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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過客(上)

文/江劍鳴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散文:過客(上)


1

蔣家剃頭店在鄉街老石橋北當頭,下街子第一家。面北背南,屋背後是干河溝,丈多高的堤坎。房子西當頭,不是磨刀河鄉下房子那樣的頁片石山牆,而是跟門面一樣的木板壁,被日晒雨淋成又臟又舊的樣子。懶洋洋的熱頭,斜照在板壁上。壁腳里堆放著幾根破樹枝,做燒柴的。旁邊有兩張簸箕大一塊不規則的空地,一隻綠尾巴的大紅雞公,帶六七隻雞婆,黃色的,白色的,在空地上悠閑地覓食,雞婆「咯咯咯,咯咯咯」,雞公跳上樹枝,抬起頭,對著懶洋洋的熱頭打鳴:「咯咯——鳴!」從橋頭大椿芽樹上,綳一根繩子,經過空地,一頭拴在蔣剃頭的房角柱頭上。椿芽樹很高,頂上有一個烏鴉窩。我在橋上吼一聲,兩隻烏鴉就撲稜稜飛向天空。繩子上秋年四季都晾曬著各色東西:青菜葉,蘿蔔乾,豇豆串,紅辣椒,或者剛洗的衣裳。那些東西,飄飄蕩蕩,在春風裡,在秋風裡,不論是有熱頭的日子,還是風雪陰天。

我被大大押著去剃頭,往往要等上一兩個人。我不敢離開,只好坐在高板凳上磨蹭。店子里有三根高板凳,原木的,破舊,有一根的板凳腿鬆動了,坐上去,嘰咕嘰咕呻吟。每根可坐三個大人,或者擠四五個碎娃兒。有一根長期放在階沿上。瓦房檐口寬,人們可以在檐下躲太陽,躲雨。一兩條懶狗,經常偎在人們腳前,熱天,吐著舌頭,冷天,縮做一團。

剃頭店逼仄,很不規則。木板壁,木板窗,很陳舊,壁腳髒兮兮的。剃頭這間,西牆壁明顯比東牆壁短一截,屋子地面是一個梯形——「梯形」這個詞語,是我上高小後才曉得的。房子沒有釘望樓,一抬頭就看見縱檁橫椽和稀拉拉的瓦溝。陽光像利劍從瓦縫裡刺進來,形成一根光柱,數不清的塵埃,在強光里盡情舞蹈。屋頂板壁轉角處,一張盆子大的蛛網,網住的蛾子,一動不動。東牆後面是兩個房間,一個做睡房,一個做灶房。兩道門之間的壁上,糊了些報紙,中間貼著領袖像。南邊壁上開一道板窗,天晴的時候,陽光斜照,屋裡亮堂。雨天,濃厚的灰霧也從窗戶擠進來,門窗和高板凳,都濕漉漉的。南壁腳鑿一個洞,穿一根竹筒,泥一個水坑,洗頭水就直接倒進坑裡,「淙淙淙」地淌進老石橋下的干河溝里,嚇得干河溝里覓食的小雞們「咯咯咯」亂跑。

看到蔣剃頭的老母親,我趕緊喊:「蔣婆婆好。」她約莫六十歲,瘦小的臉上,擠滿了皺紋,每一絲皺紋里,散發著慈祥。她踮著小腳,傴僂著矮小的腰身,在灶房裡出出進進,抱柴火,洗衣服,燒洗頭水。蔣家沒勞力砍回來棒棒柴,靠蔣婆婆在田壩里撿些義麥兜兜燒,灶房裡的火煙,常常漫進剃頭這間屋來,嗆人。冬天,屋子裡擺一個火盆,生一盆炭火,顧客等待的時候,圍著火盆烤。有時候,盆里不是加的木炭,是蔣婆婆在灶里捂的夫糟子,沒完全過火那種,燃起來冒煙,熏得屋裡人淌眼流水,想哭。站在老石橋上看,蔣家屋頂隨時都冒著青白色的長煙,就是文人們描寫的那種「裊裊炊煙」。

