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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來珞珈

原標題:二十年來珞珈



圖片來自武漢大學官網

1. 熱乾麵

那天接到王成虎的微信:「下次約出來吃飯吧,請你吃熱乾麵」。


這樣的對話斷然不會出現在武漢。但在多倫多,吃熱乾麵可還就是個事。尤其是當王成虎要請我。


真不是矯情。四載同窗,還住過同一間寢室。畢業二十年,全班50名同學,有一多半人自離校後就再沒見過。去國兩萬里,今時今日在多倫多還能約出來吃碗熱乾麵的,就只有我們兩個了。


其實,在武大讀了四年書,從來沒敢跟武漢籍的同學提過,我一直都不怎麼愛吃熱乾麵。武漢人管吃早飯叫「過早」,名堂也實在是多。面窩是我的最愛,苕面窩、歡喜坨、豆皮、糯米雞、糊湯米粉,也都為我所好。唯獨全體武漢人民的至愛熱乾麵,我卻始終不太能接受。上大學以前我生活在成都。成都人吃的是牛肉麵、鱔魚面、雞雜麵、雜醬面,用重慶人捍衛小面時挖苦成都人的話來說,成都人吃的不是面而是澆在面上的肉。再者,成都的面軟硬適中,而熱乾麵的麵條鹼放得重,口感偏硬,鹼本身還有些搶味道。所以,吃慣了素椒雜醬面的我在狂熱地熱愛面窩的同時卻一直對熱乾麵敬而遠之。

直到王成虎在大學畢業二十年後請我吃了這碗面,我才猛然醒悟,這麼多年來,我的雜醬面口味,其實早已經被熱乾麵改變了。


道理很簡單。跟多數同學一樣,上大學是我第一次離開家獨立生活。武漢這座九省通衢的城市用她南北兼蓄的氣度包容了我,而珞珈山四時如畫的校園裡五湖四海的學子也從各自家鄉帶來了不同的口味、生活習慣和文化。經歷過這樣的碰撞,哪裡還會保持原來的口味呢?


上大學頭一年特別有意思。十一剛過,記得我還穿著單衣,遼寧的楊煬和陳利民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裹在軍大衣裡面招搖過市;而直到放寒假,福建的林季棟腳底下一直都蹬著涼鞋,床上的竹席從沒換成被褥——相信大家對溫度的感知不會有那麼大的差異,不過是沿襲自幼的生活習慣一時還沒改過來。


第二年就沒有這樣的事了。可是那年秋天特別乾燥,印象中從開學直到中秋就沒下過雨。幾位北方的同學高興了,武漢的潮濕是他們受不了的。而在我眼裡,這潮濕跟成都相比簡直不值一提,讓北方同學感到舒適宜人的天氣卻讓我兩隻手背全部幹得裂開了口子。


這幾件小事我至今記憶猶新,因為它們跟熱乾麵獨特的味道一樣,是我大學生活的第一課。這一課的內容包括嘗試聞所未聞的口味、不對不合時令的衣著大驚小怪、以及調整自己的身體去適應環境的變化。這一課的名字叫做「可能性」。當年珞珈山上我甚至想不起在手背開裂之前抹上潤膚油,哪會想得到後來出差喀麥隆在網吧里跟遠在日本的張羽軍聊完MSN出門看見25攝氏度的街上黑人一下雨就穿上羽絨服於是腦子裡立馬閃出陳利民和楊煬的形象,更加想不到二十年後我會在多倫多跟王成虎對坐在一張小桌子旁邊呼哧呼哧地吃熱乾麵。

那一年,武大用東湖上的一縷清風吹開了稚氣未脫的我們眼前擋著的那片雲霧,把一個更大的世界交到我們手上,我們的人生從此擁有了無限的可能性。

2. 不開門的教室

有人會說前面提到的吃穿之流的見識不必到武大才能獲得,我不抬這個杠。但對我來說,武大的意義還在於她用無比自由寬鬆的環境讓我學會了在無邊的未知當中不斷探索和突破自己能力所能達到的邊界。


