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國家有豐饒的資源,卻沒有食物、藥品和未來
一間間空蕩的房間里,宴會時的氣球還在,祈禱的十字架還在,家人們的合影還在,被子被疊得整整齊齊,書籍和影碟安靜呆在書架上,覆滿灰塵。
這是委內瑞拉的首都加拉加斯。《紐約時報》今年的一期圖片報道,拍下了這些保存完好的房間。它們訴說著人們在此地逝去的生活。
面對深陷經濟危機的社會,大量委內瑞拉國民不得不選擇離開。根據聯合國提供的數據,截至今年6月,已有230萬人離開了委內瑞拉,佔總人口的7%。他們前往哥倫比亞、智利、西班牙和阿根廷、美國、愛爾蘭,尋找新的生路。
聯合國難民署發言人威廉·斯平德勒在一份聲明中說:「委內瑞拉人從這個國家逃離,是拉丁美洲歷史上規模最大的人口流動之一。」
這個資源豐饒的國家,正在經歷前所未有的危機時刻。
文|羅婷
編輯|劉斌
頭圖|Unsplash
絕望之橋
最近一段時間裡,西蒙玻利瓦爾大橋成了南美洲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之一。
這座315米長、7米寬的大橋,橫跨在塔奇拉河之上,一側是委內瑞拉的聖安東尼奧德爾塔奇拉,另一側是哥倫比亞的羅薩里奧維拉。
這裡的交通完全是單向的——每天早上6點,大橋打開,委內瑞拉那一側,摩肩接踵的人群早已排成長隊。行李箱輪子的滾動聲,是它的背景音樂。
過去的18個月里,100多萬人經歷了曠日持久的旅行,他們步行、乘公共汽車或卡車到達這裡。一位38歲的公務員為了籌集路費,賣掉長發換來了26歐元,她進入哥倫比亞,再前往其他國家。
他們身後,是一個「沒有食物、藥品和未來」的國家。
過去兩年,委內瑞拉經歷了一場在中等收入國家幾乎從未發生過的危機:通貨膨脹使九成的國民陷入貧困;難以控制的犯罪率使人民產生強烈的不安全感;醫院裡缺乏藥品和設備,嬰兒大量死亡。
由於嚴重的通貨膨脹,委內瑞拉經濟面臨崩潰。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該國通脹率將在今年年底達到1000000%。
現在在首都加拉加斯,買一杯咖啡,需要花掉一個普通人兩周的工資。問問這個城市裡的人,他們上一次吃飽飯是什麼時候,很多人的回答都是,不是今天。
飢餓也導致了法律和秩序的崩潰。委內瑞拉的食物現在是在武裝警衛護送下運輸的。有士兵為麵包店站崗。在首都加拉加斯附近的一所學校,學校的午餐都已經被偷了兩次。深夜裡有人闖入學校的食品儲藏室,把食物悉數帶走。這意味著,至少有一周,學生們沒有食物。
委內瑞拉的公共衛生狀況也正在迅速惡化。早在2016年,當地一位外科醫生就告訴《紐約客》記者,他們沒有基本的清創工具,也沒有抗生素。因為沒有電力供應,手術室也不得不經常關閉。
1961年,委內瑞拉成為世界上第一個消滅瘧疾的國家。而現在,疾病與瘟疫都捲土重來。去年5月,委內瑞拉衛生部長安東塔?卡波拉萊公布了一次健康統計數據。數據顯示,嬰兒死亡率增加了30%,產婦死亡率增加了65%。
「在一個擁有這麼多石油的國家,人們還因為缺乏抗生素而死,這是一種犯罪,」委內瑞拉一位議員說。
西蒙玻利瓦爾大橋,委內瑞拉人從這裡進入鄰國哥倫比亞 圖源網路
