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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春濤:「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咽化聲母說商榷

原標題:汪春濤:「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咽化聲母說商榷


這一上古漢語領域的新作引起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古代漢語教研室師生的重視,自2015年9月起,為這一新著組織了專門的討論會,進行逐章翻譯和討論,吸引了校外學者參與。通過討論,發現該著作中的材料、方法、論證步驟、結論等等方面都存在問題,並且提出了一些商榷意見,這些意見中的一部分已經成文,業已發表或將要發表。本刊將陸續登載這一系列成果。


本期推送的北京大學中文系14級研究生汪春濤《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咽化聲母說商榷》,即將發表於《中國語言學》(第十輯)。原文用字為繁體。


「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


咽化聲母說商榷

汪春濤


摘要:本文主要就白一平、沙加爾《上古漢語:構擬新論》中著力強調的「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暗示咽化聲母存在這一點提出疑問,並結合前人研究、何休注釋體例等認爲這句注文其實是區分「乃」和「而」意義上的差別,並非注音。同時從音義結合的角度解釋了注文的含義。


關鍵詞:Baxter & Sagart(2014) 內而深 難也 音義結合


白一平(Baxter)、沙加爾(Sagart)《上古漢語:構擬新論》(Old Chinese:a new reconstruction,以下簡稱《新構擬》)根據早期借詞和原始閩語等材料將一二四等韻構擬出一套咽化聲母[1],但《新構擬》承認咽化構擬在漢語中很難找到直接證據。書中唯一一條暗示了咽化聲母的存在的材料,來自東漢何休給《公羊傳》作的注文。


《春秋·定公十五年》:「丁巳,葬我君定公。雨不克葬。戊午,日下乃克葬。」這裡用副詞「乃」字,《公羊傳》沒有作解釋。《春秋·宣公八年》:「冬,十月,己丑,葬我小君頃熊,雨不克葬。庚寅,日中而克葬。」這裡用了連詞「而」。都是「雨不克葬」,不能按時下葬,定公是在太陽偏西時下葬,而頃熊是在日中時下葬,比葬定公早一點。《公羊傳·宣公八年》注意到這種不同的表述,作出解釋說:「『而』者何?難也。『乃』者何?難也。曷爲或言『而』或言『乃』?『乃』難乎『而』也。」何休注「『乃』者何」:「謂定公日下昃乃克葬。」注「曷爲或言『而』或言『乃』?『乃』難乎『而』也」:「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下』,日昳久,故言『乃』。孔子曰:『其爲之也難,言之得無訒乎?』(按,見《論語·顏淵》,原作『爲之難,言之得無訒乎』)皆所以起孝子之情也。『雨不克葬』者,爲不得行葬禮。孔子曰:『生事之以禮,死葬之以禮,祭之以禮。』(按,見《論語·爲政》)故不得行禮則不葬也。魯錄『雨不克葬』者,恩錄內尤深也。別朝莫者,明見日乃葬也。」


《新構擬》沒有經過絲毫論證就斷言:「『內而深』伴隨舌頭收縮,作爲一個讓人印象深刻的咽化發音描述是非常合適的,與不帶咽化的『外而淺』形成對比。」[2]構擬爲:


乃 *n??? > nojX > nǎi 『then』 (A類)


而 *n? > nyi > ér 『and,but』 (B類)[3]


新構擬認爲「內」和「外」在其他早期注釋文獻中也被用指稱A類(一二四等)和B類(三等)音節[4],但沒有給出具體例證。


[1] 《新構擬》認爲中古三等介音是後起的,上古一二四等韻帶咽化聲母,構擬時在聲母右上角添加咽化標記?(如n?),表示發音時咽腔同時收縮,阻礙了母音顎化。三等的上古聲母無標記,齶化作用形成後來的三等介音。

[2] 「Inside and deep」 is quite suitable as an impressionistic deion of pharyngealized pronunciation, with a retracted tongue, as contrasted with 「outside and shallow」 when pharyngealization is absent. (page 73)


[3] Old Chinese:a new reconstruction,by William H. Baxter and Laurent Sagart ,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4,72.


