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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5《收穫》選讀 | 北緯40度:青春帝國少年行(陳福民

原標題:2018-5《收穫》選讀 | 北緯40度:青春帝國少年行(陳福民


2018015出版


陳福民專欄「北緯40度」

青春帝國少年行


文 | 陳福民


選讀


公元前133年以及前129年(即元光二年與六年),漢武帝先後對匈奴採取了兩次試探性的主動攻勢。第一次是史上著名的「馬邑之謀」:


漢使馬邑下人聶翁壹奸蘭出物與匈奴交,詳為賣馬邑城以誘單于。單于信之,而貪馬邑財物,乃以十萬騎入武州塞。漢伏兵三十餘萬馬邑旁,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護四將軍以伏單于。(《史記·匈奴列傳》)


第二次是元光六年:


自馬邑軍後五年之秋,漢使四將軍各萬騎擊胡關市下。將軍衛青出上谷,至蘢城,得胡首虜七百人。公孫賀出雲中,無所得。公孫敖出代郡,為胡所敗七千餘人。李廣出雁門,為胡所敗,而匈奴生得廣,廣後得亡歸。(《史記·匈奴列傳》)。


這兩次行動都失敗了。原因當然很多,但最重要的一個原因,是沒有能夠真正左右局面的統軍將領:

當是時,漢伏兵車騎材官三十餘萬,匿馬邑旁谷中。衛尉李廣為驍騎將軍,太僕公孫賀為輕車將軍,大行王恢為將屯將軍,太中大夫李息為材官將軍。御史大夫韓安國為護軍將軍,諸將皆屬護軍。約單于入馬邑而漢兵縱發。(《史記·韓長孺列傳》)


「馬邑之變」動員了三十萬大軍,所有將領都歸韓安國調遣,而韓安國只是個更擅長官場周旋的朝廷人物。「約單于入馬邑而漢兵縱發」,這辦法聽起來可以用一些成語俗語去形容,如「守株待兔」、「瓮中捉鱉」、「關門打狗」,要點是等單于進了馬邑城大家就一擁而上。想得挺美,可這麼笨的辦法全無戰略主動性,更無戰術可言。行動失敗雖然觸發於一個偶然性的因素——走漏了風聲,但沒有懂軍事的主帥和統一協調部署,將領各自為政,想要成功實在是沒有可能。第二次元光六年,則是軍事目的不清晰的「四面出擊」,分頭行動,仍然沒有統軍主帥,打到哪兒算哪兒。這次戰役,就是李廣被匈奴生擒活拿最後又奇蹟般一個人逃回來的那次,而公孫賀無功,公孫敖損失了七千人。四路中惟有「將軍衛青出上谷,至蘢城,得胡首虜七百人。」


這次行動的預想,是「擊胡關市下」,戰場限制在長城一帶,但是衛青卻一個人打出了上谷到達蘢城,還斬首七百人。蘢城是匈奴祭天大會之所在,比較神聖的地方。傳統的匈奴漠北蘢城,在今天蒙古人民共和國鄂爾渾河西側一帶的哈拉和林。後世一些不明歷史地理的讀者,或者是衛青的鐵杆粉絲,為了強調衛青的巨大功績,聲稱「蘢城」就是距上谷郡一千四百公里之外的哈拉和林,這是很明顯的錯誤。這個「美麗的錯誤」還產生了一首著名七絕:「秦時明月漢時關,萬里長徵人未還。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以至於「飛將軍」所指到底是衛青還是李廣,成為一時聚訟。今天「蘢城」的確切地點已經不可詳考,但學者普遍認為,元光六年衛青抵達的「蘢城」,應在上谷正北方二百四十多公里的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鑲白旗一帶,有可能是匈奴的漠南王庭之一。


元光六年這次出征是特別重要的開端。儘管太史公對此似乎有些漫不經心,只是輕描淡寫地一帶而過,但是衛青這個名字的出現,是中國歷史上一件具有劃時代意義的大事。他的出場不僅首次改變了漢匈作戰史的勝負結果,而且第一次孤軍深入了匈奴騎兵佔領區,開創了冷兵器時代中原定居文明對抗游牧文明的運動戰先例。他這次斬獲「首虜七百人」,與後來的輝煌成就相比,其實是微不足道的,但這只是即將席捲蒙古高原的歷史大風暴的預演。漢匈雙方圍繞北緯40度的爭奪戰,將使一些改變歷史進程的決定性人物在兩大文明折衝中應運而生。


衛青的生年在史料中沒有記載。這個實在不能怪司馬遷,因為衛青家裡的情況相當混亂,一般人不容易弄清楚。


大將軍衛青者,平陽人也。其父鄭季,為吏,給事平陽侯家,與侯妾衛媼通,生青。青同母兄衛長子,而姊衛子夫自平陽公主家得幸天子,故冒姓為衛氏。字仲卿。長子更字長君。長君母號為衛媼。媼長女衛孺,次女少兒,次女即子夫。後子夫男弟步廣,皆冒衛氏。(《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


