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我們一直以來總是盛產各種無賴？

一夜之間，在高鐵上耍賴霸座似乎成了一種引領時尚的行為，不管是男是女、是老是小都前赴後繼地敢於佔座勇於佔座、不以為恥反以為榮——至於會不會被叫做無賴，反正也不會被警察抬走丟到墳地，所以也就不必在乎了。

在無賴的字典里沒有「雙贏」這兩個字：要不我贏，要不雙輸——看最後誰輸得起。

在一切都分等級的社會裡，無賴也不例外。從古至今無賴至少可以分為三個級別，每一個級別的境界都不同。高鐵霸座或是賴在大堂不走的，只能算最粗淺的入門級。

入門級：沒本事，沒臉皮

入門級無賴，以《水滸傳》里的大蟲牛二為代表。這一級的無賴自身缺乏能力，只能以胡攪蠻纏和非常規手段去達到目的。

英雄氣短的青面獸楊志，為了籌措盤纏，不得已去汴梁街上賣刀。一上街就聽人說「快躲開！大蟲（指老虎）來也！」初來乍到的菜鳥楊志，沒有躲避的經驗，就這樣懵懂地跟牛二狹路相逢。

牛二是誰？汴梁有名的破落戶潑皮無賴，外號「沒毛大蟲」，專在街上撒潑、行兇、撞鬧，天生惹事的主，「開封府也治他不下」，全城的人見了他都要躲著走。

牛二見楊志賣的確實是削鐵如泥型正品寶刀，就緊揪住楊志要買。楊志說你要買拿錢來，牛二說我沒錢，楊志說你沒錢我不能給你，牛二說沒錢我就是要，有種你剁我一刀試試？

楊志沒有控制住自己的小暴脾氣，真的捅了兩三刀，牛二是一命嗚呼了，但楊志也惹上了人命官司。結局是牛二喪命、寶刀沒入國庫、楊志刺配遠方——典型的雙輸。

沒本事的無賴經典，還有魯迅筆下的阿Q。他被假洋鬼子打了，心中不忿，便去找小尼姑出氣。

阿Q走近伊身旁，突然伸出手去摩著伊新剃的頭皮，呆笑著，說：

「禿兒！快回去，和尚等著你……」

「你怎麼動手動腳……」尼姑滿臉通紅的說，一面趕快走。

酒店裡的人大笑了。阿Q看見自己的勛業得了賞識，便愈加興高采烈起來：

「和尚動得，我動不得？」

後來被老尼姑發現偷蘿蔔，他邊走邊抵賴：我什麼時候跳進你的園裡來偷蘿蔔？老尼姑指著他裝著四個蘿蔔的衣兜，阿Q仍然理直氣壯：

「這是你的？你能叫得他答應你么？」

魯迅筆下的阿Q，實在是國人的魂靈。如今高鐵霸座女的邏輯如出一轍：「那車票上面寫了嗎？！這個位置（靠過道的座位）寫了是10D嗎？！」

不管時代如何變，部分國人的嘴臉是不變的。在過去他們欺軟，到現在仍然欺軟。如果他在高鐵上，霸的是身高體壯滿臉橫肉頸項上還有一根金鏈子乘客的座，他早就乖乖把屁股挪開了。欺軟怕硬涎皮賴臉、既沒本事又不要臉，這就是入門級無賴的標誌。

進階級：有本事，沒臉皮

進階級無賴不一樣，他們是有幾分真才實學的，典型人物比如大鬧天宮的齊天大聖，孫悟空。由於在寒假暑假中循環播放的孫悟空，總是以正面人物的形象出現，所以很容易讓人疏忽他在小說《西遊記》原著中的表現。在小說里，他才是出了名的無賴人物。