[4] The terms 內 nèi 『inside』 and 外 wài 『outside』 are also used elsewhere in the early commentarial literature to refer to type-A and type-B syllables. (page 73)


前人研究


關於何休的這條註解,學者有不同理解。總的來說,可以分爲釋義和注音兩個角度。


一、從釋義的角度解釋:


唐徐彥給《公羊傳·宣公八年》何休注「所以起孝子之情」作疏:「謂《春秋》言『而』言『乃』者,所以起見孝子之情。重難有淺深故也。」[1]又《公羊傳·成公十年》:「不免牲,故言乃不郊也。」何休註:「不免牲,當坐盜天牲,失事天之道,故諱。使若重難不得郊。」徐彥疏:「宣八年《傳》云:『而』者何?難也。『乃』者何?難也。曷爲或言『而』?或言『乃』?『乃』難乎『而』也。何氏云: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下,日昳久,故言『乃』。然則『乃』者難之深,今《經》雲『乃不郊』,故云『使若重難不得郊也』。重難之義皆出於『乃』字。」[2]又《春秋·襄公十九年》:「晉士匄帥師侵齊,至穀,聞齊侯卒,乃還。」徐彥疏:「雲言『乃』者,士匄有難重廢君命之心,故見之者,正以宣八年傳雲『乃者何?難也』,今又言『乃』,故以重難解之。而言重者,正以『乃』難於『而』,故彼注云『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故此雲重難也。」[3]都是從意義的角度分析「乃」和「而」的區別,不涉及語音。


周振甫認爲稱「乃」是內而深,稱「而」是外而淺,定公是魯君,是內,感情深,所以稱「乃」。頃熊是外來的,感情淺,所以稱「而」。這裡說明《春秋》的書法,分內外深淺。[4]無論周氏的解釋是否符合古人原意,但他是將何休「內而深」、「外而淺」理解爲意義上的區別,不是語音上的區別。


龔祖培《內言、外言發覆》[5]、《內言、外言蓋棺》[6]皆堅持釋義說。龔文考察《公羊傳》注中「內」、「外」、「深」、「淺」等概念,認爲此例「內」、「外」是指姬姓(定公)與外姓(頃熊),「深」、「淺」指受難程度的深淺,無關發音部位。他注意到何注中涉及語音的地方都是不注就不能理解的地方,牽涉注音的用語都有「讀」、「讀言」、「齊人語」、「魯人語」一類的標誌。若以音理說解此處注文,則與何注整體風格不符。故龔文認爲「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表示定公受難深,頃熊受難淺。


[1]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81頁。

[2]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94頁。


[3]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08頁。


[4] 見周振甫《中國修辭學史》,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第9頁。


[5] 見《中華文史論叢》,1985年第2期。


[6] 見陝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


二、從注音的角度解釋:


採用這種視角的一般將「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與「內言」、「外言」放在一起討論。


顏之推《顏氏家訓·音辭篇》:「逮鄭玄注《六經》,高誘解《呂覽》、《淮南》,許慎造《說文》,劉熹制《釋名》,始有譬況、假藉以證音字耳。而古語與今殊別,其間輕重清濁,猶未可曉;加以內言外言、急言徐言、讀若之類,益使人疑。孫叔然創《爾雅音義》,是漢末人獨知反語。」[1]明確將「內言」、「外言」看作注音術語,其具體內涵,顏氏之時已難知曉。顏氏並沒有從注音的角度去理解何休注的「內而深」、「外而淺」,這是值得重視的。到了後來,有人看到何注中有「內」、「外」的字眼,開始從注音的角度去理解何氏的「『乃』者內而深」「『而』者外而淺」。


