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與回憶

閱讀之道，在於使人充實，在於使人明智，「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讀書不必非術業不可，便為讀而讀，又有何不可。今世何世，熙熙攘攘，物質時代耶，信息時代耶，奈何「一人則一義，二人則二義，十人則十義。其人茲眾，其所謂義者亦茲眾。是以人是其義，以非人之義，故交相非也。」而所謂閱讀，不俟黃昏至，竟不可行也。獨坐靜讀，庶幾為人之回憶耳。葉芝曰：「當你老了，鬢髮斑白，睡意沉沉，在爐旁打盹時，取下這本書，慢慢誦讀，夢憶從前你雙眸神色柔和，眼波中倒影深深。」劈頭引入閱讀，又預設回憶場景。既以閱讀為回憶，焉知回憶非是閱讀耶。

夫戀愛者，人之「性也」，向來不乏抱柱之尾生，亦不闕刻骨之回憶，故而，戀愛乃詩之勝場，詩人盤踞之領地，鮮見為詩人而不為情詩者也。聶魯達成名作《二十首情詩和一首絕望的歌》，詩曰：「我記得你去秋的神情。你戴著灰色的貝雷帽，心緒平靜。黃昏的火苗在你的眼中閃耀。樹葉在你心靈的水面飄落。」嗚呼，回憶在焉，如此，回憶豈非文學之情人乎。聖-瓊?佩斯《讚歌》曰「棕櫚樹！……那時人們把你浸入綠葉之海，還有綠色陽光之海；你母親的女傭，皮膚髮亮的高大姑娘，在顫抖的你身旁，扭動她們發燙的大腿……(我說的是那時在連衣裙之間，在迂迴的光亮中的一種高雅的狀態。)」佩斯之童年在焉，而回憶無所不在，皆可為佩斯之西印度群島瓜德羅普也。其詩色調明亮，在在可見，吾輩讀之，豈非陷入佩斯之回憶乎。

杜拉斯《情人》曰：「我已經老了。有一天，在一處公共場所的大廳里，有一個男人向我走來，他主動介紹自己，他對我說：我認識你，我永遠記得你。那時候，你還很年輕，人人都說你很美，現在，我是特為來告訴你，對我來說，我覺得你比年輕的時候還要美，那時你是年輕女人，與你年輕時相比，我更愛你現在備受摧殘的容貌。」回憶接踵而來，重重疊疊，如山陰道上，使人應接不暇哉，而杜拉斯似於老年回憶青年，又恍惚於回憶中慨然憶舊，只是當時已惘然矣。

而現實之生活，夫人或有感悟，或有觀念，難免失之偏頗，而回憶不我欺也，倘人生於回憶中生長，亦不失為自我之解放。今世之為今世，有過去乎，有未來乎，生存競爭固然為理性所壟斷，而道理鋪天蓋地，孰非孰是，焉知不入魔道耶。人生以回憶為滋養，以天真為「童心」。李溫陵曰：「夫童心者，真心也。若以童心為不可，是以真心為不可也。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況荷爾德林言：「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的棲居在這片大地上。」於是閱讀之為回憶，乃生存之常態也，猶如怦然心動之瞬間，歷久彌新，乃今世之過去，或今世之未來也。

夫閱讀，遇心儀之文字，或筆記摘抄，備於回憶也，或剪裁自書刊，粘貼成冊，私人讀本也。久之，其過程亦成回憶，閱讀經歷之回憶也。布羅茨基曰：「當我們閱讀一位詩人時，我們是在參與他或他的作品的死亡。」閱讀如是，而回憶則參與吾輩自身之生死也，然則，閱讀多歧路，求田者有之，問舍者有之，快餐者有之，跟風者有之，新書排行榜，一波又一波，暢銷書，熱門書，惑人眼目，陷落於無謂之追逐，閱讀之回憶不存也。固然，閱讀並非儀式，不必正襟危坐，或謂於店肆中斜依書架，不慌不忙，靜讀奧斯汀、康德，或謂痛飲酒，熟讀離騷，便為真名士也，不僅堪當回憶，且與回憶之閱讀相去不遠。故而，恰當之閱讀，自然由回憶得境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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