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為本土動物說句話

2018年9月4日，中國動物園協會年會正式開幕，我有幸受邀參加。會中，我主要針對本土動物在中國動物園中保育的重要性做了強調說明，此外還詳細介紹了一些在我國動物園中沒留住與即將失去的本土動物，以及能夠挽留的幾種本土動物。

我在台上侃侃而談。

一、什麼是本土動物？

「本土動物」這個詞相信大家都不陌生，曾經我與動物園裡的朋友提到過我所做的事，那就是走遍國內的動物園，專門用鏡頭記錄拍攝那些日益稀少的本土動物。朋友聽了後說，那我們動物園裡的大猩猩你看了嗎？這絕對是咱們本土唯一土生土長的大猩猩，絕對值得驕傲！我聽完了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該說什麼。

「本土動物」一詞的含義不是「土生土長」，而是「土著」。也就是說，該種動物從它爺爺的爺爺輩就已經生活在我們的土地上了。狹義上來講，在本地土生土長的原生動物就是本土動物，例如在北京市常見的麻雀、大嘴烏鴉、黑斑蛙、東北刺蝟、黃鼬等，對北京人來說便是本土動物。此外，無論是我國東北地區的東北虎，還是西北部的藏野驢，亦或西南部邊境的馬來熊，甚至金錢豹、黃腹角雉、紅腹錦雞，從廣義上說，地理分布在我國境內的原生動物全都屬於本土動物。

東北刺蝟是在城市中較為常見的本土獸類。

只要是地理分布在我國境內的原生動物，全都屬於本土動物。

二、動物園為什麼飼養本土動物？

1.展示本土動物有教育意義

我認為，教育應居於動物園職能的首位。著名的英國動物學家珍·古道爾曾說過一句名言：「唯有了解，我們才會關心；唯有關心，我們才會採取行動；唯有行動，生命才會有希望。」首先，這句話里的第一步「了解」是最最至關重要的，沒有了解，我們保護什麼？動物園是人們認識動物最直觀的場所。基本每個孩子的幼兒階段至青少年階段必入動物園，這正是孩子們接觸新鮮事物、認識各種動物最好的年齡段，動物園肩負著培養下一代正確保護動物意識的重要責任。

位於美國的紐約皇后動物園，剛邁入大門，就能看到一句標語。「我們只關心美洲動物，因為它們生活在我們身邊，伴隨著我們的歷史，對我們的文化與生活都十分重要。」與此相比，國內絕大多數人對我國的珍稀動物還缺乏認識，除了在動物園裡能經常看見的大熊貓、川金絲猴、小熊貓、梅花鹿等，對其他本土動物的認識基本是空白。群眾們如果不認識本土動物，喊著「保護珍稀動物」的口號就等於空談。

我曾在淘寶上偶然看見一家不法商販在網上公然售賣野生活體豹貓，令人痛心的是，居然會有人去買，買完了竟還發到微博上發視頻炫耀。豹貓在我國的境遇其實非常糟糕，我曾在杭州動物園拍到過一隻前肢斷了的豹貓，它是動物園從野外救護而來的，左前肢不幸被盜獵者放置的獸夾夾傷了，因為傷口太嚴重，救護人員才不得已將前肢截斷。

被截肢的豹貓，拍攝於杭州動物園。

所以，動物園在展示動物的同時，應當向遊客傳達類似這樣的信息，以此提高人們的保護意識，珍惜我國的本土動物，不去吃野味、拒絕野生動物製品以及活體售賣。

如果我們沒有正確的教育與引導的話，結果必將是我們辛辛苦苦飼養的野生動物被肆意投喂、被娛樂以及成為某些不文明遊客的玩物，輕則生病，重則死亡。

整天都會蹲在牆根下向遊客乞食的棕熊。

2.繁育本土動物為野生動物的再引入打下基礎

動物園存在的終極目標就是使在野外日益稀少的珍稀動物重返家園這件事成為可能。起初，在動物園中所展示的動物都是從野外捕獲，可是我們不能只去索取，因為早晚有一天自然資源會枯竭，我們終有一日要回報大自然，讓動物們回家。

