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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過客(下)

文/江劍鳴

【本文由作者授權發布】


散文:過客(下)


7

許多年後,從研究地方歷史的何先生那裡,我了解到,磨刀河地處藏兵東進和漢文化西漸拉鋸式交錯的地帶,鄉街正在東通利州西達松州的商貿交通帶必經之路上,用現在的分類,恐怕應該是幾零幾的國道,至少是幾零幾的省道。關於鄉街的歷史,的確無任何文字記錄可查,非常遺憾。但何先生分析,磨刀河應該屬於白馬人的區域,這裡的原住民,可能是白馬人。鄉街背後的大山那邊,就是白馬人居住的火雞溝和白馬路十八寨。他還分析,也可能是宋末明初,來自西北的軍墾的人留住下來了,因為這裡距離甘肅文縣很近。我傾向於前一種觀點。鄉街以上幾個大隊有姓楊的和姓唐的人,許多高鼻樑,跟白馬人臉型接近。他們血液里可能潛藏著白馬人的基因。

我讀到過平武縣的地方黨史,記載紅軍李先念部隊從摩天嶺撤下來,經過這裡,鄉街上建立過蘇維埃政權。不久,紅軍又轉戰北川,不少當地百姓參加了紅軍。有一年,我在巴中紅軍碑林,讀到紅軍烈士名錄,有幾十個來自鄉街姓強的,可能還有我生母的親戚呢。史料還記載,1949年末,國民黨敗軍方業超團經過這裡,很快又向松潘方向逃跑了。

我曾站在老石橋上發揮想像:從利州赴龍州或松州的商旅們,趕著騾子,背負鹽巴布匹,三五一夥,或孑然一人,在灰暗的天空下,從石橋走過。有遷客,有官員,帶三兩個僕從,坐轎,或騎馬,在陽光明媚的日子裡,從石橋走過。那情景,是多麼生動的多麼古樸的油畫啊!

我曾經問街上的老年人甘表叔:「你知道鄉街有多少年歷史了?你知道石橋有多少年歷史?」

他答:「幾百年。」究竟幾百年?他答不出。

「鄉街興起於何時?鄉街百姓來自何處?誰主持修建的石橋?什麼時候建的?」他更答不出。

但他給我講魯班的傳說,說鐵索橋頭上的那坨三層樓高的石頭,就是魯班挑來的。本來是要挑去松潘,走到老埡,扁擔斷了,一坨滾到山那邊的古城,一坨滾到了高村。他還說,三國的鄧艾,差一點就走攏鄉街了。他是把鄧艾沒有走攏當做鄉人的遺憾了,好像如果鄧艾走攏了,這裡的人會格外幸福。

同樣的問題,我也問何先生。先生說,龍安府志、平武縣誌都沒有記載,他也答不出。他是搞歷史的,講究嚴謹。鄉街是一個謎啊!我便是在這個謎里生活了十幾年呢!

鄉街的歷史肯定古老悠久,我相信。雖然有石橋這個實物作證,但沒有文字留存,比如鄉村志,比如橋頭刻一尊石碑。口口相傳,最不可靠。被後輩遺忘,是一種必然的悲哀和悲哀的必然。人說不清,石橋又不言。在摩天嶺南麓的崇山裡,在川西北的峻岭中,被遺忘的鄉街,被遺忘的石橋,被遺忘的歷史,或許還有很多。

8

有時候,蔣剃頭的店門前也很熱鬧。突然闖一夥手臂上戴著紅箍箍的年輕人,把蔣剃頭家三根高板凳全搬出去,擺在階沿上,揪幾個戴高帽子的人,站在高板凳上。蔣婆婆不敢阻擋,還一個勁地說「沒得啥,沒得啥。你們搬,你們搬。」

街上圍著幾十個最多時百來個社員,說是要開批鬥大會,剃頭店門前就成了臨時會場。在沒有娛樂的年代裡,開大會可以權且看做是另類的娛樂,而且,台上台下激情互動。高板凳上的人,是公社幹部,有時還有老師,我都認得。他們戴著紙糊的高帽子,高帽子上寫著字。他們都彎著腰,低著頭,像在唱戲。有的胸前掛一個小黑板,或小紙牌子,有的胸口上糊一張白紙,上面都寫著黑字,再畫上一把紅叉叉。有時候,紅箍箍還命令高高帽子的人,跪在高板凳上。板凳腿搖晃,咵嚓一聲,斷了,那些人就重重地絆在地上。一聲「哎吆」還沒有呻喚出口,屁股上已經挨了幾腳,再被揪起來,換根高板凳,又跪。

我一般擠不攏跟前,看不清高帽子上和胸口前寫的是什麼字——那時候我已經認得很多字了。那些戴紅箍箍的人,大都不認識。他們舉著鑌鐵皮子捲成的喇叭敞敞,展勁吼口號,瓮聲瓮氣,我一句也沒有聽伸展。

我們幾個碎娃兒,有木康娃,有秋波娃,有貓兒娃,在人群後面玩。當聽到人們吼口號時,我們瞧一眼。空地上的幾隻雞,在口號聲里,嚇得「噗噗噗」飛下干河溝。幾條狗跳進干河溝攆雞,「汪汪汪」,「咯咯咯」。柳樹上的斑鳩,椿芽樹上的烏鴉,房檐口的麻雀,都在口號聲里,撲稜稜飛向遠處。

不吼口號的時候,我們往干河溝里扔石子,比誰扔得遠。天擦黑時,我們還站在蔣家房當頭空地上,朝干河溝里屙尿,比賽誰飈得高。貓兒娃腿腳不便,不敢走攏堤岸邊邊上,離起老遠就屙。寒風順著干河溝刮來,石橋頭的大柳樹和椿芽樹,在寒風裡拋撒著尚未凋盡的枯葉。那些枯葉,在寒風裡亂飄,裹挾著我們的尿騷味,飄向會場上的人群。

