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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庸常為神奇

原標題:化庸常為神奇



廣益書局本《浮生六記》繪圖 資料圖片

編者按


性靈思想的興起,是對人的自我價值的認知。性靈指人的心靈,主要包含才、情兩端。陽明心學高揚人的先天良知良能,是性靈說的思想底蘊,強調個體的人的才智與性情,突出個體生命、日常生活的意義,以審美的態度,發現庸常生活中的美。明中後期的焦竑、湯顯祖、公安三袁、鍾惺、譚元春,清中期的吳雷發、袁枚、趙翼、張問陶等,一脈相承。性靈思想不但在傳統的詩文創作中激流涌動,而且在正統文學之外的戲曲和小說中也多有表現。沈復《浮生六記》寫瑣屑的日常生活,化庸常為神奇,描寫夫婦之愛,表達對生活的熱愛,正是人的覺醒的表徵;徘徊於主流體制邊緣、以布衣終老的樸實學者梅鼎祚創作《玉合記》傳奇,抒寫男女情愛,彰顯人之覺醒的社會真相。發現生活,正是對人的發現,對個體生命的尊重與敬畏,客觀上與封建社會規範相對抗。明清性靈思潮,遂開啟了一個思想的新時代,因之也成為中國新文學的起源。(雷恩海)


沈復《浮生六記》,以靈動的筆墨,簡潔雅訓之文辭,描述其伉儷深情、閑情逸趣、山川遊歷以及坎坷人生,遂使其世俗生活與精神世界展露出一片靈光,感動激發人意,獲致美的享受。此乃性靈主義思潮鼓盪之下,對男女之情、庸常生活的審美,預示著近代新思潮的到來、人的自覺精神之彰顯。


生活於乾隆、嘉慶時期的沈復,仕宦不顯,功名未立,當時也並無擅長文章之聲名,然而,沈復以審美的生活態度,處於瑣屑生活,卻能隨時發現並欣賞美。

沈復幼小之時,即有「物外之趣」,能夠以審美的態度發現美:「夏蚊成雷,私擬作群鶴舞空。心之所向,則或千或百,果然鶴也……又留蚊於素帳中,徐噴以煙,使其沖煙飛鳴,作青雲白鶴觀,果如鶴唳雲端,怡然稱快。」這正是李卓吾的「童心」。沈復始終葆有這一童真之心、審美態度,不為生活的粗糲所磨滅。沈復愛花成癖,喜作盆景,精剪枝養節、接花疊石之法,一有閑暇,沈復便巧構花樹、盆景,遂使胸中丘壑,化為眼前景緻,搖曳生姿,增添一抹亮色,美化生活,高情雅趣。其實,審美生活,並非物質豐盈乃至於奢靡,而往往因陋就簡,以雅潔閑適為美。夏月荷花初開,晚含而曉放,妻陳芸「用小紗囊撮茶葉少許,置花心,明早取出,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超越狹隘物慾,隨順造化,處處是美。


《浮生六記》最為人所感動者,乃是沈復與陳芸伉儷之情義深篤。對男女情愛的直接表露,是性靈思潮與人之覺醒之重要表徵。陳芸,一個有才情而生性洒脫的女子,在瑣屑的世俗生活中,兩情相悅,於坎坷艱難中,精神相通,情愛相依,支撐扶養之義深淳樸厚。世俗的庸常瑣屑生活,兩情相悅,不僅僅是耳鬢廝磨之膠膩、依附,而要能交流,有愛好,甚至於有事業可為。既能有相當的一致性,也能有各自的思想與差異性。陳芸堪稱閨中良友,與沈復一樣愛好書畫、疊石為盆景,「至深秋,蔦蘿蔓延滿山,如藤蘿之懸石壁,花開正紅色,白萍亦透水大放,紅白相間。神遊其中,如登蓬島」,神遊天地之外,心靈極其自由。


