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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廷劇神醫葉天士的真面目

撰文/鄧文初

「天醫星」葉天士:「仁術」幾變「忍術」

在民間,葉天士向有「天醫星」下凡轉世之說。

關於此說,《香岩徑序》記載有兩說:一些星相家根據葉天士的生辰八字推算,他一生中有天醫星入宮;另說是,某年月日,龍虎山張天師蒞臨蘇州,一行人浩浩蕩蕩過萬年橋,一眾人等正待拾級而上,張天師令停官轎。他靜立橋頭,朝橋下緩緩駛過的一葉扁舟深深作揖遙拜,足足一刻鐘之久,才起轎過橋。

張天師以其道教至尊地位,卻向這微末一舟致敬,蘇州士人頓時喧嘩起來,橋下經行的究竟是何方神聖?張天師回答,天醫星過,必得避讓

天醫星是誰呢?好飯後包打聽且喜閑談空話的蘇州士人馬上就弄清楚了,當時小舟中坐的正是葉天士。於是,葉天士是天醫星轉世下凡的說法就不脛而走。

《延禧攻略》中的葉天士形象

葉天士,清康熙乾隆時人(1667-1746年),祖上從安徽歙縣遷居蘇州閶門外上津橋,三世行醫。其祖父葉紫帆長於兒科,其父也從醫,不過早逝,葉天士是經其父親弟子轉學成才的,家學淵源未斷,兒科仍是其衣食之源。民間關於葉天士的故事也多與兒科有關,尤其是與治痘有關。

對於痘疹(也稱麻疹,學名天花),台灣學者梁其姿認為,天花大約在公元4至5世紀傳入中國。據說葉天士能「遠立而嗅之,生死立判」,可謂神乎其技。據《蘇州府志》記載,他的第二個孫子出痘,葉天士揭開帳帷即聞出是「死氣」,後果不治。

印度教中的天花之神「史塔拉」,傳說她既慈祥又邪惡

葉天士的治痘之法千奇百怪,如用三年老公雞剖腹後貼在出痘的小孩胸前背後,將痘逼出而得救;或者剝光小兒的衣服,放在大木桌子上輾轉翻動,桌子必須是新做的,且要準備十多張,每張桌子一發熱,就得換一張新的再滾,「如是迨遍,至夜,痘怒發,得不死」;更離奇的是一種近乎調戲婦女的法子——這法子要是放在當下,其性騷擾、性侵害的罪名怕是百口莫辯了——某天,葉天士坐轎路過鄉下,看到一採桑少婦,就令轎夫趁其不備上前將其緊緊摟抱,少婦嚇得大呼救命,其夫也趕來與轎夫扭打,等到好戲做得差不多了,葉天士才悠悠然出來解圍,告知,採桑少婦的痘毒,已經在皮膜之間,因火甚不能出痘,所以採用這一激將法將其及逼出,並告知,「今夜可遽發,否則殆矣」,後果然如此——葉天士甚至藉助這種「調戲婦女法」,替自己的外甥成就了一門美滿婚姻。

此外,還有一則「驚險」故事:葉天士有個剛一歲的外孫,痘閉不能出,女兒抱回來求治,葉天士表示無能為力,女兒悲怒,以頭撞牆,說:父親說過痘無死症,現在卻不能救活外孫,不如女兒先死給你看,當即拿剪刀準備自戕。葉天士不得己答應救治,他尋思良久,將小孩剝光衣服,赤裸著反鎖在一間空房子里,自己竟然就出去鬥葉子戲了。女兒欲見兒子,不得,幾次派人叫父親回來,但葉天士正斗得不亦樂乎,哪管他外孫死活,弄得女兒哭得死去活來。到了深夜,葉天士才緩步回來,他打開門鎖,見「兒痘遍體」,自然,痘發出來了,也就有救了——據說,這叫做「蚊蚋叮咬」法。

不難發現,有關葉天士的傳說和故事,場景總是安排在葉天士身邊,人物乾脆就是他的親人,這樣的「情節設計」更能增加敘事的張力,當然,也就更證明它的「故事」性質了。傳聞自然不好當真,卻又不能不以比當真更加隆重的態度對待——那些過於認真的學者往往蔑視這些素材,也因此就在這樣的知識傲慢中固步自封——它提示著一個極為重要卻被嚴重忽視了的層面,普通民眾對於痘疹、對於治療、對於疾病與身體的認知。

「豈理有是哉」?「豈理有是哉」?!