清人盧文弨《顏氏家訓注》補注舉出四條例證,後世學者多所稱引。盧氏《鐘山劄記》另有詳說:「《漢書·王子侯年表》『襄嚵侯建』,晉灼曰:『音內言嚵說。』又『猇節侯起』,灼亦云『內言鴞』。內言亦是讀法。明人刻監本疑內言是《詩·巧言》,遂改『說』字爲『菟』,以附會之。毛本尚作『嚵說』,蓋即《虞書》之『讒說』。毛本是也。」關於外言的例證,盧氏說:「如何休注宣八年《公羊傳》云:『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亦可推其意也。」將何休注文中的「內」、「外」等同於「內言」、「外言」[2],都看作「讀法」,也即注音術語。他並沒有論證「內而深」「外而淺」爲什麼不是釋義的術語。但是盧氏之說很有影響。


清周壽昌《漢書注校補》卷七「襄嚵侯建」下也用了盧氏的例證,並說:「據何注內言音深,宜重讀。外言音淺,宜輕讀也。案《地理志》猇,蔡謨音由,音鴞。是由爲外言,故稍輕;鴞爲內言,故音稍重也。」「內而深」變成了「內言音深」,「外而淺」變成了「外言音淺」。

黃侃《論反切未行以前之證音方法三》:「漢師讀字,有舉聲勢者;此亦審音漸密之徵也。今世論音,有所謂弇、侈、洪、細,開、合、清、濁,內轉、外轉諸名,亦方物於古也。惟漢師所云,今有不知其解者;集而錄之,不加詮說,亦疑事無質之義也。」[3]將何休注中的例子和盧文弨舉出「內言」例子歸在一處。黃侃認爲這些例子表明漢人已經對音節內部結構有所認識,但今人很難知道其中的內涵。


王力則僅取何休注說:「在未知道用反切來注音的時候,古人用的譬況的說法或讀若法。譬況的說法例如《公羊·宣八年傳》何休注云:『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4]


臺灣學者林尹也舉到此例。他說:「凡言內言、外言、急言、緩言者,蓋系聲句之有異也。如《公羊宣八年傳》注『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5]


以上都是認可「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爲古代注音法,但是究竟代表什麼意思,並未給出明確的說法。周祖謨《<顏氏家訓音辭篇>注補》[6]一文始將其與韻母「洪」、「細」掛鉤,「言『內』者洪音,言『外』者細音」。周文分析了盧文弨舉出的例證,認爲「嚵、猇、?」有洪細異讀,故以「內言」注其音,比如《漢書·王子侯表》:「襄嚵侯建。」晉灼曰:「嚵音內言毚兔。」周祖謨分析說:


案嚵,唐王仁昫《切韻》在琰韻,音自染反。(敦煌本、故宮本同。)《篆隸萬象名義》、《新撰字鏡》並音才冉反,與王韻同。惟顏師古此字作士咸反,(今本《玉篇》同。)則在咸韻也。如是可知嚵字本有二音,一音自染反,一音士咸反。自染即漸字之音,漸三等字也。士咸即毚字之音,毚二等字也。


對「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周祖謨分析說,乃,《切韻》音奴亥反,爲一等洪音。而,如之反,爲三等細音。


周文還從音理上加以解釋:「蓋音之侈者,口腔共鳴之間隙大;音之斂者,口腔共鳴之間隙小。大則其音若發自口內,小則其音若發自口杪。故曰嚵音內言毚兔。是內外之義,即指音之洪細而言無疑也。」


文章論證充分,魏建功認爲周氏此論「根據音理,合以例證,至當不易」。[7]其後學者多採用周祖謨的說法。[8]李新魁認爲上古音中聲母有硬音和軟音[9]的區別,「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的「乃」和「而」的發音區別,就是硬音[n]和軟音[nj]的不同。[10]其實音理上與周氏洪細之說區別不大。謝紀鋒《反切》一書收錄另一種看法:內言指仄聲字,外言指平聲字。[11]但沒有給出出處,且無法解釋「猇音內言鴞」這樣的例證。