蔣剃頭讓顧客坐高板凳上,朝西牆。西牆壁上掛一個臉盆大小的圓鏡子。他自己圍著高板凳轉來轉去地給人剃頭。那高板凳長,每次經過時,他都很艱難地抬腿往過跨,一隻腿一撂一撂的,行動不便,很吃力。木康娃說蔣剃頭患過小兒麻痹症,但我後來見過患小兒麻痹症的,手桿向後別,腦殼偏,嘴巴歪。蔣剃頭只是腿不利索,我懷疑是不是小兒麻痹症呢。秋波娃說蔣剃頭小時候被他媽背在背上摔跤絆了。都無從考證。人們背後都叫他蔣拜子,bai,第一聲。普通話里應該叫跛子,但鄉街的人就叫他拜——後來有人生造一個字,就是這個拜字,左邊加個足字旁。有大膽的娃兒,比如貓兒娃,敢在老石橋上大聲唱:「拜拜參加紅軍,紅軍不要他……」

我仔細觀察過蔣剃頭的腿,一隻長,一隻短。他秋年四季穿一身藍色的長衣長褲,戴一頂灰不溜秋的幹部帽,穿黑色布鞋,把瘦削的身體包裹得嚴嚴實實。估計布鞋是他老母親親手給做的,因為他那時還沒有討到老婆,只跟他母親相依為命。我曾經有過一念:趁他不注意,偷偷地丈量一下他那兩腿的長短,究竟差距幾寸,或者脫掉他的鞋子,看看他的腳趾頭是不是分了叉的,別像鴨子的蹼一樣連著的吧?哈哈,胡思亂想!

2

古舊的鄉街呈之字形,老石橋是中間那一折,連接著北邊的下街子和南邊的上街子。

老石橋很小。無聊的時候,我就數橋石。十二根丈多長的條狀花崗石,橫搭在南北的墩上,沒有用水泥一類的東西粘合,青絲嚴縫。橋面丈多寬。兩端墩子和堤岸,都是花崗石塊砌成,堅固結實。橋面被踩得溜光,只有邊上的條石上,還殘存著少許鏨痕和鑿跡。

雨後,橋面很乾凈,沒有積水,不溜不滑。夏天傍晚太熱,曾有大人赤裸背脊躺在石頭上找涼快。木康娃的老漢兒講究,鋪一床篾席子,幾個光勾子娃兒,就在席子上打著滾兒瘋。

老石橋沒有護欄,但也沒誰掉下去過。那時候,公社壩子經常放電影,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電影結束後,半條街的人黑燈瞎火從石橋上過,從來沒發生過安全事故。

橋下是一條穿街而過的干河溝,距離橋面丈多高。說干河溝也不確切,每年夏天,溝里有水,碗大一股在中間流,兩邊是爛渣滓。遇著暴雨,就有黃澄澄的大洪水,幾尺深,卷著垃圾,奔涌而來,向東,衝進磨刀河,河溝里便有幾個月短暫的乾淨。磨刀河再流到哪裡去,我就不曉得了。

鄉街色調淡灰,樸素。青瓦房,穿斗式,木板壁,格子窗或者板窗,雙扇門或者單扇門,門頂兩個木頭雕刻的瓜墩。所有的機關單位都沒有門牌、招牌和五顏六色的廣告牌。家家門前寬階沿,方條狀的花崗石鋪成邊沿。從東走到西,不得淋雨,不得濕腳。家門口還放置塊大青石,供趕場的人歇氣。那石頭被人屁股的溫暖摩擦得藍光幽幽,照得見人影。街面被牛馬踩得坑坑窪窪,凹凸不平,雨天里泥濘,晴天里起灰。秋冬的寒風,捲起柳樹葉子和椿芽葉子,裹著泥灰,胡亂飛,胡亂撞。鄉街很寧靜,冷場天,行人少,一兩條黃狗黑狗,漫無目的地遊盪。

下街子,過石橋,往北,從巷子里過,田壩里一條小路,通往磨刀河上游幾個大隊。往東,彎彎扭扭,有供銷社,採購站,食堂,半里路出街,通鐵索橋,翻越白梁埡,我大大說那可以直達青川和廣元。

