賈樟柯在《江湖兒女》中想問的是,小武們現在過得還好嗎?
文 | 小佳
《江湖兒女》是賈樟柯「蓄謀已久」的電影,他一直想拍一部關於江湖的故事,這一回,賈樟柯要講述的不只是在自己記憶中的熱血街頭,還有「時間對我們的雕塑」。
《江湖兒女》(2018)
《站台》(2000)
這種「時間對我們的雕塑」,在他的作品中有著多重指向,一則指向時光變遷下,整個社會環境的劇烈變革;二則指向置身於這個環境中的人,他們在這種劇烈顛覆中的命運變化。
無論你是不是喜歡賈樟柯,他最想在作品中展現的確實是現在銀幕上缺少的一種影像。社會環境的劇變,本就已經是當下銀幕上相對稀少的視角,拋開環境來看,賈樟柯電影中的那些人物,也帶有他標誌性的印記。
不適,是這些人物的一個關鍵詞。不管是小偷、小姐等等邊緣小人物,還是小演員、礦工一些普通人,他們的喜悅與悲歡總是離不開在環境中的一種不適感,即便是身份是富有的老闆,在情感上也有一份缺失,甚至還包含一絲被捉弄的意味。
《小武》(1998)
《山河故人》(2015)
《江湖兒女》中,廖凡飾演江湖大哥斌斌,他和女朋友巧巧,都在時間流轉里,體會著物是人非,心裡都帶著一份撕裂的痛楚,以及和其他人物一樣,或多或少都有一些無力感。
賈樟柯影片里形色各異的人可以被歸為一種被忽視被遺忘的人,生活上都不免被動,有人會認為小偷、江湖大哥這些形象還是生活中的少數,並不具備代表性。
但事實上,這種「被忽視」的被動地位,才是在這些人物的職業、地位、身份之外,最具有普遍代表意義的部分。他們都不是權力的擁有者,更無法掌控自己的生活。就像現實中,同樣被忽視的大多數一樣。
雖然江湖不一樣了,但是人總得堅持點什麼。賈樟柯格外留戀曾經經歷的種種人與情,他最喜歡的就是放下速度,保持平等和友善,注視生命里的每一個人。
賈樟柯樂於關注這些普通人的狀況,進而又把視野投向其背後的社會,真實的記錄周遭的變化,這其中包含一些漸漸喪失、註定被遺忘的部分,也含有一些可能被掩埋的地方。
《三峽好人》(2006)
在平緩的時光流逝里,導演坐在攝影機後面,是一個安靜的記錄者,捕捉甚少被表現的普通人的瑣碎日子,他的作品一如既往的觀察真實的狀態。
《小武》工作照
於是,我們看到在他的第一部作品《小山回家》里,在北京餐館打工的小山在街頭遊走,兩處鏡頭用了差不多七分鐘時間,而這部作品的全部時長大概是一小時。
倔強落寞的小山在前,鏡頭在身後的跟隨是在考驗觀眾的耐心,這麼一個平凡的普通人還有沒有值得被關注的理由?
《小山回家》(1995)
如果說《小山回家》是一次刻意為之的記錄,在《任逍遙》里,倒是有一次意外的收穫,小濟要去搶劫,騎著摩托上坡,車子突然熄火,一直上不去,這不斷熄火再打火的情節也花費了將近兩分鐘的時間,賈樟柯本可以把動作剪輯的更流暢順利,但是他任性的保留了下來。
《任逍遙》(2002)
在《天註定》里,大海的聲音被忽視,所以最後乾脆用槍來代替他回應,還有並不極端的例子,比如《世界》,舞蹈演員趙小桃用不標準的普通話在嘈雜的化妝間里高聲喊著:「誰有創可貼?誰有創可貼?」這個尋找的過程將近三分鐘,小桃發出了自己的聲音,又有誰在傾聽?