[1] 見《顏氏家訓》,中國文史出版社,2003年,第329頁。


[2] 高明《高明小學論叢》:「是以『內』、『外』析言字音,漢時何休已然。其後晉晉灼注漢書亦時用之。」也是將何休之「內」「外」等同於「內言」、「外言」。

[3] 見黃侃《黃侃論學雜著》,中華書局,1964年,第111-122頁。


[4] 見王力《漢語音韻學》,《王力文集》(第四卷)),山東教育出版社,1986年,第107頁。


[5] 見林尹《訓詰學概要》第七章「訓詁的術語」,臺灣正中書局本。


[6] 見周祖謨《問學集》(上冊),中華書局,1966年,第406-407頁。


[7]《魏建功先生原函》,《周祖謨文選》,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64頁。


[8] 白-沙在註解中也提到了周祖謨的研究:「周祖謨總結『內』表示洪音,『外』表示細音,各自代表一二四等和三等音節。」但沒有表示肯定或否定,更沒有其他論證。


[9] 李新魁主張上古無介音,而聲母有不同色彩。無特殊色彩者爲硬音,帶[j]色彩者爲軟音,帶[w]色彩者爲唇化音,帶[r]色彩者爲捲舌化音。[j]出現在各種聲母中,後代形成三等韻介音。


[10] 見李新魁《古音概說》,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62頁。


[11] 見謝紀鋒《反切》,商務印書館,2012年,第5頁。


「內而深」、「外而淺」非注音

本文認爲周祖謨所證「內言」爲洪音,既有例證又合音理,確實「至當不易」。但周文沿襲前人說法,將「內而深」、「外而淺」等同於「內言」、「外言」,恐怕值得商榷。[1]理由如下:


一、「內」、「深」含義[2]


根據龔祖培《內言、外言發覆》中提供的線索,對何休注中「內」、「深」等概念進行全面梳理。其中「內」字共出現209次,除「言『乃』者內而深」例,餘208次。其中特指魯國或與魯國有直接關係的共145次,佔69.71%[3]。剩下63處多爲「竟(境)內」、「封內」、「海內」、「寢內」、「內朝」、「三年之內」等時空範圍,而且所指「範圍」必定在上下文中出現。如果「言『乃』者內而深」中「內」指發音部位,按照通例應當在上下文明確指出具體的發音部位。單獨言「內」而無所依傍的,一般與魯國有關。


何休注文中「深」字出現74次,除「言『乃』者內而深」例,餘73次。皆指意義上程度深,無關發音。常見於「不書齊誘殺公者,深諱[4]恥也」這種表原因的判斷句以及「日者,屬上有王言,今反滅人,故深責之」等表示因果關係的句子中。目的都是解釋《公羊傳》中用詞差異,體現其微言大義、褒貶色彩。


除「言『乃』者內而深」外,何注中「內」、「深」並舉的例子如:


《春秋·桓公十七年》:「冬,十月,朔,日有食之。」何休註:「是後夫人譖公,爲齊侯所誘殺。去日者,著桓行惡,故深爲內懼其將見殺無日。」[5]


《春秋·隱公二年》:「夏,五月,莒人入向。」《公羊傳》:「入者何?得而不居也。」何休註:「入者,以兵入也。已得其國而不居,故云爾。凡書兵者,正不得也。外內[6]深淺皆舉之者,因重兵害眾,兵動則怨結禍,更相報償,伏屍流血無已時。」[7]


其中,「內」皆就魯國而言,「深」皆指程度深,並不涉及語音。《宣公八年》何注「言『乃』者內而深」,最後說「魯錄『雨不克葬』者,恩錄內尤深也。別朝莫者,明見日乃葬也。」所謂「內尤深」,正可與前「內而深」互見。


[1] 其實,周文中「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與其他三個例子也並不處在同一個論證層次。相比於「嚵、猇、?」的複雜異讀,「乃、而」在語音上顯然更爲簡單,其主要作用在於描摹「內言」、「外言」的發音特徵,而非標注異讀。