上街子,過石橋,一個小土壩子,然後分三條支路:往東,甘家巷,房子、豬圈、茅廁圍成一個院子。院子里有個鐵匠鋪,整天叮叮噹噹。茅廁大都是敞露著的糞凼凼,很臭,也有用義麥桿搭成的棚子,仍然很臭。從茅廁旁邊捂著鼻子走出去,田壩里一條小路,通往磨刀河下游幾個大隊。往南,公社、醫院、糧站、小學。往西,上兩道石梯,半里路出街,翻越老埡,我大大說那可以直達平武和松潘。第一道石梯上,是半邊街,有個公社保健站,後來改名叫公社獸醫站。我大大是醫生,給人看病,也給豬和牛看病,打預防針。我家就住在站里。養母是上街子生產隊的社員,每天都去隊里參加生產勞動,掙工分。

鄉街外是田壩,沿磨刀河二十里,幾千畝自流灌溉的良田。綠油油的麥苗,金燦燦的油菜花,黃橙橙的稻穀,桃花,李花,梨花,粉嘟嘟的野棉花,鋪陳在清清的磨刀河兩岸,構成摩天嶺腹地一道特有的景緻,是鄉街的中景。田壩後面的大山,綿延起伏,一直連到摩天嶺,是鄉街的遠景。

老石橋是鄉街的中心,人們每天走過它,南來北往,去刨自己的生活。記憶中,逢場天,石橋上人來人往。大家腳步快快,行色匆匆,目的各異。大嬸子抱著娃娃去公社醫院看病抓藥。青壯年大背篼小背篼背著義麥小麥稻穀,去公社糧站繳納公糧餘糧——他們自己的肚皮還餓癟著。或者大背篼小背篼的蘋果、核桃、柿子,交去公社採購站。年輕媳婦去供銷社,稱二兩煤油,扯幾尺新布,給老人買半斤煙絲,給娃娃選半斤花生糖。大家都是石橋的過客,都要去奔忙,誰也沒有功夫停留下來。

老石橋如果有攝影功能,一定記錄下我十六歲前每天從它身上走過的影像,那是我的青春年華。它也一定記錄了人們從橋上走過的影像,所有人,男女老少,他們的喜怒,他們的哀樂。從理論角度,發生過的,應該有記錄在檔,只是我們目前尚不知它保存在何處,去哪裡查閱。

老石橋是鄉街的心臟。我每天從它上面走過,走過我的青春歲月。鄉親們每天從它上面走過,走過一代又一代。在我心裡,它就是鄉街的靈魂。

散文:過客(上)


3

鄉街只有蔣剃頭一家剃頭店。那時還不知道叫理髮,以至於後來聽到理髮一詞時,我還誤認為是誰的名字叫「李發」呢。那時只有兩種髮型。老年們剃光頭。只聽見蔣剃頭手下的刀子,在黑聳聳的頭皮上「呲呲呲」響,大卷大卷的頭髮從顧客肩頭飄落,落在腳前,許多散飛的屑渣,沾在衣裳褲子上。之後,便是一顆光亮光亮甚至泛著幽幽藍光的腦殼。顧客站起身來,摸摸腦殼,抖抖衣裳,拍拍褲子,一個勁兒誇:「蔣師傅,好手藝!舒服!」然後在懷裡掏,使勁地掏,終於掏出八分錢:「哦嗬,蔣師傅,對不起呢,今天身上差兩分呢。下回補給你啊!」每逢此況,蔣婆婆就會急忙上前擺手,說:「不要緊的。鄉里鄉親,補啥哦補。」

另一種髮型,便是我們碎娃兒的「鍋鏟子」。四周剃光,中間留一個鍋鏟子形狀,頭髮剪短。蔣剃頭的剪子不快,老扯頭髮。他的刀子也不快,剃得生痛。娃兒家不配合,蔣剃頭常常就在人家頭皮上創作出幾個血印子圖案,招來屁娃兒一陣叫鬧或一陣哭罵。