普氏野馬在中國曾銷聲匿跡，經過動物園多年的飼育研究，終於擴大種群規模，最終實現了野放。此後，我國新疆、甘肅地區終於能再現別來已久的馬蹄聲了。麋鹿也曾消失於我國，經過動物園的拯救，今天它們已重歸故土，被散放於大豐、南海子等麋鹿自然保護區。

賽加羚羊曾因頭上這對「羚羊角」而遭到滅頂之災，它們曾分布於我國新疆北部的準噶爾盆地，從上個世紀60年代以後，便再無它們的身影了。我國曾先後從德國、美國的動物園陸續引進10幾隻飼養在甘肅瀕危動物保護中心，現已擴大為100多隻，希望它們終有一天能重歸原野。

華南虎曾是在我國分布最廣的虎亞種，現如今基本可以認定為在野外滅絕了。中國動物園曾將最初的6隻野生華南虎發展為現在的160多隻，不得不說中國動物園就是華南虎的諾亞方舟。如果未來華南虎真有一天能夠重返山林，中國動物園絕對功不可沒。

左上普氏野馬，左下賽加羚羊，右上麋鹿，右下華南虎。

3.飼養本土動物可促進我們與國外領先動物園交流

我國著名的動物學家譚邦傑老先生曾說過：「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原先在北京動物園一間小獸舍里，有一隻來自青海的荒漠貓，個子既不大，樣子也不稀奇，白天又怕見人，養在那裡好幾年了，根本不引人注意。1980年，它居然吸引了一位不遠萬里由美國飛來的教授。想要到野外捉一隻來研究的可能性似乎不大，卻被他探知北京動物園裡養著一隻，於是他就來了。」荒漠貓是我國國家二級重點保護動物，也是在我國唯一一種特有的貓科動物，別的國家沒有展示，當時只有在北京動物園才能看到。

荒漠貓，拍攝於西寧野生動物園。

除了荒漠貓，當年的北京動物園還有野氂牛、野駱駝這些國外均沒有展示的珍稀動物存在，曾有不少來自外國的動物學者、自然愛好者慕名前來參觀。這說明從古至今，外國人對中國的本土動物一直抱有濃厚的興趣。

野氂牛，拍攝於大通種牛場，目前國內的動物園中並無真的野氂牛。

野駱駝，全稱叫野生雙峰駝，拍攝於甘肅瀕危動物保護中心。

展示是一方面，只有積累成熟的飼養經驗，才能吸引外國的同行前來觀摩學習。我們都知道，中華穿山甲的成活飼養對動物園來說一直都是一個難題，可還真有一家動物園能成功飼養中華穿山甲，並實現了第四代繁殖與人工哺育，那就是台北動物園。為此，德國萊比錫動物園曾拍專人前來台北動物園學習穿山甲的繁殖技術，並進行珍稀動物的繁殖合作。

進食中的中華穿山甲，拍攝於台北動物園。

三、我的本土動物拍攝記錄

中國地域遼闊，野生動物種類繁多。其中分布在中國的哺乳動物就有693種之多，這個數字在世界上是高居首位的。令人遺憾的是，廣大群眾所認識的本土動物最多不會超過20種。

為了喚起人們的認識，我多年來走訪多地，搶救拍攝那些在中國動物園中日益稀少的本土動物，最終於今年4月份順利出版了這本《動物園中的中國珍稀哺乳動物》。截止目前，個人共記錄到113種本土哺乳動物。包括中國的動物園、養殖場、救護中心、海洋館等。其中絕大多數種類在中國動物園中處在即將消失的邊緣。

《動物園中的中國珍稀哺乳動物》

1.在動物園中消失與即將消失的本土動物

雲豹是直到上個世紀90年代在我國動物園中較為常見的貓科動物，後來各地動物園陸續沒有雲豹的身影了，我曾一度希望再能見一眼這種美麗的大貓，通過查找，我發現黃山野生動物園還有一隻。這隻雲豹是皖南野生動物救護中心於2003年從野外救護的，是我國華東地區最後一隻被確切記錄的活體雲豹。我先後於2013年、2015年都來看過它，可惜轉一年春天它就走了。此外，我在成都動物園、台北動物園、重慶動物園都拍到過雲豹的照片。目前，全國的動物園中僅重慶動物園與台北動物園飼養雲豹，數量各為兩隻。

