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史 > 解構日本民族主義的游牧史觀

解構日本民族主義的游牧史觀

原標題:解構日本民族主義的游牧史觀



(圖片來源:全景視覺)

尹敏志/文 神話的構建需要上千年,崩潰一天就夠了。1945年9月27日,裕仁天皇來到美國駐日大使館,拜訪駐日盟軍最高司令麥克阿瑟。會談中美國勝利者提出合影要求,天皇自然無法拒絕。那天裕仁穿著黑色西裝,雙手緊貼褲縫,背挺得筆直仍然矮了一個頭,神情無比拘謹;高大的麥克阿瑟則氣定神閑,目光如炬,他靦著肚子,雙手隨意地插在腰間。兩人的體格、肢體語言是如此懸殊,以至於照片公布後日本舉國震驚,眾人忽然意識到天皇也不過是個普通人。


不過七八十年前,日本天皇還是足不出御苑的「現御神」,很少有人見過其真容。明治天皇最早外出巡幸時,路上百姓不敢直視御車,因為怕被太陽灼傷雙眼。但在1945年,大部分民族主義神話煙消雲散,日本未被異族佔領過的歷史也宣告終結。之前最危險的一次是在1281年,蒙古、高麗、漢人聯軍渡海來襲,結果船隊在海上遇到「神風」損失大半,殘部勉強登陸,最終全軍覆沒。二戰末期的日本本土保衛戰中,自殺式「神風特攻隊」想複製的就是這段歷史,但這都無法阻擋第一批盟軍在橫濱登陸,以及七年漫長佔領期的開始。


日本戰敗那年,東洋史學家江上波夫在東方文化學院任研究員。三十年代他曾作為留學生曾來到北京,在長城、蒙古一代做考古調查,積累了不少考古資料,著有《蒙古高原橫斷記》等。戰後日本民眾被限制出國,江上的研究工作不得不內轉,從東洋史偏向日本上古史。1948年他轉任東京大學東洋文化研究所教授,並與岡正雄、八幡一郎、石田英一郎舉辦座談會,聯合發表「騎馬民族說=日本國家征服王朝論」,引發全社會的軒然大波。


如果用簡潔但有些聳人聽聞的話複述「騎馬民族說」的大意就是:天皇的祖先不是日本人,而是渡海征服日本的韓國人。換句話說,日本列島不是到1945年8月才第一次被美國人征服的,早在四至五世紀,歐亞大陸北方的騎馬民族就曾征服過這裡,並注入自己的血脈。所以天皇也不是什麼「天照大神」的後代,而是大陸征服者的後裔。在被盟軍託管的民主化時期,江上給了戰前的皇國史觀以沉重一擊,進入前人無法涉足的學術禁區,引發的激烈的論戰到九十年代末猶未平息。

日本學者素有寫文庫本的傳統。經過了二十年潛心的研究,1967年江上波夫在中公文庫出版《騎馬民族國家:日本古代史研究》,將學術成果以淺顯易懂的方式介紹給大眾。此書比普通的文庫本厚一倍,分上下兩部,上半部討論匈奴、突厥、鮮卑等騎馬民族的歷史,下半部討論日本民族和天皇制度的起源。我在東京大學附近的舊書店買到的這冊已經是1972年的第20版,算下來平均每三個月就得再版一次,毫無疑問是超級暢銷書了。此書已有中文版,1988年由張承志譯出。


江上波夫接續的東京大學北方民族史、西域史的傳統,開山祖師為白鳥庫吉。明治時代後期,德國歷史學家蘭克的弟子李斯來東京帝國大學任教,白鳥受其學。受德國客觀主義歷史學派的影響,白鳥率先以西方實證史學為工具,從西域語言學入手,憑藉《匈奴民族考》《烏孫考》《東胡民族考》等論文,徹底顛覆了中原王朝為中心的傳統中國史觀。在他的影響下,隨後幾十年東大東洋史學科對北方民族史的強調,甚至到了糾枉過正的地步。


明史學者山根幸夫晚年回憶,1940年代他在姬路上高一時,白鳥庫吉的學生小野田萬壽也剛入職教中等東洋史。初出東大的小野田老師每次講課,都大談特談匈奴、柔然、突厥,絕口不提漢、唐、宋,高中生們學得苦不堪言。到期末考試時,出的全部題目居然也都是關於北方民族問題的,導致班上幾十個學生只有四人勉強及格。(《わが生い立ちの記》)書獃子氣十足的小野田萬壽固然是極端的例子,但很能說明當時東大的學風。在江上波夫《騎馬民族國家》一書中,漢人王朝也往往被描述為被動的、次要的,不是什麼天下中心。


江上發現公元前十世紀前後,原始游牧民族忽然拋棄了和平的牧民生活方式,蛻變成好戰的騎馬民族。這種轉變背後有經濟、軍事、文化各方面的複雜原因,簡單而言,對南方農耕文明區武器、金銀珠玉等物質的強烈衝動,驅使游牧民族自發組織起來,發展出先進的騎馬戰術,並徹底改變了人類歷史的走向。其深遠意義,唯有一戰時飛機、坦克的發明差可與之比擬。


農耕民族在面對北方騎馬民族時,有若干天然劣勢。首先是疆域內草場缺乏,戰馬不足,嚴重拖累戰鬥力。其次是農耕民族喜歡定居,騎馬民族的進攻卻迅如閃電,無法預測,不得不分散兵力,並時刻處於緊張的戒備中。當不堪壓力的邊民向內地遷移時,又會導致邊疆生產凋敝,加大軍事防禦的困難,陷入一種惡性循環。從這個角度來看,漢人王朝的各項政策其實都是被騎馬民族塑造的,比如春秋時代開始的胡服騎射,就是縮小雙方差距的一種嘗試。