世俗而瑣屑的物質世界乃生活之土壤,但也需要有浪漫、高尚的精神,化庸常為神奇。靈明的綻放、藝術的熏陶,是升華精神生活的媒介,是家庭的黏合劑,互相激發,也會增加家庭成員之間的吸引力,起到親密凝聚的作用。陳芸極珍惜破書殘畫,終日瑣瑣,不憚煩倦,分類收集,補綴成幅,而有「斷簡殘編」「棄余集賞」之名,「於破笥爛卷中,偶獲片紙可觀者,如得異寶」,賞玩不已。課書論古、品月評花,沈復識見不凡,而陳芸亦領悟獨到,精神相通遂歡暢自然耳。


在沈復的時代,女子外出遊歷受禮法的限制,為社會道德所不許。而沈復與陳芸尋找機緣,踏訪美景,觀賞、遊歷,沉浸在大自然的美景中。如,七夕臨河賞月,河中波光如練,飛雲過天,變態萬狀,而有「宇宙之大,同此一月,不知今日世間,亦有如我兩人之情興否」之感慨,正與蘇軾承天寺夜遊「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耳」(《記承天詩夜遊》)之情趣相彷彿。游太湖,「漸見風帆沙鳥,水天一色」,境界闊大,搖曳生姿。約邀二三知友,踏訪蘇州南園,陳芸巧為籌劃,煮茶暖酒烹餚,對花小飲,得盡其樂:「風和日麗,遍地黃金,青衫紅袖,越阡度陌,蝶蜂亂飛,令人不飲自醉。」這樣的生活與情味,正是孔門高弟曾皙的理想生活:「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越陌度阡、遊歷踏訪,離開狹小的圈子,暫時擺脫瑣屑的世俗生活,而求得精神的自由與放縱,正是對正常美好生活的追求。儒家所講的孔顏樂處,也就是由審美生活態度而激發,是健康向上的快樂。生活本身就是目的,生活是核心,而快樂則融於日常行為之中,這是性靈思想對庸常生活的意義。腐乳小菜,清茗美酒,或夫婦對飲,或友朋相聚,儉樸的生活,卻也充溢著世俗的歡快與精神的高雅。蘇軾說:「紅日當窗近午時,肚中虛實自家知。人生一飽原難事,況有茵陳酒滿卮。」在枯寂、匱乏、甚或窒息的環境中,一杯美酒便突現生活的美好、人生的快意,實乃化庸常為神奇的審美生活態度使然。


沈復喜遊歷,見識不凡,「凡事喜獨出己見,不屑隨人是非」。沈復擅長繪畫,往往以畫家的眼界來觀賞勝景,以牢籠天地的本領,用詩意化的描寫,將千里之勢納於尺幅之上。游西湖,「覺西湖如鏡,杭城如丸,錢塘江如帶,極目可數百里」;游西山,「但見木犀香里,一路霜林,月下長空,萬籟俱寂。星燦彈《梅花三弄》,飄飄欲仙。憶香亦興發,袖出鐵笛,嗚嗚而吹之」。蘇軾夜遊赤壁,「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赤壁賦》),享受清風明月、湖光山色,而與大自然融為一體之雅興情致,何其相似!武昌黃鶴樓,「冒雪登焉,俯視長空,瓊花飛舞,搖指銀山玉樹,恍如身在瑤台。江中往來小艇,縱橫掀播,如浪卷殘葉,名利之心至此一冷」,大手筆勾勒,描摹勝景之神韻,讀之如臨其境。縱情山水形勝,實乃擺脫現實生活壓迫、追求精神自由的體現。嘉慶十三年,沈復隨御使遠赴琉球,冊封國王,得以縱游海外,領略異域風光:「瀛海曾乘漢使槎,中山風土紀皇華。春雲偶住留痕室,夜半濤聲聽煮茶。」(管貽萼《長洲沈處士三白以〈浮生六記〉見示分賦六絕句》)。

