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相傷害,是人類的本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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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原理研究所」(ID:newprincipia)
撰文:李萱(上海紐約大學助理教授)
濃眉大眼的厄齊爾 「叛變」了。
德國土耳其裔足球運動員厄齊爾與土耳其埃爾多安總統合影。| 圖片來源:網路
2018年世界盃,折戟小組賽的衛冕冠軍德國隊在賽後掀起了更大的血雨腥風: 代表德國國家隊出場92次、為德國隊四年前捧回大力神杯立下汗馬功勞的土耳其裔名將厄齊爾因與(在德國不受待見的)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合影,受到德國足協、足壇名宿和身邊隊友的猛攻——德國足壇傳奇人物馬特烏斯與(同樣在德國不受待見的)俄羅斯總統普京的會面,卻並未收到類似的指責。被「雙重標準」審判的厄齊爾憤而公開退出了效力將近十年的國家隊以示抗議。然而德國公眾對於這位生長於德國、一度被視為種族融合成功典範的前國腳卻拒絕表示同情:在德國《時代》報的相關調查中,絕大部分作答者表示對於國家隊失去了這位世界級巨星「並不惋惜」。
2018年世界盃,比利時球員盧卡庫受到的待遇要好得多,在一路挺進四強的球隊里大放異彩,獨中四元, 獲得銅靴獎。然而,在盧卡庫為媒體親筆撰寫的一篇自述中,這位剛果長大的明星也不無諷刺地表示,當戰績好時,他被稱為「比利時球員」,成績差時,他則變成了「剛果裔比利時球員」。
足球場上下或明或暗的種族歧視,只是族群衝突的冰山一角。從無傷大雅的甜咸粽子/豆腐腦/月餅之爭,到歷史上從未停止的戰爭和種族屠殺,對於「異己者」的厭惡和仇恨一直是人類難以擺脫的傷痕。不同群體的融合,是否只是一個不切實際的夢?
族群偏見的先天基礎
「非我族類,雖遠必誅」的想法,並非是成年人類的專利。
對於 「我們」和「他們」的區分,一定程度上是動物「智力」的表現。在千姿百態的自然中間,認識到一隻香蕉和另一隻香蕉雖然大小和顏色略有不同,但都可以成為果腹佳品;兩隻皮毛斑紋不同的獵豹,一樣是具有殺傷力的捕食者——這樣強調總結不同個體「本質特點」(essence)並根據其進行分類的思維模式,是我們的靈長類先祖在漫長的生存和演化過程中發展出的重要認知能力之一。「分類」能夠幫助我們把同一類別的個體組合起來,可以極大地節省腦力,並讓我們在不同情境下舉一反三,靈活應變[2]。
「分類」的思維模式也存在於對於物種之內不同社會群體成員的社會認知之中[3]。在社交層面上,最基本的分類方式之一便是區分「自己人」(in-group)和「圈外人」(out-group)。在饑寒交迫、你死我活的遠古時代,「圈外人」帶來的往往是疾病和競爭。因此,不同於對自然世界的認識,人們對於社會成員的分類常常帶有強烈的情感色彩——更具體地說, 對「自己人」的偏愛, 和對「圈外人」的防備、恐懼乃至厭惡[6]。
對於「自己人」和「圈外人」的分類並不需要什麼特別的標準。1954年,社會心理學家Muzafer Sherif曾招募了一群身心健康、家庭背景各方面都十分相似、此前素不相識的11-12歲白人男孩們來到位於俄亥俄州的羅伯斯岩洞參與一項夏令營活動。夏令營伊始,這些孩子被隨機分成了兩個小隊,兩隊各自分開進行團隊活動,彼此不知道對方的存在。
1954年,羅伯斯岩洞夏令營中的小男孩。| 圖片來源:美國心理學檔案史/阿克倫大學
在夏令營的第二階段,研究者將兩個分隊帶到了一起,並組織了體育比賽等一系列競爭性的活動。這些活動激發了孩子們的勁頭,然而參與活動熱情很快演變為了兩隊間言語威脅謾罵,並進一步發展到了燃燒對方隊旗、偷竊財物和肢體衝突的地步。
孩子們的競爭和暴力本並不是新鮮事,但令人震驚的是,這些男孩和他們嗤之以鼻的對手僅僅認識了幾天;這些男孩,和他們的「自己人」也才認識了幾周而已——這些看似死生契闊的恨與愛,根本是隨機分配的結果[7]。
而「排斥異己」的傾向,在人生更早的時候便已具備。
美國和加拿大的研究者們曾探索了9-14個月大的嬰兒對於」和自己類似的」及」和自己不同的」兩類人分別具有什麼態度。實驗開始時,研究者給嬰兒呈現了兩種小吃,讓嬰兒選擇自己更喜歡的。然後,研究者請出了實驗的主角——一隻玩具小兔。根據實驗設計,一部分的嬰兒看見的是一隻口味和自己相同的玩具小兔,另一部分的嬰兒則發現,小兔 「選擇」的零食和他們自己相反。
實驗的主要內容是一場精彩的布偶戲:在布偶戲中,主角小兔頻頻遭遇挫折。此時,有的布偶小夥伴對小兔伸出了援手,有的布偶小夥伴則對小兔落井下石。布偶戲結束之後,研究者再次讓嬰兒們做出選擇:你更喜歡幫助小兔的布偶,還是喜歡傷害小兔的布偶呢?