有從青川到平武路過鄉街的602地質勘探隊職工,在店子里洗頭吹剪,讓我們開了眼界。鄉街是青川通往平武的必經之路。那些工人或者幹部,大背頭,長頭髮。蔣婆婆換一個新瓷盆,一根新毛巾,端來一大盆瀑而灑涎的熱水——相當於給我們小孩子洗頭的三四倍多,給那顧客洗頭。蔣剃頭十分認真地剪頭髮,一手拿梳子,一手拿條剪,從高板凳上艱難地跨過來,再跨過去,一點一點地剪樣式,神情十分專註,額上沁出汗珠。剪得差不多了,再換水洗頭——他給我們只洗一次,有時甚至叫我們回家自己洗。之後,就看見蔣婆婆遞上一隻鐵鵝,伸著長長的頸項。鐵鵝肚子里生著炭火,紅彤彤的,鵝嘴裡噴著熱氣。蔣剃頭一手拿著梳子,一手提著鐵鵝,將鵝嘴對著顧客的頭吹熱氣,固定髮型。後來才聽說,那鐵鵝,叫「火吹風」。

我大大不准我跟街上的娃兒一樣大名小字地喊蔣剃頭,要我畢恭畢敬地叫「蔣表叔」。我極不情願去他那裡剃頭,但卻無可選擇。茅壩生產隊一個叫祝泥巴的人,在橋頭上支一副擔子,吆喝著理髮,一個姓趙的老師家屬,在石橋南端開了一家理髮店,給顧客披一件乾乾淨淨的白色圍布。可這些,都是我初中畢業後的事情啊。蔣表叔店子的衛生不好,一個洗頭的盆子,一圈黑垢夾,颳得下來一碗。一張擦拭頭髮的毛巾,已經看不出是什麼顏色。一根圍脖,使勁辨別,也難辨出當初是黑色還是藍色。木康娃跟蔣剃頭住對門,他說他看到鐵索橋頭陳禿娃,也用那盆子和毛巾洗過頭。當我的頭被按在盆子里洗的時候,心裡總是擔憂會不會洗成陳禿娃。幸好,至今我還滿頭茂盛。蔣表叔的技術更不敢恭維。初中以前,一直是在他手裡刮鍋鏟子,我的頭上有過他幾十刀血痕的傑作,還不包括鍋鏟子邊邊像狗啃過,參差不齊。我既不敢叫鬧,也不敢哭罵,在我大大嚴厲的目光里,還得畢恭畢敬地道謝:「蔣表叔,謝謝了。蔣婆婆,我走了。」雙手遞上票子或者鋼鏰——五分,一角,兩角。

我大大告訴我,蔣表叔是有文化的人,大名志軒,早年當過人民公社的團幹部,身體原因,離職,靠手藝吃飯。年齡這麼大,還沒有結婚,家裡窮呢。但到我讀五年級時,他結婚了。從幾十里外的山裡說來一房媳婦,矮,胖,黑,丑。戶口落在下街子。街四周都屬於五一大隊。上街子改名叫東風生產隊,下街子改叫前進生產隊。蔣剃頭是居民,不屬於生產隊。全街不到十戶居民。居民就是商品糧供應戶,不須到生產隊勞動掙工分。在鄉街,居民是被瞧不起的,被叫做「豬民」。木康娃家是居民,秋波娃對木康娃說:「不是我們農民伯伯種莊稼,你們豬民吃鎚子。」

我大大還告訴我,說剃頭匠、鐵匠、裁縫、修理匠、做涼粉的,推豆腐的,都憑手藝吃飯。若干年後,我終於明白,在中國長期的農業社會裡,這些工匠,和他們堅韌的精神,支撐著老石橋兩端的鄉街存在,完善著鄉街的生命和靈魂。

到我讀初中時,蔣剃頭母親不在了。蔣剃頭已經養了兩個孩子,好像是一兒一女。房當頭那塊空地上,晾曬著奶娃子片片和衣裳,在風中晃蕩。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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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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