[2] 「外」、「淺」常與「內」、「深」對舉,意思相對,此處只舉「內」、「深」例。

[3] 《春秋》以魯史爲本,或說「王魯」,故以魯國爲內。《十三經辭典·春秋公羊傳卷》統計「內」字出現67次,其中37次特指魯國。


[4] 「深諱」共出現16次,多指爲魯國國君諱飾。


[5]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年,第2222頁。


[6] 「兵之外內」例,如《春秋·隱公十年》:「六月,壬戌,公敗宋師於菅。辛未,取郜。辛巳,取防。」《公羊傳》:「取邑不日,此何以日?一月而再取也。何言乎一月而再取?甚之也。內大惡諱,此其言甚之何?《春秋》錄內而略外,於外大惡書,小惡不書,於內大惡諱,小惡書。」


[7]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02頁。


二、何休音注體例


何休注中涉及注音的主要有兩種情況:聲訓和方音。聲訓又可以分爲三種形式:



華學誠《<春秋公羊傳解詁>中的齊魯方言及其價值》[1]統計了何注中三則方言注音材料:


《春秋·隱公五年》:「五年,春,公觀魚於棠。」《公羊傳》:「何以書?譏。何譏爾?遠也。公曷爲遠而觀魚,登來之也。」何休註:「登讀言得來[2]。得來之者,齊人語也。齊人名求得爲得來,作登來者,其言大而急,由口授也。」

《公羊傳·莊公二十八年》:「《春秋》伐者爲客,伐者爲主。」何休在「伐者爲客」下註:「伐人者爲客,讀伐長言之,齊人語也。」在「伐者爲主」下註:「見伐者爲主,讀伐短言之,齊人語也。」


《公羊傳·僖公十年》:「然則曷爲不言惠公之入?晉之不言出入者,踴爲文公諱也。」何休註:「踴,豫也,齊人語。若關西言渾矣。」


此外,何注中有關注音的還有兩例「據讀言+地名」:


《春秋·昭公二年》:「晉荀吳帥師敗狄於大原。」《公羊傳》:「此大鹵也,曷爲謂之大原?地物從中國,邑、名從主人。」何休在「大原」下註:「據讀言大原也。」


《春秋·昭公三十一年》:「冬,黑弓以濫來奔。」《公羊傳》:「文何以無邾婁?」何休註:「據讀言邾婁。」


由上可知,何休注文中對通語中疑難字的釋音一般採取聲訓的方式。少數剖析音節結構的注音,如「其言大而急,由口授也」、「長言」、「短言」,都與方音有關。主張「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爲注音說,與何休注音體例不符。


[1] 見《陰山學刊》,2003年第4期。


[2]「登讀言得來」,阮元認爲有衍文,他說:「此當作『登讀言得』,猶雲『登讀爲得』也,『來』當誤衍。」


三、何休注「曷爲或A?或B?」句式


劉師培《古書疑義舉例補》第十「同義之字並用而義分深淺之例」[1]收錄了《公羊傳·宣公八年》的例子。此外,還收錄了《隱公元年》的一處例證。《春秋》經有:「公及邾婁儀父盟於眛。」《傳》:「及者何?與也。會及暨,皆與也。曷爲或言會?或言及?或言暨?會,猶最也。及,猶汲汲也。暨,猶暨暨也。及,我欲之。暨,不得已也。」何休在「曷爲或言會或言及?或言暨?會,猶最也」下註:「最,聚也。直自若平時聚會,無他深淺意也。最之爲言聚,若今聚民爲投最。」在「及,猶汲汲也。暨,猶暨暨也。及,我欲之。暨,不得已也」下註:「我者,謂魯也。內魯,故言我。舉及、暨者,明當隨意善惡而原之。欲之者,善重惡深。不得已者,善輕惡淺,所以原心定罪。」[2]

「會」(最、聚)是常用語,沒有附加深淺含義,「及、暨」則附有深重、輕淺等色彩。與此相仿,何注所謂「深淺」、「內外」旨在《傳》的基礎上進一步說明近義詞間語義差別,無關語音。其他如:


《公羊傳·隱公三年》:「曷爲或言崩?或言薨?天子曰崩,諸侯曰薨,大夫曰卒,士曰不祿。」何休註:「皆所以別尊卑也。」[3]