比如賴以成名的金箍棒和盔甲金冠等裝備從哪裡來？耍無賴手段巧取豪奪來的。他學了本事歸來，到東海龍宮裡以鄰居之名討要兵器。龍王不好推辭，大砍刀九股叉方天畫戟拿出來都不要，最後總算是定海神針才讓猴子滿意了——然而還不夠，孫悟空要了兵器還要衣冠，若是龍王沒有，「我也定不出此門。」龍王再推辭，孫悟空就不耐煩了，「真箇沒有，就和你試試此鐵！」

於是龍王在被威脅之下，不得已召來四海龍王，湊成一副盔甲給他，才算送走了這尊恃強凌弱的大神。

孫悟空當然有本事，不然也不會惹出大鬧天宮那麼大的動靜。他對山神土地這樣的弱雞群體，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就不說了，向來的見面禮開場白都是「伸過孤拐來，各打五棍見面，與老孫散散心」。他對豬八戒只有心情好時稱賢弟，通常都是「夯貨、獃子」地使喚。

是孫悟空不懂禮節，不會說話？錯！你看看他對著這個人是怎樣的態度語氣：

「向蒙莫大之恩，未展斯須之報。雖然脫難西行，未知功行何如。今因路遇祭賽國，搭救僧災，在此擒妖索寶。偶見兄長車駕，大膽請留一助，未審兄長自何而來，肯見愛否？」

這人是誰？二郎神。當初曾經昏天暗地大戰一場、叫孫悟空討不了半點便宜去的狠人。孫悟空對實力不如自己的神祗總是無賴嘴臉，而對於實力強勁的神祗也會彬彬有禮。至於對上如來、彌勒、太上老君以及觀音菩薩，從五行山下出來之後更是服服貼貼。他求觀音幫他去制服紅孩兒，觀音挑明了對他的不放心：

「待要著善財龍女與你同去，你卻又不是好心，專一隻會騙人。你見我這龍女貌美，凈瓶又是個寶物，你假若騙了去，卻哪有工夫又來尋你？」

可見騙色騙財的無賴行徑，齊天大聖向來也是有不少嫌疑的。國人對孫悟空的嚮往，大都來自於事情不順自己意的時候，此時不管什麼金科玉律，都恨不得像大鬧天宮一般砸得稀巴爛才瀟洒快意——然而一旦順著自己意、有人出來搗亂的時候，又恨不得自己是神通廣大的如來佛，把亂來的潑猴抓在手掌心裡捏死。

是誰不要緊，最重要的是要順我的意思來——說穿了還是無賴。跟入門級無賴的區別，是進階級無賴更有本事。用強還是不用強，具體情況具體分析，目的最終仍然是要按我的意思來。

孫悟空的本事是壓服別人，但民國時天津衛的混混無賴，本事卻是自殘。當時混混要收保護費、或是要爭地盤、或是要強入股，不是像北京無賴那樣對砍，而是划下道兒來、對方做不到同樣的事就必須乖乖就範。

例如搶碼頭的生意，兩撥混混對上了。一邊先來三刀六洞，往自己大腿上對穿三刀，另一邊就得面不改色地照做；一方要是剁下小拇指，另一方就得割耳朵；一方要是敢空手拿火炭，另一方就得下油鍋撈銅錢——要是兩方都敢撈銅錢，那哪一方說油太涼給大爺再加把火的混混勝。總之天津衛混混的最大本事就是自殘，直到一方認慫服軟了事。

可是進階級無賴的這種自我傷害，在殿堂級無賴的眼裡其實不是自殘，是腦殘。

殿堂級：有通天本事，假裝有臉皮

虛構的殿堂級無賴，佼佼者當屬金庸筆下的韋爵爺，韋小寶。一個出身揚州市井的憊懶無賴，最後差不多走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富可敵國的同時還有七個如花似玉的老婆。

殿堂級無賴的本事可謂手眼通天，對進階級無賴這種自殘的行徑是不屑一顧的。韋小寶假裝要自殺時被不明就裡的部下攔住，自己心裡暗笑：「別說自殺，老子自己就割一個小指頭兒也不會幹。」