明清之際,漢族成人雖已很少死於天花,但兒童患天花的死亡率卻很高,近乎四分之一。所以,對於每一個生命來說,出痘都是一個生死攸關的大事,是再一次命運的擇選。

時人認為,痘是內毒,是父母交感所帶來的淫毒,因此必須讓它發出,才能成人(滿族入關後因被漢人傳染天花,造成大量死亡,皇族身份登記中於是區分未出痘的「生身」與已出痘的「熟身」,未出痘的不能算是成人,不僅禁止入京,而且沒有繼承權),但何時出痘以及出痘到什麼程度才是安全的,中醫無法回答,也反對任何干涉,「小兒瘡痘,固是危險,然要不可擾之」。於是,出痘過程就成了一種完全不可控的狀態。

人生最大的焦慮莫過於面對威脅時的無知與失控,這種生命峻急的情境,有時甚至將葉天士這個「天醫星」也逼入了絕境,可見天花所造成的恐慌在眾人心中留下了多大的陰影。雖然,在命懸一線的緊要關頭,葉天士總能急中生智,或福至心靈,以不變應萬變,以無法破有法,最終將痘毒逼了出來,但故事中的葉天士不得不以那種近乎殘酷的方式對治天花,以「忍術」而非「仁術」對待自己的親人,大約也算作醫學自身的無力境況吧。

奇怪的是,在葉天士的時代,「仁術」確實存在,麻疹預防與根治的新技術不僅簡便輕捷,而且已經十分成熟了,但葉天士似乎與之完全無關。

依據中醫預防史學家范行准先生的說法,在明朝隆慶、萬曆年間,長江下游一帶就已經實施預防天花的人痘種植技術了,留下直接證據的,是江蘇名醫張璐(1617——?)的《醫通》一書。是書出版於1695年,對於人痘技術有著詳細的記載,書中說人痘種植技術:「始自江右達於燕齊,近則遍行南北」,也就是說,在17世紀,人痘術已經普及了。

《張氏醫通》書影

當時的人痘術有三種:一是用棉簽取患者的痘漿,納入接種者的鼻內,「男左女右」,或者用已經乾枯的痘痂代替痘漿,再則就是採用直接傳染法,把新出痘小孩的衣服給接種的兒童穿,令其感染出痘。1713年出版的《痘疹定論》,先後重版過23次,對於上述三種技法也有詳細描述,且介紹了比較適合在「窮鄉僻壤」之處採用的第四種辦法,「續補種痘之法」:「以紋銀命銀匠造一根管,約有五寸長,其管之孔合鼻之孔,可以入得鼻內,先著痘痂末於管內,對上鼻輕吹入鼻內」。

《痘疹定論》書影

《痘疹定論》一書的作者朱純嘏於康熙二十年(1681年)徵選入京擔任御醫,他說自己入都以來二十五年間,以人痘技術給皇族種痘,「十種十全,百無一失」,此說應非誇大之詞。乾隆時期清廷組織編寫的《醫宗全鑒》(1743年)中也收有《幼科種痘心法要旨》一章,其中區分種痘法為「痘漿種法」、「水痘種法」、「痘衣種法」和「旱苗種法」四種,且說「旱苗法」已經普及民間社會,可見種痘之術不僅是成熟的,且獲得了官方的認可。

人痘法本來起源於南方,葉天士祖父、父親都專研兒科,且其祖居之地安徽又是人痘法的主要傳播區,按理,葉天士應該是熟悉人痘法這種預防天花的新技術的。

然而,在人痘種植技術已經普及的江蘇,「天醫星」葉天士為什麼不採納這種既簡便又安全的「仁術」,卻非得等到死神降臨時再去折騰輾轉呢?難道僅僅為了能藉機出賣些草藥以營利?或展現自己高明而神秘的「活人之術」?

對於前賢當然不好做這樣的誅心之論,而應做同情的了解。百姓對種痘術的普遍接受,是因為百姓重實效,但貴為「郎中」「大夫」,卻重在維護醫學的正統性。葉天士留下的醫案中收了不少治療麻疹的方子,草藥配伍也是連翹、銀花、桔梗、乾草、杏仁、黃芩等等中規中矩的藥物,其理論主張是「痘宜溫,疹宜涼」,據說這種辯證對治「對後世影響很大」,也顯得平正而溫和,可見其治痘確實屬於正統之中。在這些正統派「大夫」們看來,天花既然是從娘胎裡帶出來的「內生」「淫毒」,就應讓它自然發作,「痘為疹事關先天,生死預定,乃欲以人工奪之,可乎?」。人痘術這種預防之法不僅有干天意,而且內毒始終沒有排出,以此方法治痘,「豈理有是哉」?「豈理有是哉」?!

《葉天士醫案》

人痘種植術因其與中醫經典理論陰陽五行、五臟六腑、氣血營衛、奇經八脈之類八竿子打不到一點邊,與辛苦甘寒之類的中醫藥性論也沒有一毛錢的關係,就被「大夫」們判定為遊方郎中的「方術」——中醫地位本來就是打倒方技獲得的,何能再向這些巫術投降?讓它登大雅之堂?!