《春秋·隱公三年》:「癸未,葬宋繆公。」《公羊傳》曰:「葬者,曷爲或日?或不日?不及時而日,渴葬也。」何休註:「不及時,不及五月也。《禮》天子七月而葬,同軌畢至。諸侯五月而葬,同盟至。大夫三月而葬,同位至。士踰月,外姻至。」[4]


《春秋·隱公五年》:「秋,衛師入盛。」《公羊傳》曰:「曷爲或言率師?或不言率師?將尊師眾,稱某率師。將尊師少,稱將。將卑師眾,稱師。」何休註:「將尊者,謂大夫也。師眾者,滿二千五百人以上也。二千五百人稱師,無駭率師入極是也。《禮》天子六師,方伯二師,諸侯一師……將卑者謂士也。」[5]


《春秋·桓公十五年》:「鄭世子忽復歸於鄭。」《公羊傳》:「曷爲或言歸?或言復歸?復歸者,出惡,歸無惡。復入者,出無惡,入有惡。入者,出入惡,歸者,出入無惡。」何休註:「皆於還入乃別之者,入國犯命,禍重也。忽未成君出奔,不應絕。出惡者,不如死之榮也。入無惡者,出不應絕,則還入不應盜國。」[6]


《春秋·文公十四年》:「冬,單伯如齊。齊人執單伯,齊人執子叔姬。」《公羊傳》:「執者,曷爲或稱行人?或不稱行人?稱行人而執者,以其事執也。不稱行人而執者,以已執也。」何休註:「以其所銜奉國事執之,晉人執我行人叔孫舍是也。」「已者,已大夫,自以大夫之罪執之。」[7]


《春秋·文公十六年》:「冬,十有一月,宋人弒其君處臼。《公羊傳》:「弒君者,曷爲或稱名氏?或不稱名氏?大夫弒君,稱名氏,賤者窮諸人。大夫相殺稱人,賤者窮諸盜。」何休註:「賤者,謂士也。士正自當稱人。」「降大夫使稱人,降士使稱盜者,所以別死刑有輕重也。無尊上,非聖人不孝者,斬首梟之。無營上,犯軍法者,斬要殺人者,刎脰。故重者錄,輕者略也。」[8]


《春秋·襄公九年》:「九年春,宋火。」《公羊傳》:「曷爲或言災?或言火?大者曰災,小者曰火。」何休註:「大者謂正寢、社稷、宗廟、朝廷也。下此則小矣。」[9]


何休解詁《公羊傳》的宗旨就是要準確闡發公羊義理。以上《公羊傳》中比較用詞區別的例子,何注涉及尊卑、輕重、深淺、內外等概念,都是指向語義差別的。意在基本的概念意義之外,區分詞的感情、語境等附加色彩。同樣,《宣公八年》注「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也應是區分「乃」和「而」意義上的細微差別。


[1] 見《古書疑義舉例五種》,中華書局,2005年,第180頁。


[2]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197頁。


[3]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03頁。


[4]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03頁。


[5] 見《十三經註疏》,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年,第2207頁。


[6] 見《十三經註疏》,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21頁。


[7]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73頁。


[8]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74-2275頁。


[9]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03頁。


「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作何解


《春秋·宣公八年》:「冬,十月,己丑,葬我小君頃熊,雨不克葬。庚寅,日中而克葬。」《春秋·定公十五年》:「丁巳,葬我君定公。雨不克葬。戊午,日下乃克葬。」


《春秋》書「雨不克葬」的只有這兩處,突出了魯國的地位。何注言「魯錄雨不克葬者,恩錄內尤深也」,「內」與「言『乃』者內而深」之「內」,都當與魯國有關。徐彥疏「魯錄」至「深也」,「欲道外諸侯葬多矣,而無不克之文者,以其恩淺也」,「外」指其他諸侯,與內魯相對。