韋爵爺究竟有什麼本事？似乎沒有什麼本事。論文才，他只認識自己名字中的「小」字；論武藝，他下不了苦功，拜過陳近南、獨臂神尼一干蓋世大高手，還是武功低微；論顏值，他一副賊兮兮的市井潑皮樣，也斷然不會令人一見鍾情；論家世，他是低賤妓女的兒子，用今天的話說要突破階層限制是千難萬難。

但韋爵爺最大的本事就是臉皮厚。因為臉皮厚，他可以對上至皇帝、下至山賊的人貴賤通吃。只要有需要，即便身處險境，他對欲置他於死地的洪教主也是諛詞不斷。一切從實際利益出發的原則，讓韋小寶在宮廷和江湖都如魚得水。

論體制內職位，他是康熙的總角之交、身邊的第一紅人，是文武百官競相拉攏的一等鹿鼎公、撫遠大將軍；論體制外職位，他是第一大地下組織天地會的青木堂香主，總舵主陳近南是他師父；論宗教職位，他是掛單少林寺的康熙替身、遼東神龍教的白龍使；論國際關係，他是羅剎國女王的老相好、中俄條約談判的主持者；論財富，他貪污一兩百萬銀子只是小菜一碟，還能得到皇帝的不追究；論妻妾，小說里有姿色的女子從教主夫人到皇室公主，全部入了他的寢室。到最後連顧炎武這樣的學者大儒，居然都要擁戴他做皇帝。無賴要當到這樣的份上，才算是殿堂級。

然而韋爵爺畢竟是虛構的人物，歷史上真正的殿堂級無賴，首推漢高祖劉邦。劉邦從小好逸惡勞，遊手好閒。他跟貴族項羽都看見了秦始皇出遊，他的第一反應是羨慕「大丈夫當如是也」，而項羽的氣魄還要更大「彼可取而代之！」

秦二世而亡，終於發展成了劉邦和項羽爭天下的地步。一開始劉邦是弱勢，所以在鴻門宴上聲淚俱下求饒服軟，終於讓項羽沒有下定決心殺了劉邦；羽翼豐滿之後兩人對戰，項羽把劉邦的父親放到砧板上面，威脅劉邦不投降就煮了你爹地。劉邦的回應是微笑著說當年我們結拜為兄弟，我爹地就是你爹地，你真的要煮自己的老爸，怎麼也要分我一杯羹不是？

論無賴，貴族出身的項羽哪斗得過無賴出身的劉邦。兩人剛剛才約好以鴻溝為界停火，劉邦轉身就撕破臉皮殺過來了，終於把項羽逼得霸王別姬烏江自刎。中國從商周兩千多年以來的貴族為帝的局面，被劉邦一舉打斷，從此流氓出身的皇帝此起彼伏。

劉邦這樣的殿堂級無賴，最擅長的就是厚黑二字：臉皮夠厚，手段夠黑。為了達到目的，當然不擇手段。但就像莊子說的「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入門級流氓被人人唾罵、殿堂級流氓反而堂而皇之地受人仰望。劉邦在稱帝之後，看不慣群臣的動輒大呼小叫，叫來叔孫通培訓禮儀。等群臣規行矩步、大氣不敢出的時候，劉邦才滿意地表示：今天總算才知道當皇帝有多麼快樂啦！

中國幾千年以來的帝制史，各種流氓層出不窮。而究竟應該怎麼應對流氓呢？經典的禪宗語錄是這樣的建議：

寒山問曰：世間有人，打我罵我，辱我欺我，嚇我騙我，謗我輕我，凌虐我，非笑我，以及不堪我。如何處治乎？

拾得答曰：只是忍他。敬他畏他。避他讓他。一味由他。不要理他。謙遜他，莫睬他，再假以時日。你且再看他！

一味忍讓、不講規則，盡量躲避、鴕鳥政策——這或許就是幾千年來，撒潑的無賴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又如黃河泛濫一發不可收拾的原因了。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