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天下 > 葉兆言:畫牛的韓滉與晚唐的金陵王氣

葉兆言:畫牛的韓滉與晚唐的金陵王氣

隋唐時期,打壓南京這個城市,是北方朝廷的基本國策。打壓有時候也未必完全有效,六朝之後,沉睡了兩百多年,氣盡山空的江寧小邑,不可阻擋地又繁榮發展起來。回顧中國南北朝的這段歷史,如果說南朝東晉和宋齊梁陳,主要矛盾是解決境內南方吳人和南渡北人的對立情緒,逐漸消除了豪門和寒門之間的差異,北朝的北魏東魏西魏北齊北周,則是一直在處理民族衝突。北方漢人與少數民族逐漸融合,華夷糾紛趨於緩和,隋唐之所以能夠偉大,因為在此基礎上,國家進一步地完成了統一,王朝不再偏安。

然而舊的矛盾解決,新的矛盾又會來。況且舊有矛盾也未必真解決了,許多問題仍然存在,有時候甚至更嚴重。安史之亂是個重要轉折點,民族矛盾階級差異,又突然變得激烈起來。盛唐從此不再,開始無可挽回地走起下坡路。盛世說到頭就到頭,亂世即將再次來臨,而南京這個城市,向來有個特點,越是亂世,越會獲得機會東吳是這樣,東晉是這樣,南唐包括後來的元朝末年,都毫無例外,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金陵王氣。

安史之亂,唐明皇幸蜀圖,國立故宮博物院藏

南京在隋唐後期,經濟上有了十分明顯的好轉,就大趨勢而言,它一方面在沉睡,一方面又在蘇醒和崛起。自中晚唐開始,朝廷對於南京的變化,心情很複雜很矛盾,既十分需要江南的財政支持,又不得不時刻提防金陵王氣的再次崛起。打壓南京是持續的既定方針,事實上,隋唐期間,南京不僅慘遭城市降級,由於京杭大運河的開通,三國時開鑿的古運河,連接秦淮河和太湖水網的破岡瀆被廢除,太湖流域通往南京的運輸幹線也被掐斷了。

無論是城市降級,還是古運河改道,整個江南地區對南京的認同,仍然沒有改變。潛移默化的巨大影響力,總是讓人無法想像。六朝時的梁元帝在荊州稱帝,曾有朝議還都建康,當時有過一番針鋒相對的爭論,一些原來已在江陵定居的官員,因為家眷一直在荊州,「皆不欲遷」。

唯弘正與僕射王裒言於元帝曰:「若束脩以上諸士大夫微見古今者,知帝王所都本無定處,無所與疑。至如黔首萬姓,若未見輿駕入建鄴,謂是列國諸王,未名天子。今宜赴百姓之心,從四海之望。」時荊陝人士咸雲王、周皆是東人,志願東下,恐非良計。弘正面折之曰:「若東人勸東,謂為非計,君等西人慾西,豈成良策?」元帝乃大笑之,竟不還都。

事實上,梁元帝沒來得及還都南京,很快被殺。弘正的觀點非常具有代表性,這就是說你若不在南京稱王,不在這裡好好顯擺一下,大家就會覺得你只是「列國諸王,末名天子」。對南京的這種認同,貫串了整個隋唐,甚至還可以包括後來的宋元明清。金陵帝王州,不止是南朝遺民有這樣的共識,事實上整個北方,包括唐王朝的宗室,都會持同樣觀點。這也就是為什麼永王李璘謀反,想以金陵為據點,而李白竟然不顧殺頭危險,力勸處於危機的王室遷都南京。

《職貢圖》,南朝梁梁元帝蕭繹繪

必須要說明一下,在隋唐時期,以及後來的宋朝元朝,南京以及江蘇這些常見地名,與金陵沒有一點關係。有關係的只是江南東道和兩浙,其中江南東道,又是從江南道劃分出來。北方人看南方領土難免大大咧咧,在他們眼裡,長江南面統統都叫江南道,覺得太大了,就再分為江南東道和江南西道。唐開元二十一年,也就是公元733年,江南東西道分置,江南東道其地轄為今江蘇省的蘇南,上海,浙江全境,包括福建全境以及安徽徽州,治所在蘇州,共計19州。