但騎馬民族也有痼疾,導致它們往往驟起驟衰。表面上這是各民族內部或相互間鬥爭的結果,但江上波夫認為關鍵是王位繼承的問題。漢人王朝從西周初年便確立了穩定的嫡長子繼承製,但騎馬民族只規定領袖必須產生於核心家族,具體的繼承順序則由氏族議事會討論決定。血緣世襲制度與民主決策之間存在根本性的矛盾,猶如一顆隨時會引爆的定時炸彈。騎馬民族政治上難有連續性,給了漢人王朝以可乘之機。


由於文獻資料的短缺,日本上古史晦暗不明,學界根據考古遺迹將它分為彌生時代、古墳時代。彌生起於公元前300年,終於公元250年,是原始社會的末尾;古墳起於公元250年,終於公元592年,是大和朝廷的建立期。江上波夫挑戰了這種傳統分期法,指出所謂的彌生時代後期與古墳時代前期存在很多延續性,反而是古墳時代前期、後期差距巨大——多種考古證據顯示,在公元三至四世紀之間,日本忽然從寧靜型的農耕文明轉變為戰鬥型的騎馬民族文明。


農耕文明的特點是保守穩定,短時間裡不可能自發完成變革,所以這必然是外力作用的結果:「從前期古墳文化的倭人的立場看,他們不會主動地接受騎馬民族的大陸北方系文化,改變農耕民的文明,所以應該存在從大陸經由朝鮮半島直接入侵日本,征服、統治倭人的有力的騎馬民族。征服民族將大陸北方系的文化帶到了日本,加以普及。只有這種解釋才是合理的。」


江上舉出的證據是日本各地出土的文物,比如大阪高井田古墳壁畫上的武人造型,就與中國大陸出土的北魏武人俑幾乎一致。還有最近出土的騎馬民族風格馬具、帶鉤、金銀飾、戰馬圖案等,也非農耕民所能想見。考慮到朝鮮半島離日本最近,所以很有可能「騎馬民族通過先進的武器和馬匹,經過朝鮮半島,從北九州或者本州西端一帶入侵,於公元四世紀侵入到畿內,接著憑藉其強大的勢力建立大和朝廷,達成了在日本建設統一國家的成就。」


然而這種解釋存在漏洞:日本也可能是在抵抗騎馬民族入侵的過程中,開始引進大陸先進的作戰方式,這種可能性如何排除?除此之外,農耕民必然拒斥變革的預設也多少有些武斷,何況這種變革很可能早就開始演進,只是到了古墳時代中期才在喪葬中得以體現而已。或許是聽到到了這些的反對聲音,江上進一步以語言學為工具強化自己的論斷。

首先是「任那日本府」問題。任那位於今天朝鮮半島的最南端,最早出現於吉林集安的《廣開王土碑》上,也在中國史料《宋書》《梁書》、朝鮮史料《三國史記》中出現。京城帝國大學教授末松保和為代表的日本學者認為,「任那日本府」是四至六世紀日本曾統治南朝鮮的直接證據,即所謂的「任那經營論」。末松不一定有為二十世紀日本殖民朝鮮的歷史辯護的意思,然而他1949年出版的《任那興亡史》卻日本右翼中卻大受歡迎。


江上波夫承認「任那日本府」的確存在,但卻賦予了新的解釋。根據鯰貝房之進的研究,任那的日語發音mimana是朝鮮語nimra的轉音,nim-ra是「主君之國」的意思。江上據此闡發道,任那其實是是當年騎馬民族侵入日本時的基地和前哨站,因為曾由日本開國天皇神武天皇直轄,才被命名為「日本府」,其確切含義應該是「日本發源之府」,而不是「朝鮮境內日本統治之府」。就這樣江上波夫用幾乎相同的史料,得出了與末松保和完全相反的結論。


「騎馬民族說」對天皇神聖性的解構尚不止於此。在由《古事記》《日本書記》《駕洛國記》等古籍所構建的日本神道教體系之中,從天上降臨的「天神」與地上本來就有的「國神」相互融合,共同締造了日本大和朝廷。在江上看來,所謂的「天神」不過是渡海來襲、與本土貴族通婚的騎馬民族集團罷了。騎馬民族的很多印記已經滲入日本民俗之中,比如崇尚白衣,以火凈化污穢,以及活人殉葬的傳統,就在明治維新之前,武士以剖腹為大名殉葬還被尊為美德。


近年來受美國學界的影響,不少中國學者開始拋棄漢族中心主義,致力於發掘中國史的內亞性。其實從明治時代的白鳥庫吉,到戰後的田村實造,日本學者們早就開始這麼做了。江上波夫則將這個傳統推到了極致,且反求諸其身,賦予了日本史以內亞性。坦白說,他的理論在今天的日本已經不怎麼受歡迎,但這主要不是理論層面的問題,而是戰後的日本人雖能接受天皇是人這一事實,卻難以相信他竟然是韓國人的後代。

從根本上來說,民族的起源問題往往是歷史觀中最頑固、最牢不可破的部分,在任何國家都是如此。天皇是不是大陸征服民族的後裔?中國文化是起源於黃河流域還是西來的?對於這類敏感問題,即使有再充足的史料,組織起再嚴密的論證,普通人對之恐怕還是要不停搖頭。儘管如此,江上波夫至少在戰後為日本軍國主義提供了一針強力解毒劑,其藥效雖短,也已完成了歷史學家的使命。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經濟觀察報 的精彩文章:

醫療AI完勝25位影像醫生 商用上市在即
個稅起征點上調至5000元、增加專項扣除 專家:能夠緩解中低收入階層負擔

TAG:經濟觀察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