俗話說,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艱辛、不易,往往成為生活的底色;歷經艱難,甚至成為生活的必需過程。沈復與芸娘並非始終沉浸在美好、快意的生活之中,事實上他們經歷了人生的諸多坎坷艱難。《浮生六記》的閨房之樂、閑情之趣、浪遊之快以及遊歷中山,事實上都是以「坎坷記愁」為底色的。沈復為生計而游幕三十年,飽嘗流離之苦,生活困窘;伉儷情篤,浪漫性情,超軼當時社會道德規範,為禮法之士所疾忌,又因言語不慎、為弟借貸擔保,遂不見容於家庭,被父逐出;兩年後雖蒙諒解,得以回家,卻又因盟妓、替友作保借貸西人而再次被逐。此後,沈復攜病婦寄居無錫,謀食揚州,輾轉流離而芸娘亡故,備嘗艱辛酸楚。回鄉探望,仍不見容;復至揚州,賣畫度日,形單影隻,凄涼已極。父亡,奔喪歸家,而弟貪占家產,百般欺凌,沈復不爭纖毫,為友人所援引,寄居佛寺。嘉慶十年(1805),受石韞玉之聘入幕,奔走於荊州、潼關道上,轉至山東,駭悉兒子夭亡,其悲痛何如也,「擾擾攘攘,又不知夢醒何時耳」。


正是在這樣的艱難中,他們努力追求生活的雅化與品位,精神相通、情愛相依,甚至將審美的愉悅上升到志意之樂,化庸常為神奇。沈復與芸娘「一生坦直,胸無穢念」,儉樸生活,甘之如飴。正是在這種艱辛、不易抑或庸常、無奈的生活環境中,保持一己之性靈,化庸常為神奇,由物質的欲求發展到對精神完善的追求,是人格的升華,是人對自身價值的覺醒,是人之為人的開始,也是人性的發現。《浮生六記》彰顯出性靈思想的異彩。


性靈思想,能夠化庸常為神奇。其一,需要直面世俗生活,認識到世界與生活本身就是不完美的,能夠以審美的心態,發現殘缺之中的美、發現陰霾中的光明和亮色。芸娘並非十全十美之人,「兩齒微露,似非佳相」,然而聰慧,知書達禮,其才情與文化修養,使其自有一種天生的風韻。其二,真誠,不失赤子之心。沈復、芸娘始終以真誠之心待人接物,不怨天尤人,所謂仁者不憂、君子坦蕩蕩。因真誠,才能發現並欣賞世俗生活中的美好。其三,尊重與自尊乃美好生活的要素之一,亦是性靈相通、人格平等的體現。兩情之相得,重在於有共同的審美、相互的精神交流,要能互相尊重且自尊,而非喪失自我式的依違與攀附。尊重就是承認其獨立的人格,自尊乃有所守,而保持自我的尊嚴。作為閨中良友,陳芸保持著相當的人格獨立性,她描述人生理想:「君畫我綉,以為持酒之需。布衣菜飯,可樂終身。」其四,要有為,不苟且。世俗生活,需要有所為,保持一點藝術愛好,乃超越庸常生活、升華精神的良方。汲取知識的力量,正是化庸常為神奇、不俗之良方。寄居菜園,賃老嫗之室,「四壁糊以白紙,頓覺改觀」;而蕭爽樓中「四忌」「四取」,更是擺脫庸俗而追求精神之超越與快樂。其五,需要有應對世俗生活的能力。生而為人,離不了日常的瑣屑生活,要有一種謀生的技能,能夠應對自如。事實上,沈復是比較缺乏這種生活能力的,養成了對大家庭生活的依賴,一旦離開大家庭的庇護,很快就陷入艱難;兒女未撫養成人,女兒當童養媳、兒子入店作學徒,芸娘病重而歿,沒有盡到一個父親、丈夫的職責。


《浮生六記》所展現的,正是性靈思潮鼓盪下的人之覺醒,激發了對瑣屑生活的熱愛,身處庸常生活而以審美的心態,化庸常為神奇。

(作者:姜朝暉,系甘肅政法學院人文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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