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少年的病態,預言了一個時代的弊病」 | 紙城RECORD
本
公號屬於經濟觀察報·書評
編輯/日京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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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兩種詩人和文學家,一種是讓複雜的事物一下子變得清晰、簡單起來,這是一種巨大的天分。還有一種比這個巨大的天分更高,就是本來已經很清楚的東西,一下子在他們的審視和表述下變得不再確定,米沃什和龐德都是這樣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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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江河
切斯瓦夫·米沃什
懺 悔
上帝啊,我喜歡草莓果醬
和女人肉體的醇厚的甜蜜。
還有冰鎮的伏特加,配橄欖油的青魚,
香料,有肉桂和丁香。
我是什麼預言家?鬼魂為何訪問這樣的人?
有許多先知名副其實,值得信賴。
有誰會信賴我?因為他們看見我
撲向美食,不斷乾杯,
貪婪地盯著女招待員的脖子。
有缺點,我自己也知道。好大喜功,
無論偉大何在,都能夠尋得。
但是有明鑒的能力還不夠,
我知道給我這樣卑微的人剩下了什麼:
短暫希望的盛宴,權貴傲慢者的聚會,
駝背者的比賽:文學。
伯克利 一九八五
獻 詞
我未能拯救出來的你
請聽我說:
請聽完我的肺腑之言,
我羞於找別的話語。
我發誓,我不善於花言巧語,
我沉默,我對你說,像雲彩或像棵樹。
使我堅強的,卻使你致命。
你把告別舊時代當成新時代開始,
你把仇恨的靈感當成了抒情美,
把盲目的力量當成了完美的形態。
淺淺的波蘭河水流過山谷,
一座大橋伸向雲霧深處。這是座
破碎的城。當我和你說話時,
風把海鷗的叫聲投向你的墳墓。
救不了國家,救不了人民的
詩歌是什麼?
和官方的欺騙同流合污,
變成快被割斷喉嚨的酒鬼的歌曲;
變成天真少女們的閑暇讀物。
我期望人間的好詩,但我無能為力,
我發現了它高尚的目的,但太晩了。
它的目的就是,而且只能是,拯救。
人們常在墳上撒些小米和罌粟,
去喂那些化成為小鳥的亡靈。
為從前活著的你,我把書放在這裡,
以免你的亡魂再來拜訪我們。
華沙 一九四五
講座一
怎樣對你們敘述?請你們看哪些紀事?
請想像一個年輕人,在湖岸行走
在一個酷熱的下午。透明的蜻蜓
懸停在茅草上方,一如往常。但是該來的
還沒有來到。請注意,什麼也沒有。
或許可能有,但是尚未完成:
軀體命定受傷,城市命定毀滅,
數不勝數大眾的痛苦,各有不同,
造焚屍爐的水泥,被瓜分的國家,
憑抽籤決定殺手—你、你,還有你。
是的。噴氣式飛機。半導體。錄像機。
宇航員登月。他在行走,但不知道。
他走進小海灣,一片小沙灘。
休假的人們在那裡日光浴,
先生們女士們都無聊之極,
談論桃色事件、橋牌和新式探戈。
這個年輕人就是我。當時是我,如今還是
雖然過去了半個世紀。我記得,也不記得
他和他們的齟齬。他與眾不同,另類。
他腦中的囚徒,他們離開,不知所終,
他藐視他們,當裁判,旁觀。
這樣,青春少年的病態
預言了一個時代的弊病,
這個時代下場不良。對此若沒有意識
就該受到懲罰:他們只想著活下去別無其他。
波浪,砂礫上的些許蘆葦,白雲。
水面對岸是村莊的屋頂、森林和想像,
裡面有猶太人的小鎮,火車駛過平原。
深淵。大地在搖曳。現在搖曳僅僅因為
我在這裡打開了時間的迷宮,
似乎知道就等於理解,
窗外蜂鳥是否正在表演舞蹈?
我本該做到。做到什麼,在五十五年以前?
生活在喜悅之中。和諧之中。信仰之中。平靜之中。
似乎那是可能做到的。後來卻只有驚愕:
他們為什麼不聰明一點?事態的發展現在看來
不就像因與果的關係?不然,這也可疑。
凡是當時呼吸過的人,都有責任。
呼吸了空氣?非理性?幻想?理念?