研究者們發現,那些發現小兔擇零食口味和自己相同的嬰兒,馬上會將小兔蓋章認定為「自己人」。這些嬰兒會對小兔表示出極大的同情——他們明顯更喜歡那些幫助小兔的布偶,而非那些傷害小兔的布偶。而那些看到小兔口味與自己不同的嬰兒,則心狠手辣起來:他們對那些傷害小兔的布偶表示了更大的喜愛—— 「敵人」的 「敵人」,就是我的朋友。
要成為一個人的「敵人」,僅僅需要和ta選擇一種不同的零食而已[1]。
甜粽子 vs 咸粽子。| 圖片來源:網路
來自嬰兒的研究已經表明,「我們」與「他人」二元對立的思維,在「人之初」便深深銘刻在我們的基因之中。然而,十字軍東征、日軍屠殺、納粹滅猶、盧安達種族清洗……這些人類社會的黑歷史,是否都全部應當讓人類的「天性」來背鍋? 為什麼人類社會中的「遷入者」——例如作為第三代移民的厄齊爾——在經年累月的交往中,依然無法獲得族群成員的信任?
族群偏見的後天過程
儘管看似無辜的嬰兒的確具有對他人形成偏見的潛力,鞏固和加深這些偏見的,還有許多複雜認知和社交過程。
語言作為人類思考與交流最重要的工具之一,便時常可以在無意之間成為塑造和傳遞族群偏見的幫凶。美國和加拿大的學者曾考察了英語中的「泛指性表述」對於人們對社會群組態度的影響。例如,英文中可以使用a、the等不定冠詞或用複數名詞指代整個屬類。「The Chinese eat rice.」 「A gentleman doesn"t kiss and tell.」 中文雖然與英文具有較大差異,但也有一些類似說法,例如: 「一所好大學面對性騷擾案件時,應當帶著自我檢查的勇氣啟動專業的調查流程,而不是一味封禁舉報人」。
研究請成人和兒童被試閱讀了一本繪本,繪本中描述了一種並不存在的人類族群(被稱為「Zarpie」)。這一研究使用的繪本在描述這些「人類」的方式上有若干版本:它們或使用泛指性語言(「Zarpie們害怕瓢蟲!!」),或使用特指性語言(「這個Zarpie害怕瓢蟲!」),或完全不指代Zarpie群體(「這人害怕瓢蟲!」)。幾天之後,研究者通過問卷調查了參與者對Zarpie這一群體的印象。結果發現,那些閱讀了使用泛指性語言繪本(「Zarpie們害怕瓢蟲!!」)的參與者,對Zarpie們抱有更刻板的印象。
虛構的人類族群Zarpie。| 圖片來源:[5]
不僅如此,接觸到使用泛指性語言繪本的家長,在對孩子描述這一族群的時候,也更有可能使用刻板化的語言——換句話說,短短几分鐘的閱讀在家長心中形成的刻板印象,就可以通過家長的語言傳給下一代[5]。
令人尤為揪心的是,可以通過人群中的一眼或幾分鐘的閱讀形成的偏見,消除起來卻萬分艱難。與人們的直覺不同,簡單的跨族群接觸對於扭轉偏見幾乎無能為力。在前文提及的羅伯斯岩洞實驗中,研究者在兩個夏令營分隊的衝突之後考慮了各種方法,消解男孩們對彼此的敵意。結果令人沮喪:無論是對男孩們解釋對方的各種優點,或者是安排就餐、看電影等共同活動,兩個小分隊之間依然惡意滿滿[7]。
這一結果,對於關注跨文化交流的學者來說並不奇怪。相關理論指出,與「圈外人」的溝通,往往包含著眾多障礙。即便不考慮到不同群體已經積累的「世仇」或是關於特定群體的刻板印象,不同族群的人們交往時往往已經帶著對於矛盾衝突的預期和焦慮——例如,回憶一下自己第一次和歪果仁說話,即時對於對話充滿了積極的期待,是不是心裡依然有些擔心雙方能否相互理解?這些焦慮,一方面放大了族群之間已有的語言和文化距離——焦慮的時候,更難以有效、準確地處理新信息——例如通過對方的表情發現ta是否聽懂了你的意思並及時調整溝通方式以改善效果,另一方面則讓人們對於他人的言行舉止更容易做出負面的解釋——例如,將對方原本相對模糊的回應解讀為「ta可能對這段對話不感興趣」[4]。
圖片來源:RedShoeMovement.com
偏見與全球化
演化給予我們的生存邏輯,適應的是遠古時期小型村落社會。而今天的世界,流動與融合已經成為默認常態。經濟、貿易、科技、文化的合作讓文化敏感性和跨文化交際能力成為了職場上的硬通貨;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開始走出國門——不僅僅走向傳統的發達國家,也藉由各種政策的扶持,開始探索傳統上並非熱門留學目的的國家——比如中國、墨西哥、印度等[8]。
這樣的流動本該是人類社會的寶貴機遇。然而,全球化的浪潮和各國文化的交融讓許多人感到困惑,甚至備受威脅:美國大選中的「建牆」狂言,在過去兩年內每天貢獻新鮮狗血的英國脫歐,都讓人有一種奇異的時光倒流感。
諷刺的是,遭遇偏見的經曆本身並不讓人對族群偏見免疫。經歷了百年屈辱的中國人,近年終於在比自己更弱勢的人身上找到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央視春晚通過「塗黑臉」、扮猴子等方式對非洲人民的呈現,讓網友們大跌眼鏡——信息如此發達的8012,原來還有人對於其他族群如此無知無情。國內的各大論壇上,也時常可以看到 「大漢」繼承人們滿口「蠻夷」的種族歧視話語。