貧窮的百萬富翁
很難說委內瑞拉命運的逆轉是從何時開始的。
委內瑞拉曾是拉丁美洲人均GDP最高的國家。它擁有世界上最豐富的石油儲備,這種令人著迷的黑色液體,曾為國民帶來穩定的美元收入和巨大的人均財富。
上世紀 70 年代,委內瑞拉人有世界上最大的威士忌消費量,中產階級開著凱迪拉克,飛機從加拉加斯直通巴黎與邁阿密。
直到2013年,這裡都依然繁榮。《華爾街日報》的一位記者回憶:當我2013年來到委內瑞拉時,派對還在繼續。當時油價為每桶100美元,政府將石油和美元撒在每個人身上。加拉加斯的天際線上點綴著宏偉的建築項目,牛排餐廳都以集裝箱為單位購買老式蘇格蘭威士忌,酒店必須提前幾周預訂。每個人都在喝酒、跳舞和大笑。
美國政治學副教授約翰·波加·赫西莫維奇用「資源詛咒」和「豐盛悖論」來解釋委內瑞拉衰敗的根源:一個擁有大量自然資源的國家反而很難促進發展。
石油與這個國家的興衰緊密相關。從制度層面來說,委內瑞拉的經濟完全依賴石油及其衍生物的開採和出口。石油是它最大的外匯來源,也是財政收入最大的貢獻者。在很長一段時間裡,石油出口收入,都佔到了委內瑞拉 GDP的一半以上。
21世紀之後,一路走高的油價讓委內瑞拉進入黃金年代,2008年甚至刷新了140美元/桶的高位紀錄。委內瑞拉民眾的生活質量與人均GDP飛升。
但隱憂早已埋下——石油帶來高收入的同時,政府實施了一系列政策:徵收民營企業,實行外匯管制,並對許多基本必需品進行價格管制;推動收入重分配,實施社會福利政策,讓全國約1/3人口接受政府補助。這些措施都加重了經濟結構的脆弱和無法持續性。
2014年全球油價下滑,迅速把這個國家送入了經濟衰退的深淵。
這幾年,委內瑞拉總統尼古拉斯·馬杜羅想過不少辦法。
為抵抗惡性通貨膨脹,政府僅在2018年就5次提高最低工資標準。但此舉並未見效。漲工資之後企業無法負擔,大量中小企業裁員或宣布破產,國內繼而爆發嚴重的失業潮。
「兔子計劃」也是馬杜羅政府為增加糧食供應所做的努力。他們教育市民可以在屋頂和陽台上種植食物。城市農業部長弗雷迪·伯納爾在電視節目中說:「兔子不是寵物,而是2.5公斤的肉,兔肉蛋白質含量高,還不含膽固醇。」但這對於巨量的食物缺口來說,同樣是杯水車薪。
這就是委內瑞拉今天的處境了。它幾乎耗盡了外匯儲備,失去了進入外債市場的機會,它的經濟效率太低,人民幾乎在街頭挨餓。
委內瑞拉版的電視節目《誰想成為百萬富翁》不得不被廢除,因為這個獎已經變得毫無價值。100萬連一杯咖啡都買不到。
早在上世紀70年代,委內瑞拉外交官胡安·巴勃羅·佩雷斯·阿方索就曾預言,委內瑞拉對石油的依賴將使其陷入貧窮。「十年後,二十年後,你等著瞧,石油會帶給我們毀滅……這是惡魔的排泄物。」
他的話應驗了。
由於嚴重的通貨膨脹,委內瑞拉經濟面臨崩潰。據國際貨幣基金組織預計,該國通脹率將達到驚人的1000000%。在首都加拉加斯,買2公斤重的一隻雞要花掉1460萬玻利瓦爾(當地貨幣),相當於大約2歐元。 來源於路透社
離開的與留下的
2018年8月20日,委內瑞拉總統馬杜羅宣布進行新的復甦計劃。
這個計劃包括提高稅收、提高汽油價格,以及引入一種重新命名的貨幣。
這種名為「主權玻利瓦爾」的貨幣,將替代原有貨幣「強勢玻利瓦爾」。新舊貨幣將並行流通,直到舊貨幣被逐漸淘汰。新貨幣還將與國營加密貨幣「石油幣」掛鉤。