和當時在那裡生活的每個人一樣,我不知道。
年輕的莘莘學子,這是我坦誠的表白。
但是還有書籍
但是書籍將會站在書架上,此乃真正的存在,
書籍一下子出現,嶄新,還有些濕潤,
像秋天栗子樹下閃閃發亮的落果,
受到觸摸、愛撫,開始長時生存
儘管地平線上有大火,城堡在空中爆破
部落在遠征途中,行星在運行。
「我們永存,」書籍說,即使書頁被撕扯,
或者文字被呼嘯的火焰舔光。
書籍比我們持久,我們纖弱的體溫
會和記憶一起冷卻、消散、寂滅。
我常想像已經沒有我的大地,
一如既往,沒有損失,依然是大戲台,
女人的時裝,掛露珠的丁香花,山谷的歌聲。
但是書籍將會豎立在書架,有幸誕生,
來源於人,也源於崇高與光明。
伯克利 一九八六
我睡得太多……
我睡得太多,正讀著聖托馬斯·阿奎那,
或《上帝之死》(是本新教的書)。
右邊是海灣,像是熔化的錫,
海灣過去是城市,城市過去是海洋。
海洋過去是海洋,直至日本。
左邊是乾燥的山丘,長著白草,
山後是灌溉的田野,種著水稻。
再過去是山脈和黃松林,
山脈後面是荒原和綿羊。
當我離了酒不行,我就去買酒。
離了煙和咖啡不行,我就去買煙和咖啡。
我過去很勇敢、勤勞,幾乎是道德的楷模,
但這毫無用處。
醫生先生,我身上很痛,
不是這,不,不是這,我自己也不知道。
也許是因為太多的島嶼和陸地,
太多的沒有說出的話、集市和木笛。
或者對著鏡子喝酒,沒有美女。
儘管有這麼一個當過天使長,
或者是一個在聖喬治街上的聖喬治。
巫醫先生,我身上很痛,
我總是相信符咒和巫術。
的確,女人們只有一個天主教的靈魂,
我們則有兩個。當你翩翩起舞時,
你在睡夢中訪問邊遠的印第安人村莊,
甚至是從未見過的土地。
我求你,把你那羽毛做的符咒戴上,
現在該拯救你自己了。
我讀過許多書,但我不信它們。
痛苦時,我們回到了某些河岸上。
我記得那邊有刻著太陽和月亮的十字架,
和在傷寒流行時忙得不可開交的男巫們。
把你的另一個靈魂送到山和時間的後面,
把你看到的東西告訴我,我會等著。
伯克利 一九六二
以一句話為家
以一句話為家,這句話似乎是鋼鐵鍛打。這願望從何而來?
不是為了令人入迷。不是為了讓名字留在後人記憶里。這是對於
秩序、節奏、形式的無名的需要,這三個詞對抗著混亂和虛無。
……
切斯瓦夫·米沃什是波蘭的詩人,也是二十世紀最偉大的詩人之一,他精通多種語言,但是一生堅持用母語波蘭文寫作,在米沃什看來詩歌是時代的見證者和參與者,他自己本人經歷了二十世紀歐洲大陸的劇烈動蕩,也一直堅持用詩歌去儘可能捕捉可以觸之的真相。
1980年米沃什因其作品以毫不妥協的敏銳洞察力描繪人類的狀態而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米沃什詩集》(總四卷)彙集詩人1931年-2001年之間的絕大部分作品,這335首詩歌跨越了詩人70載的時光。
《米沃什詩集》(總四卷)首發式暨分享會,嘉賓為(左起)詩人歐陽江河、譯者林洪亮、譯者趙剛
林洪亮(譯者):
波蘭是歐洲一個不大的國家,但是具有深厚的文化底蘊,誕生過多位文化大師,如肖邦、米什科維奇等。其中獲得國諾貝爾文學獎有四位,分別是1905年的亨利克顯克維支,1924年的萊蒙特,1980年的米沃什,1996年的女詩人維斯拉瓦申博爾斯卡。其他三位作品都陸陸續續從波蘭文翻譯成中文,只有米沃什沒有從波蘭文翻到中國,雖然在這之前有兩本詩集,也是從英文翻的。但是從波蘭文翻譯過來,《米沃什詩集》這一套是第一次。
五十年代我在波蘭留過學,在那裡待了六年。但是沒有聽說過米沃什。當時他不在波蘭,1950年他在波蘭駐法國大使館當文化參贊,之前是在美國當文化參贊,當文化參贊滿期要回國的時候,他宣布不回國,留在巴黎,為什麼留在巴黎?1949年在波蘭國內開了一個作家會議,在會議上,一些年輕的作家提出把社會主義、現實主義作為創作方法,所以1949年以後,波蘭出現很多生產文學,寫公式化、概念化的東西,而這種風格和他的思想格格格不入,所以他不想回到波蘭。他宣布不回到波蘭以後,波蘭當時把他作為一個叛逃者,他的名字在文學史上根本沒有提。我們在學習的時候沒有聽過他,他的作品當時在波蘭也是禁止出版的。一直到80年代米沃什得了諾貝爾獎以後,一下子在波蘭掀起了「米沃什熱」,1981年的春天他的第一部詩集在波蘭出版。在他誕辰一百年的時候出版了他的波蘭語的詩歌全集。