「趁我十年運,有病快來醫」

葉天士不僅在民間有「天醫星」下凡轉世之說,正統醫學界對其評價亦甚高。《清史稿》有傳,說他「切脈望色如見五臟,治方不出成見」,王宏翰《古今醫學史續增》說他「病之極難摸索者,一經診視,指示灼然,真乃吳中中興之大名家也。」當今的醫史界也評價他是中醫溫病學的奠基人,稱其溫病學「乾嘉以來,東南醫家,多奉為指南」,甚至有加諸他「漢唐宋元後一人」的桂冠的。

但是,葉天士自己究竟是怎樣看待中醫、如何自認的呢?

葉天士醫師像

民國時期發動拯救中醫運動的海派中醫陳存仁在其《我的醫務生涯》中談葉天士,曾舉一件「文物」,是乾隆四年王晉畫的葉天士像。畫像後為宋大仁得到,遍征中醫名家題詠。其中丁福保的題詞為短篇,云:

誠哉,非天資敏慧,讀破萬卷書者,不足以為醫,但操術雖仁,而無仁心以濟之,則為仁亦僅。葉天士先生聲譽之隆,並世無兩,其存心未必不仁,然而若子若孫未聞繩其業者,古諺有云:葯醫不死病,病死無葯醫,予將不敢言醫矣!

「葯醫不死病,死病無葯醫」算是丁福保這位近代醫界大佬替葉天士代言,也是他自己的真言,更是說出了民眾所普遍接受的醫學哲理、生命哲理。葉天士的聲譽,或者說整個傳統中醫的聲譽也就是建立在這種「寬容」之上,所謂「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本來,社會對於中醫並沒抱多大希望。這一點,葉天士是清楚的。

畫像中另有胡樸安的題詩,是「聰明學力兩相資,醫可為兮不可為;仁心仁術真無匹,戒子名言世所推。」胡樸安題詩涉及一個典故,葉天士臨終前,告誡自己的子孫:「醫可為而不可為,必天資敏悟,又讀萬卷書,而後可借術濟世;不然,鮮有不殺人者,是以藥餌為刀刃也。吾死,子孫慎無輕言醫!」

還有一首沈恩孚的題詩,是「名醫自昔由天授,慧業於今不世成;安得十年乘我在,為君一一保康寧。」典故則是依據葉天士自己說過的一句口號:「趁我十年運,有病快來醫」——葉天士自稱「時醫」,所謂「時醫」,其意即是「走運」,所謂「天授」,也與這種「時運」有關。

「天授」之說當然還與「天醫星」有關——不過,在醫界內部,這個天醫星是要劃引號的——它多少出自葉天士的「自我運銷術」

梁章鉅《浪跡叢談》「葉天士遺事」條記載:

相傳江西張真人過吳中,遘疾幾殆,服天士方得蘇,甚得之,而籌所以厚報。天士密語之:「公果厚我,不必以財物相加,惟於某日某時過萬年橋,稍一停輿,謂讓橋下天醫星過去。」真人許之,而是日是時,天士小舟從橋下過,城內外遂喧傳天士為天醫星矣。

葉天士曾說過「讀書十年,無可醫之病,診病十年,無可讀之書」之類的話,大約這是對於經方派的嘲諷,但我以為更應該算做他對自己五十餘年行醫經驗的一個總結,也是他對中醫的一個總結。

在他那裡,中醫之「學理」多是書上的空論,中醫之技術也不過是「方技」——這些可以傳授給每個人的普通知識,並沒有多少價值;真有價值的,與其說是經驗與智慧,不如說是個人的悟性與機緣,是時運與天啟,這些是無法傳授也不能強求的。「天醫星」就算是他自己製造的神話,卻並非憑空虛構,這既是他的自我體認,也是時人的期許與追加,既是醫界內部權威塑造的結果,更是「醫患」雙方的共同創造,是一個社會性事件。

天花出痘,原本就是重生,葉天士的傳奇,就在於他能將一個枯燥乏味的技術過程與深奧玄妙的抽象醫理展開成可以觀看的社會景觀,演繹為一場步步驚心的戲劇衝突。在這種演出式的治療中,患者不僅是病人,更是演員,他與醫者共同參與、協調合作,完成了一場醫學與生命的即席表演。淹沒在技術之中的疾病意義,最終在這種社會景觀中蘇醒復活。人們因此喚醒了身體的重量與靈魂的分量,並獲得這個社會所稀缺的生命體驗、知識體驗與存在體驗。

葉天士適逢其會,於是有了「天醫星」,有了葉天士的傳奇。

中醫需要這樣一個傳奇,以拯救自己,救人倒在其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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