然而不管某些人喜歡不喜歡,我們已經回不到那個看似田園牧歌、實則戰事紛飛的「單一族群」時代,也不應該再回去了。
在羅伯斯岩洞實驗中,研究者們屢試屢敗之後終於找到了讓男孩們重啟對話的方法——給他們設置一些必須合作才能達成的重要目標,例如需要兩隊隊員共同解決的喝水短缺問題,或是陷入泥沼、需要全員參與才能推動的卡車。在被迫相互依存、實現共同目標的過程中,兩隊的衝突逐漸得到了消解。當今的人類社會固然有國家和民族之間不斷加劇的競爭,卻也湧現出越來越多亟待達成的共同目標:大到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的《巴黎協定》,「小」到拯救卡在岩洞中的泰國男孩,都需要人們暫時放下對於其他族群本能的警惕、敵意和焦慮,真正投入到傾聽彼此、解決共有問題中去。
救援泰國岩洞男孩的國際團隊。
說回足球。
2018年的世界盃,最耀眼的明星之一莫過於法國隊19歲的前鋒姆巴佩。這位擁有喀麥隆和阿爾及利亞血統、生長於法國的小夥子一早就顯出了足球方面的天賦——作為法國U19青年隊在2016年奪冠的最大功臣,他在本屆世界盃中以四粒進球(包括一粒決賽進球)為法國隊帶來了世界足球的至高榮譽,並榮獲 「最佳年輕球員獎」。綠茵場和整個世界,在這個奔跑起來像風一樣的大男孩面前,都才剛剛展開。
《冰與火之歌》中的「龍母」在與鐵王座繼承人雅拉結盟時曾經說:「我們的父輩……在身後留下的世界,比他們接手的那個更加糟糕。我們不能重蹈覆轍。我們要讓我們繼承的世界在我們手中變得更好。」我們的祖輩成長於世界大戰的炮火之中;我們的父輩生活在東西冷戰的鐵幕之下;而八零、九零後,則一面享受著貿易、信息、文化全球化帶來的豐富與便利,一面目睹著世界各地的民族主義火苗一次次頑固地反竄。
祝姆巴佩們好運。
姆巴佩。
參考文獻:
[1] Hamlin, J. K., Mahajan, N., Liberman, Z., & Wynn, K. (2013). Not like me= bad: Infants prefer those who harm dissimilar others. Psychological Science, 24(4), 589-594.
[2] Haslam, N., Rothschild, L., & Ernst, D. (2000). Essentialist beliefs about social categories. British Journal of Social Psychology, 39(1), 113-127.
[3] Liberman, Z., Woodward, A. L., & Kinzler, K. D. (2017). The origins of social categorization. Trends in cognitive sciences, 21(7), 556-568.
[4] Matsumoto, D., & Juang, L. (2013). Culture and psychology, Wadsworth: Cengage Learning.
[5] Rhodes, M., Leslie, S. J., & Tworek, C. M. (2012). Cultural transmission of social essentialism. Proceedings of the National Academy of Sciences, 109(34), 13526-13531.
[6] Schaller, M., & Neuberg, S. L. (2008). Intergroup prejudices and intergroup conflicts. In C. Crawford & D. Krebs (Eds.), Foundations of evolutionary psychology (pp. 401-414). New York, NY, : Taylor & Francis Group/Lawrence Erlbaum Associates.
[7] Sherif, M. (1958). Superordinate goals in the reduction of intergroup conflict.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63(4), 349-356.
[8] University of Oxford International Strategy Office. (2015). International trends in higher education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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