米沃什英文傳記封面,童年vs老年的米沃什
趙剛(譯者):
米沃什的創作與他的人生經歷有著不可割裂的聯繫。他的人生經歷,用波蘭語說是三個「之間」。
第一個之間是,他出生之地或者他童年接受教育,一直到青年生活的環境,是當時歐洲一個偏遠角落,今天位於立陶宛的一個小村莊,非常邊遠,甚至閉塞,也可以用傳統,甚至有點半野性化的生存環境來形容,與大自然有著緊密的接觸。但是他的後半生,生活在現代文明高度發達的美國大城市,所以他的思考始終遊離在這二者之間。
第二個「之間」,他既在東方所謂的前社會主義國家生活,也在西方世界生活,所以他在這兩個世界中生活的經歷也是他創作的重要源泉。
第三個「之間」,他始終在挖掘尋找的東西是什麼呢?我覺得是在善和惡之間,因為他的人生經歷裡面,可以說看到一部歐洲二十世紀史,他出生之後很快一次世界大戰,然後二戰,他自己親身在整個被佔領期間的華沙生活了幾年,親身經歷過華沙的猶太人起義,後來1944年的華沙起義,以及戰後整個的歐洲歷史。他始終在殘酷的歷史事實和現實的和平中搖擺,看到大街上穿著華麗、很漂亮的姑娘挺胸走過大街的時候,他眼前閃出一幕,一個同樣衣著很漂亮、很年輕的姑娘,雙手在天空揮舞著,在街上狂奔,嘴裡喊著「不要、不要、不要」,但是並沒有阻止黨衛軍的衝鋒槍把她打倒在街上。在他的記憶中,善和惡始終在他頭腦中,就是人性中到底是善還是惡。所以他的創作跟他這樣的人生經歷是密不可分的。
歐陽江河:
我對米沃什的閱讀已經差不多三十幾年了,米沃什已經成為我本人詩歌意識、詩歌立場、詩歌定義的一部分,是我本人詩歌創作上源頭式的詩人。我個人認為有兩種詩人和文學家,一種是讓複雜的事物一下子變得清晰、簡單起來,這是一種巨大的天分。還有一種比這個巨大的天分更高,就是本來已經很清楚的東西,一下子在他們的審視和表述下變得不再確定,米沃什和龐德都是這樣的詩人。布羅茨基被問到米沃什詩歌主題的時候,他說他的主題難以確認。他的主題裡面有人的存在,他自己的存在,語言的存在,但是又抓不住,而這個抓不住來源於他人生經歷的多重性。
米沃什之墓
米沃什是古典歐洲訓練下成長起來的詩人,他不僅是詩人,更有著多重身份,知識分子、哲學家、博物學者,這樣混合的身份決定了他詩歌的複雜性和深度。像米沃什這樣的詩人,為什麼特別迷人?在於他身上有這些東西。他把這一切和他的母語結合起來,把自己的故鄉與整個歐洲大陸結合起來。就像我們說卡夫卡使用德語的時候為什麼迷人?因為他身上有捷克的地方性。米沃什精通各種語言,他在巴黎待過,他精通法語,他在美國待了很多年,也可以用英語教學、寫文章,甚至可以寫詩。但是他堅持寫詩的時候使用波蘭語這種小語言,這種有點含混的語言。這種含混性構成了米沃什詩歌的原創部分。
米沃什身上有老歐洲和新歐洲相遇的矛盾性。十九世紀三十年代的時候,他和法國大使奧斯卡一起去看梵高的畫展,當時梵高已經名滿天下,結果米沃什看完之後,在他的文章中說他的內心「一聲尖叫」。為什麼?米沃什一直是受古典歐洲的文化熏陶和訓練,而來自梵高的衝擊讓他受不了,所以他當時內心「一聲尖叫」,他認為梵高沒有權力這樣畫,他表現出了一種仇恨,他覺得梵高褻瀆了古典歐洲。但是後來,
他終身在反省為什麼會有對梵高的「一聲尖叫」,對梵高的反感和那種憤怒。
這個「一聲尖叫」是一種抵觸,一種讓他受不了的拷問。他的這種反思某種程度上就是新歐洲和老歐洲之間的巨大衝突,這種矛盾存在於米沃什身上。這也是米沃什特別迷人的地方。本文詩歌由出版社授權選自
《米沃什詩集》,文稿
編輯自上海譯文出版社《米沃什詩集》(總四卷)首發式暨分享會講稿,嘉賓為詩人歐陽江河,譯者林洪亮、趙剛《米沃什詩集》(總四卷)
(波蘭)切斯瓦夫·米沃什 / 著 林洪亮等 /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18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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