為什麼這麼說呢?武大也許夠不上中國最好的大學,但是我們那個時代,說武大是全國最自由的大學,站在一個本科生的角度我絕對舉雙手贊成。


教室就是一個最好的例子。別的學校巴不得把學生天天關在教室裡面,每天晚自習座無虛席才好,甚至還開設通宵自習室。武大不同,別說通宵,每周六晚上,除了教三101,全校所有教室統統熄燈不開門。幾千名本科生的校園只有一間百十來個座位的教室開放,擺明了不鼓勵學生在星期六晚上學習、不鼓勵死讀書。這樣的做法需要何等的魄力?就我所知,全國的重點院校,這麼做的找不到第二個。


不提倡每天泡在書本裡面,學校對各種課外活動卻極為鼓勵。運動會、三大球的院系聯賽、藝術節、名目繁多的文藝匯演、各種演講賽辯論賽,只要你願意,幾乎每周都有文體活動可以參加和觀摩。

活動非武大獨有,不過武大的支持力度恐怕沒有其它學校比得上。不來虛的,支持是真金白銀。一般的學校,獎學金評定以考試成績為主課外活動為輔,而武大通過一個非常複雜的量化計算方法向課外活動嚴重傾斜。這個計算包括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把各科考試成績折算成學分績點,第二部分是加分和減分。加分的項目有很多,在校級以上體育、文藝比賽中獲獎、學習競賽獲獎、發表科研論文或文藝作品、擔任班幹部或在各級學生會和學生社團中任職,等等。減分的項目我只記得一個,如果必修課或指定選修課不及格,在不及格的成績已經計入學分績點之後還要另外再扣分。單單這麼看可能不覺得有什麼特別,問題在於權重。學分績點的計算公式我記不起來了,印象中如果各科平均分達到80幾分,大致可以折算成30多績點分。而課外活動的加分每一項少則1-2分多則3-5分,參加活動多的同學得到十幾分的屢見不鮮。要知道當年在武大,尤其是理工科院系,拿到80分以上的全年平均分是非常不容易的,但這些學霸放在獎學金評定中卻很可能比不過成績中等卻在文體活動中獲得多項加分的同學。這是這項制度引起許多爭議之處。


當年我是這項制度的受益者,說話也許不夠客觀。但如今走上社會這麼多年以後再回頭看看,我還是覺得這個設計的確體現了學校鼓勵學生全面發展的良苦用心,因為「書中自有黃金屋」的美好幻象畢竟只是蒙在社會現實臉上的一層面紗。


周六晚上不開自習教室、獎學金評定拉低考試分數的權重,看到這裡你千萬不要以為武大不重視學生學習,武大只是更加鼓勵學生走出課堂。走出課堂也包括科研實踐。每年學校有專項經費資助本科生課餘的科研活動。大二的暑假我和黃超合作申請過一次,錢不多,做的題目在今天看來也很幼稚,卻讓我們經歷了一次選題、立項、實驗、到最後寫論文結題的全過程。朱秋萍老師是我們項目的指導老師,手把手地教給我們如何完成一個科研項目。我是濫竽充數,黃超卻從此對做研究發生了興趣,畢業後進了研究所工作。即使早早改行如我,通過這個過程學到的發現問題、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思維方法也在日後的工作中令我受益。


拋開與本專業相關的科研,武大還以其寬廣而深厚的學術積澱把各個學科領域最前沿的研究成果帶到每一個學生眼前。各類講座是開闊眼界的絕佳途徑,我一直很享受。武大那時候的講座不但名家雲集而且在外部環境能夠允許的條件下真是做到了兼容並包。校內的名家就不用說了,校外的大牌教授,我聽過的就有哈佛的杜維明、加州伯克利大學校長田長霖等等。田先生的講座是思想自由碰撞的一個範例,我印象極深。來訪時田先生正在校長任上,故而他的講座武大校長陶德麟先生也在一旁作陪。記得田先生在談到他對教育、對大學管理的看法時認為國家教委對高校管得太緊,半開玩笑半認真地「慫恿」陶校長不要聽教委的,而且言語間對陶校長的某些做法也頗有微詞。陶校長全程端坐在主席台上,對他的批評意見全數笑納,完全沒有慍色,很顯出大家氣度。