在電視直播中馬杜羅說,對於這個曾經富裕的國家來說,這將是一個轉折點。「在未來的幾天、幾周乃至幾個月的時間裡,我們將開啟這個國家復甦的進程。」
這一改革能否奏效,目前尚未可知。委國一位反對派領導人安德烈斯·維拉斯奎茲說:「這些措施並不是任何經濟復甦計劃。相反,它們代表著更多的飢餓,更多的毀滅,更多的貧困,更多的痛苦,更多的通貨膨脹,更多的經濟惡化。」
美國阿默斯特學院的政治學教授哈維爾·科拉萊斯認為,一個重要的教訓——尤其是來自巴西的教訓是——從本國貨幣中去掉零並不能解決問題。
去往別的國家也將變得越來越艱難。哥倫比亞正在盡最大努力幫助鄰國。因為許多哥倫比亞人記得,在本國武裝叛亂和毒品戰爭期間,委內瑞拉吸收了數十萬哥倫比亞難民。但哥倫比亞的資源始終是有限的。委國勞動力的湧入,已經給哥倫比亞一些行業的工資,帶來了巨大的下行壓力。
在另一個鄰國巴西,情況更糟糕。巴西民眾抗議委內瑞拉人湧入,難民營被燒毀,邊境道路被封閉。許多人被迫越過邊境返回委內瑞拉。
數量更廣大的、留在委內瑞拉的3000萬國民,正在自救與互救。
在大約5000委內瑞拉人想從哥倫比亞進入厄瓜多時,基多當局開始要求欲入境的成年人出示合法護照,收緊了入境管理。隨後,秘魯也宣布,將出台相同的法規。秘魯內政部長表示,約80%的委內瑞拉難民都攜帶著有效護照。 來源於AFP
因為藥物稀少且昂貴,一位名叫哈維爾·羅霍的藥劑師,只能通過Twitter幫助患者尋找藥物。他幫助糖尿病患者找胰島素,也幫關節炎患者尋找甲氨蝶呤。
哈維爾說,促使他上Twitter的原因之一是一個電話。一個人正在尋找抗抑鬱藥物,打電話給哈維爾,他發現自己根本買不起,就回答說:「好吧,我得自殺了。」然後掛了電話。
這個電話讓哈維爾崩潰了,他決定做點什麼。這件事事關生死,但也要靠運氣。「有時會找到一種葯。很多時候,就像一個被塞進漂流瓶里的信息——沒有回應,沒有後續。」
今年8月,一位俄羅斯籍的《華爾街日報》記者,寫文章總結自己駐委內瑞拉的5年時光:
委內瑞拉一間空蕩蕩的教室,處於飢餓中的學生們不再去上課 圖源視覺中國
「在委內瑞拉,我看到孩子們從已經停止供應飯菜的學校退學了。教師們用他們的課本換了一把鎬,在危險的礦井裡工作。我看到了頂級大學獸醫學校的操場上,馬屍體的照片,它因為缺乏食物而被吃掉了。
2016年之後,我不再需要去別的地方報道經濟危機。它隨處可見——在鄰居們鬆弛的皮膚里,在保安們黯淡的眼睛裡,在孩子們在附近一棵樹上爭搶芒果時。看著你認識的人一天比一天瘦,一年比一年垂頭喪氣,真是令人沮喪。
當我回顧自己在委內瑞拉的五年時光時,最攪動感情的,並不是我花在報道暴亂、街頭暴力抗議或武裝團伙上的時間,而是每天看著我身邊的這些人們慢慢『腐爛』 的過程。」
「是的,我們有未來。」這句西班牙語的口號,在委內瑞拉隨處可見。廣告牌、標語牌、人們的t恤上……它在人們心中,曾經是個肯定句。如今,也許會作為一個疑問句,長久存在。
( 部分資料來源於《紐約時報》、《衛報》、BBC、CNN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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