按照《公羊傳》「乃難乎而也」,何注「深淺」當指「難」之深淺。但「難」字作何解,需要從音義結合的角度詳加考察。


《十三經註疏》及陸德明《經典釋文》此處未給「難」字注音[1]。本文結合《經典釋文》給《公羊傳》和何休注文所作音釋,認爲此處「難」當作去聲。


[1] 未注音並不是一定就讀作平聲。本文考察了《經典釋文》給《公羊傳》傳注做的注音,其中「難」有13處未注音(不包括間接注音),只有2處確定爲平聲義。


一、「難也……難也……」注爲去聲


《春秋·隱公八年》:「庚寅,我入邴。」《公羊傳》:「其言入何?難也。其日何?難也。」何休在前一「難也」下註:「入者,非已至之文,難辭也。此魯受邴,與鄭同罪,當誅,故書入。欲爲魯見重難辭。」[1]音義:「難也,乃旦反,一音如字。注及下同。」


《春秋·莊公二十四年》:「秋,公至自齊。八月,丁丑,夫人姜氏入。」《公羊傳》:「其言入何?難也。其言日何?難也。」[2]音義:「難也,乃旦反。下及注同。」


[1]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09頁。


[2]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37頁。


二、「重難」注爲去聲


《公羊傳·成公十年》:「其言乃不郊何?不免牲,故言乃不郊也。」何休註:「不免牲,當坐盜天牲,失事天之道,故諱。使若重難不得郊。」[1]音義:「重難,乃旦反。」


《公羊傳·哀公六年》:「諸大夫皆在朝,陳乞曰:『常之母,有魚菽之祭,願諸大夫之化我也。』」何休在「常之母」下註:「常,陳乞子。重難言其妻,故云爾。」[2]音義:「難言,乃旦反。」


[1]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94頁。


[2]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48頁。


三、「乃,難辭也」注爲去聲


《春秋·宣公八年》:「夏六月,公子遂如齊,至黃乃復。」《公羊傳》:「其言『至黃乃復』何?有疾也。」何休註:「乃,難辭也。上言乃復,下有卒,知以疾爲難。」[1]音義:「難辭,乃旦反。」


《春秋·昭公二年》:「冬,公如晉,至河乃復。」《公羊傳》:「其言『至河乃復』何?不敢進也。」何休註:「乃,難辭也。時聞晉欲執之,不敢往,君子榮見與,恥見距,故諱使若至河,河水有難而反。」[2]音義:「乃難,奴旦反,下『有難』同。」


孫玉文《漢語變調構詞考辨》通過大量例證詳細梳理了「難」字的音義關係。認爲「難」,原始詞,義爲不容易,困難,平聲;滋生詞,義爲使遇到困難,阻礙,被阻止,去聲。又由滋生詞引申出責難、畏懼等義。[3]


「難」表「責難」義,在何休注中有不少例證。如《公羊傳·僖公十年》:「曷爲不以討賊之辭言之?惠公之大夫也。然則孰立惠公?里克也。」何休註:「欲難殺之義。」[4]音義:「欲難,乃旦反。」不過,應當注意的是,責難既可以指責難別人,也可以指責難自己,即表自責之義。如:


《春秋·襄公十九年》:「晉士匄帥師侵齊,至穀,聞齊侯卒,乃還。」《公羊傳》:「還者何?善辭也。何善爾?大其不伐喪也。此受命乎君而伐齊,則何大乎其不伐喪?大夫以君命出,進退在大夫也。」何休註:「言乃者,士匄有難重廢君命之心,故見之。」[5]音義:「難,乃旦反。 」


《春秋·莊公三年》:「秋,紀季以酅入於齊。」何休註:「言入者,難辭,賢季有難去兄入齊之心,故見之。」[6]音義:「難辭,乃旦反,下皆同。」


「有難……之心」都是就其自身而言,當處理爲「自責」義。何休關於《宣公八年》「雨不克葬」的理解,就牽涉到底責難別人還是自責的問題。


關於「雨不克葬」,《春秋》三傳有不同的理解。


《左傳·宣公八年》:「雨不克葬,禮也。禮,卜葬,先遠日,避不懷也。」[7]