我現在的工作跟我在武大學習的專業已經相距十萬八千里了,當年學的專業知識多半已經還給了老師。要說武大四年留在我身上最深的烙印,我想就是從自由的學習和課外活動中練就的自律和時間管理能力、從自由的跨院系跨專業聽講座中打造的均衡的知識結構、以及從自由的思想碰撞中獲得的思辨精神。所有這些,就像三月里櫻園的雲錦、十月間楓園的赤霞,也許轉瞬間就芳菲消逝絢麗不再,但終都化作黝黑的泥土,去滋養每一個珞珈學子,為他們未來的職業發展和人生選擇提供了無限的可能性。

3. 老師們

學校對學生的影響,最直接的當然是通過老師。雖然早已經改行,但當年電信學院老師們的諄諄教誨仍然有許多還時時在我耳邊響起。


《近代物理》是所有物理類專業都要學的基礎課,之前教我們《光學》的趙江南老師第一次受命講授這門課。開班第一堂課,趙老師明言原子物理不是他的專長,課程內容對我們電子專業也算不上至關重要。與其在台上照本宣科推導那些我們未必有興趣學的原子物理公式,他決定跟我們一起梳理近代物理思想的發展脈絡,分析每一個劃時代的重大科學發現背後的邏輯,從前輩科學家的探索中找到可以為我們後人所借鑒的思想方法。趙老師的這個教法算是非主流,我個人從中卻很有些收穫。


另一門高難度課程是李曉蓉老師的《電磁場與微波技術》。凡是搞無線電的都知道,大體上這個專業分為電路和電磁場兩個範疇,相對來說「路」比較容易上手,而「場」因為比較抽象、需要更多的數理基礎,故而對初學者難度很大。我們電子學專業是搞「路」的,李老師的課是唯一一門電磁場方面的課程。按照「場」的正規路子,在學習這門課之前應該先學一門數學系開設的《場論》,但由於這不是我們專業的核心內容,《場論》已經從課程表中被精簡掉了。缺少必要的數學基礎,李老師不得不在這門課上拿出前面一個月的時間給我們補充相關數學知識。《場論》本身就是一門非常抽象的高難度數學課,學一整學期也很費力,現在壓縮成一個月,難度可想而知。這一個月絕大多數同學聽得雲里霧裡。一個月講完,李老師在講台上問「你們聽懂了嗎?」台下異口同聲「沒聽懂」。李老師雲淡風清地來了一句「早知道你們聽不懂。不過,這些概念你們聽說過了吧?」當然,一個月的時間沒有白費,聽說自然是聽說過了。於是李老師說「聽說過就行了。後面我們用到這些概念的時候你們至少知道我在說什麼。」


看到這裡,也許又有人會認為學校的教學安排和老師的態度不妥,作為親歷者,對這種觀點我不敢苟同。在今天這樣信息爆炸的時代,新的知識不斷被生產出來,如果所有東西我們都要認真學會,不但不必也實在不可能。「聽說過」在很多時候其實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分寸,知道有這麼個東西在,大致上了解了它的框架,需要的時候知道去哪兒找,學東西常常就是這樣一個過程。「聽說過」作為一種學習方法,在我離開母校的二十年里發揮著越來越重要的作用。


除了學習方法,武大的老師還教給我很多人生道理。陳淑珍老師是電信學院的台柱教授之一,曾經是全武大最年輕的女性正教授。跟許多名教授不同,陳老師熱愛本科生教學,不但每學期都開課,而且極其嚴謹,即使講過很多次的課程每次上課前還要花整晚認真備課。我上過陳老師的必修課《信號與系統》和選修課《數字信號處理》。十分慚愧,課程內容我大多已經忘了,但陳老師當年在課堂上說過的幾句題外話倒是對我影響很大。上選修課的時候已經是大四,同學們都在為各自的未來奔忙。陳老師幽默地說,擺在我們每個人面前的有三條路,一條紅道,一條黑道,一條黃道。所謂紅道是進體制內,黑道是鑽研學術戴上黑色的博士帽,黃道就是進入企業賺快錢。那是二十年前,社會環境跟現在大不相同,公務員還不怎麼吃香,考研剛剛開始熱起來但並不是多數同學理所當然的第一選擇。把這三條路相提並論,對當年的我們頗有些振聾發聵。陳老師還給我們分析了針對不同的選擇應該進行哪些準備才能更好地應對將來的挑戰。中心思想:選擇沒有對錯,但一旦選了就要打有準備之仗。