雲豹，拍攝於皖南國家野生動物救護中心。

金貓曾在我國南方的動物園中較為常見，上海動物園更是繁殖過。我曾在杭州動物園與廣州動物園中拍到過華南金貓，現在據說這個亞種的金貓在野外也絕跡了。後來，我又在成都動物園、重慶動物園、自貢彩燈公園動物園拍到過川藏亞種的金貓，這三隻金貓的毛色各不相同，分別是深棕色、淺棕色、斑色型。現今，金貓在國內的動物園還剩三隻，重慶動物園還有一隻，射洪動物園與自貢彩燈公園動物園各救護到一隻斑色型的金貓。

金貓，拍攝於廣州動物園。

中華鬣羚是我個人最喜歡的一種有蹄類動物，因為它們長得太神奇了！儘管常年在野外做調查的老師說這種動物還挺多的，但它們經常被盜獵者捕殺也是事實，況且這種動物在動物園中很稀有。杭州動物園曾有國內最大的中華鬣羚飼養種群，樓觀台動物園順利繁殖過，可惜這種有趣的動物目前僅在杭州動物園與黃山野生動物園（即皖南野生動物救護中心）各一隻。

中華鬣羚，也被稱作「四不像」，拍攝於皖南國家野生動物救護中心。

荒漠貓在上文提到過，據說北京動物園最後一隻荒漠貓是於2008年沒的，我曾有幸在西寧野生動物園拍到過這種稀有的貓科動物。目前，國內動物園中已經沒有荒漠貓了，留下的只有傳說。

綠孔雀在中國動物園中的情況非常尷尬，可說有，也可說沒有。有，是因為國內的動物園中有綠孔雀不假；沒有，是因為這些綠孔雀中沒有血統純正的了。起初，有的動物園為了方便管理，將綠孔雀與藍孔雀混養，誰知到了繁殖期，雄藍孔雀因為個子小、戰鬥力差等原因競爭力弱於雄綠孔雀，結果雄綠孔雀與雌藍孔雀自然雜交，致使本數量少的綠孔雀血統越來越雜，最終沒純的了。

血統不純的綠孔雀，拍攝於北京動物園。

駝鹿是世界上體型最大的鹿科動物，北京動物園、濟南動物園等都有過展出記錄，我國最後飼養駝鹿的是齊齊哈爾龍沙公園，最多的時候，共有8隻駝鹿。自2012年以後，就再無它們的消息了，這也是我的遺憾之一，未能及時記錄到它們的照片。

齊齊哈爾龍沙公園的後身是現今的齊齊哈爾龍沙動植物園，這裡住著中國動物園最後的一隻貂熊，哈爾濱動物園與齊齊哈爾龍沙公園都順利繁殖過貂熊。貂熊是現存體型最大的陸生鼬科動物，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國內分布於東北大興安嶺與新疆北部阿爾泰山脈，數量約300多隻。經過我對動物園工作人員的介紹與建議，他們積極配合，終於為這隻貂熊換了一間較為開放的展區，可以釋放狂野，在較為舒適的環境中安享晚年。

中國動物園最後的貂熊，拍攝於齊齊哈爾龍沙動植物園。

2.迫切需要留住的本土動物

儘管以上的本土動物我們留不住了，但只要能夠重視，還有一部分本土動物能夠保得住。

喜馬拉雅塔爾羊是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國內分布於西藏喜馬拉雅山南坡，中國動物園中僅濟南動物園有飼養種群，約20多隻。這個家族基本連年繁殖，看似家丁興旺的背後，是面臨著近親繁殖的困境，沒有新鮮血源補充的話，後果難以想像。應立即聯絡國外還有飼養塔爾羊的動物園合作繁殖，才能擺脫困境。

喜馬拉雅塔爾羊，拍攝於濟南動物園。

豺儘管在中國動物園中不算稀少，目前全國的動物園中不少於10家有，但飼養種群嚴重分散是個問題，各地的豺基本是成對飼養，難以繁殖。歐洲動物園的飼養經驗是豺的飼養種群大於4只可大大提升繁殖概率，我見過印度的一家動物園與新加坡夜間動物園都是群養豺的。此外，設計豺的展區時要考慮將位置設置在斜坡上，豺從上面俯視遊客才能夠減少壓力，提升繁殖的可能。