二十五年後的乾元元年,也就是758年,感覺江南東道似乎還是大了一些,又繼續拆為浙江東道、浙江西道和福建道。浙江西道領長江以南,至新安江以北的原江南東道地,包括今天的蘇南,上海,浙北和徽州,即潤州,常州,蘇州,湖州,杭州,歙州六州。因此,當時南京的地位,就是兩浙之浙江西道之潤州之江寧。浙江西道的治所,它的政府所在地,並非始終不動,事實就是,隨著形勢變化,行政轄區的變動,它也不斷地在變動,治所先後為蘇州,昇州,宣州,潤州,杭州。

從顏真卿在南京當父母官一事,就可以看出唐王朝對這個城市的反覆無常。一會降級,一會升格,全看朝廷的需要。唐大曆十四年,也就是公元779年的12月23日,晉州刺史韓滉調任蘇州刺史,同時兼浙江東西都團練觀察使,原浙西觀察使李道昌,因為無能被免職。過了一年多,這個韓滉又陞官了,改任檢校禮部尚書兼御史大夫,同時擔任潤州刺史和鎮海軍節度使。有許多頭銜,今天也弄不太明白,反正此時的形勢不太好,有點混亂,朝廷便把維護東南這一大片區域的安危,託付給了韓滉。

韓滉畫像,宋程懷立繪

為什麼呢,因為這時候,以南京為中心的東南地位越來越重要,越來越不能忽視。隋唐以前,在南北朝時期,中國有兩個政治中心,南京是當仁不讓的南方中央政府所在地。隋唐以後,政治中心的痕迹給徹夜抹乾凈,隨著時間發展,經濟中心的地位正在確立。江淮地區的社會穩定,經濟不斷發展,已成為唐朝的主要財賦來源地。唐朝最著名的理財專家第五琦,向唐玄宗奏事時就說過:

方今之急在兵,兵之強弱在賦,賦之所出,江淮居多。

也就是說,今天要打仗,經濟上全靠東南在支撐。當時的名士蕭穎士,在給宰相崔圓的書信中,十分明確地提到了這一點,「今兵食所資在東南」。北方的經濟正在迅速崩潰,藩鎮一會叛一會降,朝廷與藩鎮之間的鬥爭始終不斷,「東南財源」成為維持唐王朝統治的支柱。在中國大版圖上,真正的北方人心目中,過了黃河都是南方,不是河南就是江南,過了崤山或者華山,秦地以外,統稱山東,杜詩有「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在荊杞」,這個山東大得離譜。東南的中心城市,不管朝廷怎麼抹殺,怎麼降格,大家還是只認南京。

以南京為代表的東南則具有另外一種目光,在他們心目中,過了長江是江北,過了淮河是山東或者河南。山東和河南都屬於中原,中原代表著北方,再往北去,對南京人來說,已遙遠得沒有什麼意義。可以這麼說,南京的經濟地位,正是由北方的混亂造成,現在,要想維持北方穩定,江南的財源變得非常重要。早在顏真卿做南京父母官時,朝廷已充分意識到這一點,二十年後,又將東南這一大片區域的安危,託付給了能臣韓滉。

南京的特殊地位,正在不可阻擋地迅速上升。韓滉出生在京城長安,他的父親韓休當過唐玄宗的宰相。關於這個韓休,曾有一個「君瘦國肥」的段子,形容韓休的生性耿直。他當宰相,常常諫言時政得失,重色思傾國的唐玄宗每次稍有過失,便心虛地問左右侍從:「這件事韓休是不是知道?」常常話音剛落,韓休規勸的諫疏,就已經送到,唐玄宗因此悶悶不樂,人都為之消瘦。