《天註定》(2013)
不單是關於對主人公個人的注視,還有真實的普通人的群像,《江湖兒女》的開場展現的就是公交上的乘客,這個片段素材是賈樟柯早年用DV拍攝的內容,鏡頭中的人感覺有點好奇,更多是莫名其妙,就是這些平實、粗糲的畫面是導演最先讓觀眾看到的,是他作品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三峽好人》以一個長鏡頭開篇,慢慢鋪陳開來的是船上男女老少的面龐,其中有些人遙望景色,有些人擺弄手機,還有些人打牌聊天。
《三峽好人》(2006)
《站台》開場就是老鄉們在宣傳板下隨意的抽煙、聊天。當時,並沒有安排這場戲,是當鄉親們聚集過來後,他們這般隨意的互動,煙圈下拉著家常的面孔,在賈樟柯看來,特別好看。於是悄悄拍攝下來,放在了開頭。
《站台》(2000)
這種關注在《小武》的結尾成了一種在絕境中的孤獨。臨時去辦事的公安把帶著手銬的小武銬在街上的電線杆上,這就引起了路人的圍觀,觀眾也跟著鏡頭在凝視著小武。
突然一下子,對著小武的鏡頭轉向了圍觀者,觀眾的角度又變成了小武觀察周遭的角度,或者說,導演一下子,讓觀眾成了小武,剛才觀眾關注的目光多想有些躲避,原來,曾經和別人一起圍觀的我也會有被圍觀被窺探的一刻。
《江湖兒女》的最後,也是一種特殊的關注,賈樟柯的電影里展現的這些面孔,是一種平實真誠的尊重。
沒有繁縟的含義,也沒有嘗試烘托感染,沒有煽情也不做解釋,甚至有些人物的敘事還有點語焉不詳,但這些都不妨礙他們作為生命個體真切的存在過,「沉甸甸存在過,存在著」。
對於這些被忽視的人,除了給予關注,還有就是賦予人性的尊嚴。在影片里,斌哥和巧巧有一段關於火山灰的對話:
巧巧:火山灰應該是最乾淨的了吧?
斌哥:有可能。
巧巧:就是。經過高溫、燃燒,岩灰不就是最乾淨的?
像斌哥和巧巧,他們都是掙扎著努力生活下去的人,雖然人物的命運不免失落感,但他們也有執拗和倔強,那份自尊是除卻角色身份以外噴薄的生命力,是最鮮活和乾淨單純的。
在對這些人物的關注里,賈樟柯還會特別對他們的「臉」,予以充沛的展示。這種關注,也可被視為賈樟柯對於時間的特殊處理。
像是在《江湖兒女》中,跨越了十八年時空的暌違,巧巧的「臉」的變化,與趙濤的「臉」的變化重疊在一起,你可以把故事中的各個節點,依照情節拆分開來。那你看到的會是不同時間點上,處於不同階段的巧巧的狀態,她可以代表在那些時代里,分屬不同狀態身份的不同女性。
而當你把它視作一條連續而流動的時間線,固定於巧巧這一個人身上時,那種出現在她「臉」上的連續變化,又相當具有震撼力。
而賈樟柯,也正是通過記錄這張「臉」的變化,將那些在現實中已經溜走的時間,捕捉了下來。
《江湖兒女》串聯了賈樟柯過去的諸多作品,當《三峽好人》的沈紅再次出現在三峽的輪渡上,當《任逍遙》的斌斌來到現在這個時代,他們會如何?似乎是在詢問,曾經的那些「小武們」過得好不好?
這些看似「異類」的主人公,實則是轉型中社會的代表。他們看起來毫無關係,但在細枝末節處又互相映襯、隱約聯繫,這些對自己命運缺乏掌控的少數人,在社會變化中亦是最受動蕩影響的一批,或隨波逐流,或固步自封。
他們所展示的,是這個世界每一個人或實際或殘酷的境遇。
但賈樟柯不是為電影中的人物解釋或者辯護什麼,也不是要迎合某一方受眾。最起碼是要有直面現實的勇氣。
而《江湖兒女》中的巧巧,無疑就是最敢直面現實的那一位,她在一開始並不算是江湖中人,更多是以一種好奇的觀看眼光審視著在江湖裡的斌哥。
但時間遷移,所謂的江湖跟著斌哥一起煙消雲散,巧巧卻能在這種義氣消逝的荒漠之中,自己生生地建造出她自己的江湖來。
在明白了離散的現實之後,以一己之力再去維繫某些務虛的信義,的確是需要直面現實的勇氣,才能做出的舉動。
但不論是堅守江湖的巧巧還是摒棄江湖的斌哥,賈樟柯都沒有在鏡頭下予以任何評判,他要展示給我們的,是在這十八年的時間裡,巧巧、斌哥、甚至更多人的連續變化與境遇。
這種變化無所謂好與壞,賈樟柯的鏡頭予以這種變化更多的是理解,而在這變化後面,他真正所想要講述的,是那造就它們的,無任何人可有力量撼動的時間。


※《葯神》是十五年唯一破豆瓣9.0分的華語片,僅憑勇氣不足以成事
※三年之後又三年,縱橫世界十八年的特工梁朝偉又復出了!
TAG:虹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