豺是在我國最瀕危的犬科動物，拍攝於齊齊哈爾龍沙動植物園。

猞猁在國內的動物園中呈減少趨勢，從2013年濟南動物園產下的三胞胎後，國內便一直沒有繁殖的消息，它們在一二線的城市動物園中已不容易見到。有的動物園為了優先展示從外國引進的獰貓、藪貓，乾脆把猞猁搬到後台。與此相比，石家莊動物園為了繁殖猞猁，特意從德國進口來幾隻，期待能擴大種群數量。

猞猁，拍攝於北京動物園。

黑麂是中國特有的鹿科動物，屬於國家一級重點保護動物，主要分布於我國華東地區。有趣的是，我在一家店洗照片的時候，黑麂被群眾認為「外國鹿」。如果時光倒退40年，黑麂在動物園展出還是難以想像的事，目前國內尚有4家動物園有飼養展示，分別是北京動物園、杭州動物園、合肥野生動物園以及黃山野生動物園。協會為了鼓勵動物園能重視飼養本土動物，今年為杭州動物園飼養的黑麂頒發了獎項。

黑麂，拍攝於皖南國家野生動物救護中心。

毛冠鹿基本也屬於我國的特有動物，因為它們的主要分布國就是中國。儘管這種鹿類不如黑麂稀有，但它們經常淪為盜獵者的目標。我國的動物園中能飼養毛冠鹿的並不多，只有成都動物園、杭州動物園有飼養種群，其中成都動物園的毛冠鹿近20隻，並成功繁殖了。

毛冠鹿，拍攝於成都動物園。

雪豹是近年來國內外都重點關注的珍稀動物，但它們在中國動物園的現狀並不樂觀。國內僅西寧野生動物園有所剩不多的可繁殖種群，共9隻。2016年，該園順利繁殖成活1隻雪豹，起名「傲雪」。我曾在濟南跑馬嶺野生動物園也拍到過雪豹，當年還順利繁殖了一胎，遺憾的是僅三個月，小傢伙不幸夭折了，原因是不適應當地的低海拔氣壓而引發的綜合病症。儘管我們具備成功繁殖雪豹的實力，但能否留住雪豹幼崽們？是我們不得不去克服的難題！我非常希望能在西寧建立雪豹繁殖基地，利用當地的氣候與地理優勢，我們已經即將失去雲豹與金貓，不能再失去雪豹了！

雪豹公主「傲雪」，拍攝於西寧野生動物園。

很久前，發生件有趣的事，美國舊金山動物園曾向國內某家動物園交換來幾隻雪豹，來到舊金山動物園的雪豹順利開枝散葉，而我們那家動物園卻一隻雪豹都沒留下。如果有一天，我們中國人為了看一眼中國的本土動物而只能去外國的動物園，那將是多麼可悲的事啊……

四、回首與展望

回首上個世紀，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動物園在飼養本土動物方面取得了許多突破，有的動物園漸漸形成了自己的本土特色。

成都動物園曾經成為了當時國內唯一的大熊貓天然繁殖樂園。哈爾濱動物園在當年，成為了東北虎繁殖基地。西寧動物園則建立了全國最大的雪豹繁殖種群。焦作、長治、安陽三家小型動物園當年集結了中國特有金錢豹亞種華北豹在全國飼養數量的一半。西安動物園曾經在山區建立起川金絲猴的養殖場。包頭人民公園經多年探索，使蒙古野驢保持在6頭以上，並同呼和浩特、張家口的動物園相合作，形成了全國最好的蒙古野驢保留種。

時光飛逝，儘管以上都已成為過去式，中國動物園卻從未停下發展的步伐。我們的動物園從過去飼養動物的舊式鐵籠發展為現在的開放式展區，有的展區以尊重動物生境為根本，激發了動物本應在野外而存在的自然行為，再加上近年來我國動物園行業所提倡的用丰容提高動物福利，這些不得不說是巨大的進步。未來，希望中國動物園能再創佳績，發展得更好。

來源：https://weibo.com/ttarticle/p/show?id=2309404282204506199542

作者是動物科普撰稿人，專門記錄拍攝中國本土動物，著有《動物園中的中國珍稀哺乳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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