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立獨行 不是錯
我最常講阮籍的四件事,除了登高長嘯、窮途而哭以及在朋友妻子前睡著了, 還有一件事, 是母親過世時, 他不哭;
按儒教傳統,即使要用錐子刺自己都是要哭的,不哭是不孝,真的哭不出來,也得請五子哭墓,但阮籍不哭,賓客弔喪時哭成一團,他無動於衷, 等到賓客散盡,他突然吐血數升……這是他表現憂傷的方式他認為母親過世是我自己的事,為什麼要哭給別人看?
但如果你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在群體文化中,婚禮喪禮都是表演,與真實的情感無關。
當中國傳統儒教的群體文化碰到個體(individual)就產生了竹林七賢,他們是特立獨行的個體,活得如此孤獨,甚至讓旁人覺得悲憫,而要問:「為什麼要這麼堅持呢?」
這個社會上的阮籍愈來愈少,就是因為這句話。我當老師的時候,也曾經對一個特立獨行的學生說:「你幹嘛這樣子?別人都不會。」說完,我突然覺得好害怕。
回想我在大學時,也曾經特立獨行,我的老師對我說過一樣的話。我不知道這句出於善意和愛的話, 對孤獨者有什麼幫助?或者,反而是傷害了他們,讓他們的孤獨感無法出現。
近幾年來, 我常在做懺悔和檢討。在大學任教這麼久, 自認為是一個好老師,卻也曾經扮演過壓迫孤獨者的角色。
有一次看到女學生為了參加舞會,清晨兩點鐘在圍牆鐵絲網上疊了六床棉被,一翻而過; 我告訴她們要處罰背詩、寫書法, 但不會報告教官。
其實我心裡覺得她們很勇敢,但還是勸她們回去了,我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雖然後來她們還是跳出來了)。
更有趣的是,這個鐵絲網曾經讓校長在校務會議上得意地對我說,這是德國進口猶太人集中營專用的圓形鐵絲網,各面都可以防範——可是二十歲上下的女孩子,你關都不關不住。
《牡丹亭》說的也是同樣的故事,十六歲的杜麗娘怎麼關都關不住,所以她遊園驚夢,她所驚的夢根本是個春夢。
後來如何大徹大悟呢?因為一個學生。學運剛剛開始,有個學生在校園裡貼了張布告,內容是對學校砍樹的事感到不滿,這個人是敢做敢當的二愣子, 把自己的名字都寫了上去。
認同的撫掌叫好, 說他伸張正義,敢跟校長意見不同,還有人就在後面寫了一些下流的罵校長的話,但他們都沒有留名字,只有二愣子被抓去了。
學校決定要嚴辦此事,當時我是系主任便打電話給校長,校長說:「我要去開會, 馬上要上飛機了。」我說:「你給我十分鐘, 不然我馬上辭職。」後來我保住了這個學生, 沒有受到處罰。
但是當我把這個學生叫來時,他對我說:「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你為什麼不讓他們處罰我?」我到現在還在想這件事。
在群體文化里, 二愣子很容易受到傷害, 因為他們很正直, 有話直說, 包括我在內, 都是在傷害他。
我用了我的權力去保護他,可是對他來講,他沒有做錯,為什麼不讓他據理力爭, 去向校長、向訓導單位解釋清楚,讓他為自己辯白?
不管是爬牆的女孩,或是這個貼海報的學生,都是被我保護的,但是,我自以為是的保護,其實就是在傷害他們的孤獨感,使孤獨感無法完成——我在設法讓他們變得和群體一樣。
如阮籍等人都是被逼到絕境時,他們的哭聲才震驚了整個文化, 當時如果有人保護他們,他們便無法仰天長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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