《穀梁傳·宣公八年》:「葬既有日,不爲雨止,禮也。雨不克葬,喪不以制也。庚寅,日中而克葬。而,緩辭也,足乎日之辭也。」[8]


《公羊傳·宣公八年》:「頃熊者何?宣公之母也。而者何?難也。乃者何?難也。」


可見《左傳》和《穀梁傳》關於「雨不克葬」是否符合禮制,有很大爭議。《公羊傳》的解釋,「難」既可以指責難,批評其「喪不以制」;也可以理解爲自責,自責未能按時安葬逝者。何休在後一個「難也」下註:「禮,卜葬從遠日。不克葬見難者,臣子重難,不得以正日葬其君。」可見何休的理解與《左傳》一致,即認爲「雨不克葬」是合乎禮制的。對臣子的這一做法持肯定態度,不存在責難的意思。顧炎武《日知錄》說到《春秋》葬皆用柔日[9]。「己丑、丁巳,所卜之日也。遲而至於明日者,事之變也,非用剛日也。」[10]「乃克葬」正體現臣子不得以正日葬其君的自責之情。


「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乃」和「而」都表達了臣子不得按時安葬逝者的自責。「乃克葬」對象是魯定公,「而克葬」對象是魯宣公的母親頃熊。前者的地位高於後者,且後者是嫁到魯國來的,非姬姓。故臣子對於前者未能正日以葬的自責程度更深。


[1]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80頁。


[2]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17頁。


[3] 見孫玉文《漢語變調構詞考辨》,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1345-1353頁。


[4]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53頁。


[5]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308頁。


[6]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226頁。


[7]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874頁。


[8] 見《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2413頁。


[9] 柔日,《禮記·曲禮上》及《表記》:「外事用剛日,內事用柔日。」孔穎達疏:「剛,奇日也。十日有五奇、五偶。甲、丙、戊、庚、壬五奇,爲剛也。……乙、丁、己、辛、癸五偶,爲柔也。」


[10] 見《日知錄校釋》,嶽麓書社,2011年,第165頁。


結語


根據本文的梳理,可知「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只是說明「乃」和「而」意義上的區別,並非注音。注文中雖然包含了「言」「內」「外」「深」「淺」幾個字(詞),但將它們隨便抽出而重新組合就失去了原意,「內而深」並不等於「內言」,「外而淺」也不等於「外言」。


《新構擬》中,「言『乃』者內而深,言『而』者外而淺」作爲咽化聲母存在的關鍵證據,卻沒有給予任何論證。僅憑字面意思就認定「內而深」、「外而淺」指聲母發音部位,在此基礎上構建的所謂咽化聲母缺乏說服力。而且,周祖謨關於「內言」的論證,材料詳實,所得結論「言『內』者洪音,言『外』者細音」也獲得學界的認可。《新構擬》如何從韻母洪細轉向聲母咽化與否,需要提供論證過程,否則只能是臆想。


參考文獻


《春秋公羊傳》何休注、徐彥疏,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春秋穀梁傳》范甯注、楊士勳疏,十三經註疏,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


《經典釋文彙校》陸德明撰、黃焯彙校,中華書局,2006年


《日知錄校釋》顧炎武著、張京華校釋,嶽麓書社,2011年


周祖謨《<顏氏家訓音辭篇>注補》,《問學集》(上冊),中華書局,1966年


劉師培《古書疑義舉例補》,《古書疑義舉例五種》,中華書局,2005年


李新魁《古音概說》,廣東人民出版社,1979年


孫玉文《漢語變調構詞考辨》,商務印書館,2015年


劉尚慈《春秋公羊傳譯註》,中華書局,2010年


龔祖培《內言、外言發覆》,《中華文史論叢》,1985年第2期


龔祖培《內言、外言蓋棺》,陝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89年第4期


龔祖培《答易雲秋先生》,阿壩師專學報(綜合版),1988年第1期


William H.Baxter and Laurent Sagart:Old Chinese-A New Reconstr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4


編輯:湛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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