散文:過客(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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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天,老石橋兩邊栽了幾根木杆子,將就幾株柳樹和椿芽樹,釘了些木板,再釘上篾席子,相當於給石橋夾了一道護欄,兩個大人那麼高。一夥戴紅箍箍的人,一夜間就在篾席子上糊滿了白紙紅紙,寫著大字報和大標語。有些字,我認得,更多的,認不得。但我喜歡那上面的漫畫:一隻巨大的拳頭,砸向幾個齜牙咧嘴的醜陋小人人。

有時候,另一夥戴紅箍箍的人,把戴高帽子的人,揪到高階沿上,連高板凳都不用。說是揪什麼當權派,什麼保皇派。戴紅箍箍的人,叫造反派,叫紅衛兵。那些戴高帽子的人,站在高階沿邊邊上,胸前掛著黑牌子,低著頭,彎著腰,看不清臉。一兩百人聚在土壩子里,伸長頸項望著檯子上,像是要瞅什麼稀奇。有人把鑌鐵皮喇叭嚅到嘴上,領頭吼口號,大家振臂響應,打到某某某。後來,在房角上掛一隻高音喇叭,像一個敞扣扣背篼,朝著土壩子,聲音尖炸炸的,震耳朵。有年輕人,衝上台去,揪著戴高帽子的人的領口,使勁往地上按,按跪在地上,在屁股上重重地踢幾腳。我曾經想,戴紅箍箍的人,與戴高帽子的人,肯定有深仇大恨。不然,咋會如此敵視如此勢不兩立呢?

我和木康娃秋波娃貓兒娃,有時候也跟著吼口號,跟著舉手臂,但吼的什麼內容,如今忘得一塌糊塗。倒是那些吼口號的聲音,印象深刻,像刀,像劍,在寒風裡,沖向烏雲濃厚的天空,刺進雲層深處。

每逢戴紅箍箍的人吆喝要開會時,肉鋪子裁縫鋪都馬上關門。作為供銷社和縫紉社的職工,也得帶上紅箍箍,站在人群中一起開會,一起喊口號,一起舉手臂。哪個學徒女人把關門慢了,就會被紅箍箍們厲聲呵斥:「你要破壞革命嗎?」那女人立刻被嚇得面如土色。

每每這些時候,那些在石橋上和土壩子里的雞和狗,都被戴紅箍箍的人,攆得遠遠的,免得它們影響開會。其時,檐口的麻雀和樹上的烏鴉,早已躲得無蹤無影。

10

千禧年後,我把養母接走,就很少回鄉街,很少過石橋了。如今,我到了當年的蔣婆婆那把年紀時,常常想起鄉街,想起老石橋和石橋南北的人事。木康娃大名李培林,已經病逝幾年了。秋波娃大名李德勤,跑到150公里外的綿陽青義壩,當了上門女婿,據說已經兒孫滿堂。只是據說,沒有見著。貓兒娃大名李恩貴,獨身一人,還在鄉街住,他會一直住下去,直到終老。

有一天,我在城裡見到木康娃的妹子培會。我們靠著涪江堤上的花崗石欄杆,擺一陣龍門陣。那些花崗石是從我們磨刀河打鑿好形狀,運來安裝的。江水在身後緩緩流淌,夕陽,從老團山斜照過來,把金黃鍍在江流和欄杆上,也鍍在我們身上。

她說蔣剃頭的女子把老石橋邊那不規則的老房子撬了,重新蓋了樓房,還是開理髮店。但她老漢兒和她哥哥病死了,她嫂子出門打工,也在秦嶺翻車軋死了。高階沿還在,開肉鋪開裁縫鋪的房子還在,破破爛爛,沒人住。肉鋪子早已沒有,逢場天在南邊的新街賣肉。縫紉社早搬到新街,但沒有人扯布做衣裳了。老石橋南北已經不是街道,石橋沒有人走了,只有狗躺在橋上曬肚皮,雞跳到橋下找食食。青瓦房子木板壁門口擺著青石頭的古舊鄉街,全被水泥樓「煥然一新」。對於南邊田壩里的新街,培會說她很喜歡:「大馬路,寬綽!高樓房,洋氣!」

鄉街老石橋沒有垮塌,但它未必再是鄉街的靈魂所在。石橋作為以往的交通和時代象徵,已經結束了它的意義。它遲早也會垮塌,也會被遺忘,或者抽象成一個記憶中的詞語,淹沒在眾多漢語辭彙的海洋里。鄉街的靈魂,如今寄託何處?我的心裡,禁不住心涌一絲淡淡的愁緒。

問起當年那些恩怨,培會說:「那些站高板凳的,那些戴紅箍箍的,都死光球了,還有啥子恩怨哦!蔣志軒,覃安元,刀兒匠些,骨頭都化作泥灰灰了。」

老石橋沒斷,但它死了。鄉街的老人們,也先後死了。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最後總是要死的。鄉街的下一代和下下一代人,不斷成長起來,這是一種必然。推陳出新,是自然規律,如同田壩里的麥子,一茬,又一茬。

橋就是連接這頭到那頭,從此岸達彼岸。老石橋是一座空間的橋樑,鄉街是一座時間的橋樑,而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時間和空間的過客,一代一代,從橋上,從鄉街,走過,而且繼續走。

散文:過客(下)


(圖片來自於網路)

顧問:朱鷹、鄒開歧

主編:姚小紅

編輯:洪與、鄒舟、楊玲、大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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