說到選擇,數學系的一位老師也對我很有啟發。這是教《概率論與數理統計》的老師,名字我想不起來了,微胖,戴一副茶色圓框眼鏡,操武漢口音,說話抑揚頓挫像個說書先生。第一節課,這位老師一上來就給大家吃定心丸,公開宣布他的課如果不想上可以不上,他永遠不會點名,而且保證每個人都至少能拿到及格的分數。接下來話風一轉,說「大學四年你們要學幾十門課,這裡面有一些是有用的,也有很多是沒有用的。我是數學系的,不是搞你們專業的,我不清楚我這門課對你們專業有多重要。但是你們自己應該清楚。如果你覺得這門課有用你就認真學,如果你覺得對你不重要你可以把這門課的時間拿去做你認為更重要的事,但是你一定要想清楚你的時間花得值不值」。


我一直是一個龐雜有餘專精不足的人,常常貪多嚼不爛。陳老師和概率老師的這兩番話對我無異於醍醐灌頂,第一次讓我意識到選擇的重要性以及伴隨選擇而來的承諾與放棄。畢業二十年間我不知道做過多少次選擇,選擇當頭常會下意識地想起兩位老師的話。清楚地知道每次選擇意味著怎樣的捨棄,人生才能擁有更多的可能性而不至於在選擇中迷失自己。


住了三年的桂園,每到金秋時節就浸潤在一片甜蜜的芳香當中。有同學收集了桂花來糖漬,歷久而彌香。老師們那些潤物細無聲的影響也是這樣,經歷了歲月再來品味,才發現當年的濃烈已經化成了悠遠,但卻永伴著我們,如影隨形。

4. 二十年後

真不敢相信,珞珈山匆匆一別,彼時的小鮮肉一晃已經成了大叔。不管從事什麼工作,這個年齡的我們在單位都是中流砥柱,加班漸漸成了常態。同學們也大多有了下一代,上有老下有小,每天睜開眼睛就是事情,做事還邊做邊忘。


身體也不如二十年前了,當年有過六塊腹肌的那些位,現在還有嗎?人生第一次聽說眼鏡度數變淺了簡直不敢相信,可看到去年買的褲子又緊了卻早已是見慣不驚。每天早上對著智能手錶下一次決心今天一定要走夠一萬步好去朋友圈曬一曬,晚上回家卻照例倒在床上肩背腰腿哪兒都酸痛只好想著這個周末把孩子送去補習班以後一定抽空做個針灸理療。


正忙得不可開交,一抬頭卻突然發現「一大批一大批的青年小夥子在眼前出現,從前也不知是在什麼地方藏著的,如今一齊在你眼前搖幌,磕頭碰腦的儘是些昂然闊步滿面春風的角色,都像是要去吃喜酒的樣子。」 頓時就驚出一身冷汗。


梁實秋不愧是大家,寥寥數語就勾勒出中年的窘境。這本散文集還是在武大的時候買的,當年自然不懂,如今重讀,不禁唏噓。好在文中還寫了中年的好處:「中年的妙趣,在於相當的認識人生,認識自己,從而作自己所能作的事,享受自己所能享受的生活。」


這話不錯,但我們「認識」的是一個怎樣的「自己」呢?川菜經典之作開水白菜,上桌來貌似平淡無奇,一碗「清水」裡面飄著幾棵白菜芯。嘗一口才知道這碗「清水」其實是經歷過慢火煎熬的老湯。我們的軀殼是一隻砂鍋,湯頭裡面不論包含了四十年人生怎樣的起起落落,給武大人定調子的幾樣關鍵作料當中,我想總有一味是用珞珈山上的日月精華煉成的。武大給我們染上的底色到了中年並不褪去,反而愈加成為生命的一部分,讓我們有力量去塗抹或許不再亮麗但卻更有韻味的明天,去擁抱生活仍會帶給我們的無限的可能性。


梁實秋在這篇《中年》的末尾寫道:「科班的童伶宜於唱全本的大武戲,中年的演員才能擔得起大出的軸子戲,只因他到中年才能真懂得戲的內容。」畢業二十年,回首珞珈山當年的風風雨雨,當以此與同學諸君共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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