左右曰:「自韓休入朝,陛下無一日歡,何自戚戚,不逐去之?」帝曰:「吾雖瘠,天下肥矣。且蕭嵩每啟事,必順旨,我退而思天下,不安寢。韓休敷陳治道,多訐直,我退而思天下,寢必安。吾用休,社稷計耳。」

左右侍從勸玄宗貶謫韓休,玄宗倒很開明,完全是一個明君的樣子,可惜還是沒有躲過安史之亂。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這以後,京城長安起碼又破了三次,大唐的皇帝一次又一次狼狽地逃離京城。安史之亂是唐朝的轉折點。叛亂被平息了,眾多在平叛中立有戰功的將領需要獎賞,歸順朝廷的安史舊將需要安置,帝王的強勢不再,很無奈地任命了大批節度使,以至於「方鎮相望於內地,大者連州十餘,小者猶兼三四」。朝廷採取的姑息政策,造成唐朝中後期藩鎮割據的局面,其中河北和山東的藩鎮,最驕橫跋扈。

公元783年,受詔平叛的涇原兵五千餘人途經長安,因為錢糧獎賞等借口發生嘩變,一舉攻陷了帝都長安,嚇得德宗倉皇出逃。在唐德宗出逃期間,韓滉所在的東南地區,為平定叛亂提供了大量物資支援。當時的希烈叛軍,派兵五萬人圍攻河南寧陵,韓滉派部將王棲曜帶兵渡過汴河,擊敗希烈部,大大緩解了危機,使得叛軍暫時不敢窺伺江東。

唐德宗

唐德宗逃離長安,由於叛軍割據,水陸交通斷絕,直到第二年春天才抵達梁州,可憐身上還穿著冬天的衣服,軍隊將士也是如此。坐鎮南京的韓滉得知消息,馬上派人往梁州獻上四十擔綾羅,除了運送綾羅,還給與叛軍作戰的李晟,送去百餘船的糧食。《舊唐書·韓滉傳》上有這樣的記錄:

時滉以國家多難,恐有永嘉渡江之事,以為備預,以迎鑾駕,亦申儆自守也。城中穿深井十丈近百所,下與江平。俾偏將丘涔督其役,涔酷虐士卒,日役千人,朝令夕辦,去城數十里內,先賢丘墓,多令毀廢。

韓滉還在自己的轄區內,封鎖了交通要道,關口橋樑都派兵駐紮。為了防止有人趁亂反叛,長江沿岸嚴防死守,禁止重要戰略物資運出浙西境內。需要說明,這個浙西,是指當時的浙江西道,也就是今天的江蘇南部。同時訓練了一支五千多人的水軍,建造樓船戰艦三十多艘,在長江下游巡航,展示軍威。如果說當年李白勸唐王室南遷,還只是隨口說說,裝腔作勢,韓滉卻已經完全是玩真格。為了準備唐德宗渡江南來,韓滉下令拆毀了南京郊區的名人墓,拆毀了四十多所佛寺道觀,用拆下來的石材木料,在戰略要地修築堡壘,將銅鐵佛像和鐘磬重新熔鑄,製成兵器鎧甲,從金陵到鎮江的丹徒,樓城相連,嚴陣以待。

韓滉還下令用佛殿拆下的建築材料,在石頭城修建館舍數十座,準備迎接唐王室。眼看著四百年年前永嘉南渡的一幕又要重演,好在叛亂終於被平定,出逃的唐王朝沒有遷都南京,又重新回到了長安。韓滉為唐朝國祚的延續,做出了巨大貢獻。論功行賞,公元 784年,他加封為檢校吏部尚書,數月後又再次加封檢校尚書右僕射。

與此同時,朝中對韓滉的非議也接踵而至。唐德宗回到長安,有人稱「韓滉聞鑾輿在外,聚兵修石頭城,陰蓄異志」。意思是說,韓滉想趁亂割據東南,剛剛經歷過戰亂打擊的唐德宗,對此也頗多疑慮。好在有四朝元老李泌進言,這個李泌當時是宰相,拍著胸脯,以全家百餘口人的性命,為韓滉擔保,說:

滉公忠清儉,自車駕在外,滉貢獻不絕。且鎮撫江東十五州,盜賊不起,皆滉之力也。所以修石頭城者,滉見中原板蕩,謂陛下將有永嘉之行,為迎扈之備耳。此乃人臣忠篤之慮,奈何更以為罪乎!滉性剛嚴,不附權貴,故多謗毀,願陛下察之,臣敢保其無他。

功高蓋主從來都不是好事,所幸韓滉還是得到了善終,官職一升再升,很快又調回長安當起京官,入朝拜相,不久便病故,死得其所。在他身後,大唐雖然不再強盛,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仍然又延續了一百年。

關於這個韓滉,史書上對他在南京的所作所為,並沒有大書特書,對他的政跡談得也不多。他更響亮的身份是藝術家,就像王羲之最後只是被當作了書法家一樣。韓滉可以說是唐朝最著名的畫家,他的藝術創作,彷彿著名的南京六朝石刻,在創作時,並沒有想到未來會成為稀世珍品。現藏於北京故宮博物院的《文苑圖》,是流傳有序的國寶之一,上有南唐官印「集賢院御書印」朱文墨印,有宋徽宗皇帝題 「韓滉文苑圖」五字,並鈐有「宣和」與「政和」朱文印,有宋高宗趙構鈐「睿思東閣」朱文印,有元代大畫家王蒙鈐「王叔明氏」白文收藏印,還有明代大收藏家顧正誼和郭衢階的印章。

韓滉的文苑圖

《文苑圖》有一說是韓滉的自畫像,畫了他與文友雅集的情景,這些栩栩如生的文友,也並非等閑之輩,除了畫家自己,還有唐朝著名的詩人錢起和劉長卿。另外又有一說,畫了王昌齡與詩友在江寧任所琉璃堂廳前聚會吟唱的雅集,共畫十一人,僧一人,文士七人,侍者三人。與僧人對坐穿黑衣者為王昌齡,僧人為法慎,後段倚松者為詩人李白。現在見到的只是殘卷,並不完整。世人熟悉的王昌齡,好像只是一位邊塞詩人,不知道他曾經在南京當過八年江寧丞,這是一個很小的官,相當於常務副縣長。

不管畫了什麼人,反正行家對《文苑圖》的評語很高,「如流水行雲,功力深厚」。儘管有不同解釋,有爭論,南京人更願意相信,這張圖的場景就在江寧,就是南京,因為它與南京相對的安寧氣息很般配,顯然是當時南方文人生活的現實寫照。事實上,與人物畫相比,韓滉更擅長的還是畫動物,他的代表作《五牛圖》,名列「中國十大傳世名畫」,詩人陸遊曾盛讚其畫:

每見村童牧牛於風林煙草之間,便覺身在圖畫,起辭官歸里之望。

韓滉的五牛圖

畫人也好,畫牛也好,與顏真卿留下的《天下放生池碑銘》一樣,隋唐時代南京人,看重的並不是書法和繪畫藝術。顏魯公書法藝術有多高,韓滉《文苑圖》是否價值連城,這些都不太重要。畫中的場景究竟是不是在南京,可以是,也可以不是。重要的是他們在南京當政時的政跡,對這個城市振興起到的作用,對城市地位提升的貢獻。正是從韓滉開始,南京在中國政治上的歷史地位,經過相當長的一段冷遇,又一次變得顯赫,變得不能忽視,傳說中的金陵王氣,終於又一次開始暴露出它的崢嶸。

版權聲明

本文系騰訊《大家》獨家稿件,未經授權,不得轉載,否則將追究法律責任。

文章內容純屬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平台觀點。

關注《大家》微信ipress,每日閱讀精選文章。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騰訊大家 的精彩文章:

張宏傑:講台上的秦暉老師
一個看不到左邊的人

TAG:騰訊大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