從司馬遷這段話,可知衛青的籍貫是今天山西臨汾。除了「平陽人也」明確可解之外,要弄明白其他信息都很費心思。


平陽侯國是協助劉邦打天下的功臣曹參的封地。曹家世襲平陽侯,到了衛青的生父鄭季這時候,平陽侯曹壽娶了漢武帝姐姐陽信公主,這位公主此後便以「平陽公主」著名於世。鄭季這個小官員有些不老實,在曹壽家服務期間與「侯妾衛媼」勾搭並生下衛青。這位衛媼此前是嫁過人的,至於衛姓是她自己的還是前夫的,已經不可能知道了。在衛媼與鄭季生下衛青之前,她已經有了四個孩子,分別是兒子長子,女兒衛孺、少兒、子夫。此處需要謹慎的是,「侯妾」之妾,應該是取這個字的本義「有罪女子給事者」,即女奴,而非通常意義上的小老婆。否則,不管西漢年間男女情事再怎麼開放,貴為侯爵的曹壽也不可能允許這樣的事情一而再再而三發生。衛青之後,這位衛媼還有個孩子叫步廣。但這個孩子卻不是鄭季所生,衛媼應該是又有了別的男人。這些孩子,可能知道生身父親是誰,也可能不知道,但「皆冒衛氏」——所有的孩子一律隨母親姓衛。不合法的性關係所生的孩子,母親能給他們的保護也就是這些了。

給了身份不等於能有好的生活條件。一個孤單女子在侯爺家做奴僕,就算侯爺很歡迎增添私產勞動力,但養這麼一堆孩子也是不小的負擔。於是衛青回到了生父鄭季家討生活:


青為侯家人,少時歸其父,其父使牧羊。先母之子皆奴畜之,不以為兄弟數。青嘗從入至甘泉居室,有一鉗徒相青曰:「貴人也,官至封侯。」青笑曰:「人奴之生,得毋笞罵即足矣,安得封侯事乎!」(《史記·衛將軍驃騎列傳》)


「為侯家人」點明了衛青作為平陽侯家奴的身份。回到生父家完全不被接納,從情理上推斷,鄭季應該是個很懦弱又刻薄的人,除了把衛青當個勞動力派去放羊之外,不會有什麼父愛,因此鄭氏的幾個孩子根本不認衛青是兄弟,「皆奴畜之」。最苦最累的活兒都是他干,放羊砍柴跑長途,受盡歧視冷言惡語饑寒交迫挨打挨罵……把這些形容「底層人民」苦難的爛熟辭彙都放他身上,應該相當恰當。以至於有人認為他面相貴重,覺得未來有望封侯拜將時,他只是笑笑說:奴隸的一生,不挨打受罵已經知足了,不敢想那些不著邊際的事兒。


勵志金典最喜歡重複「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衛青的態度正相反,等於不想封侯的奴隸是個好奴隸。他的這個笑聽起來有些慘然,也可能是淡然,但歷史記住了衛青的「笑」。逆來順受,寵辱不驚,這時候的衛青已經表現出了不同於一般人的稟賦。經歷並了解了人生最凄惶最黑暗的真相,衛青變得堅忍果敢冷靜柔和,這種性格讓他在後來的戰場與政壇都受惠很多。借用今天一句雞湯來說:面對困苦仍能微笑的人,命運總不會太差。


命運的轉機來自於他的三姐衛子夫。建元二年(公元前139年),漢武帝在平陽公主家親幸了衛子夫,衛子夫入宮次年懷孕,武帝後來廢掉陳皇后而將衛子夫立為皇后。衛青成了漢武帝的小舅子這個事情並不算稀奇,稀奇的是他後來逆襲又迎娶了平陽公主,漢武帝也成了他的小舅子。討論漢家宮廷這些亂七八糟的聯姻並不是出於八卦,而是為了於中判斷衛青的大致年齡,以及西漢帝國霸業的由來。


劉徹臨幸衛子夫是在建元二年(前139年),這一年他十八歲。原則上衛子夫年齡只會小於等於劉徹,取上限為同歲,那麼衛青作為衛子夫的弟弟,此時取上限就是小於等於十七歲。以此推論,衛青大約生於公元前155年。二十歲左右的皇帝心疼這個跟自己年齡相仿的小舅子,給了衛青一個建章監的閑官,不久又升職為太中大夫(《史記》寫為「大中大夫」)。如果不是後來發生了那些驚天動地的偉大戰役,衛青很可能就依靠著皇帝小舅子的「貴幸」身份,在朝廷里混個太平官兒終老一生了。


但是年輕的漢帝國,從它的最高統帥到一個個如衛青這般的雄傑志士,都不是這麼想的。



陳福民,生於河北承德。1982年畢業於河北師範學院中文系,文學學士;1995年畢業於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獲文學博士學位;1996年入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當代文學研究室供職至今。近年來關注網路文學與文化研究以及二十世紀思想史與文學寫作的內在關聯。任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常務理事、秘書長;中國當代文學研究會新媒體文學委員會主任。


選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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