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維多利亞時期科學與詩歌的兼容史

利維坦按:「奧本海默,他們告訴我你在寫詩。一個人怎麼可以在同一時間既在物理前沿做研究工作又同時在寫詩,令人不可思議。因為這兩樣事情截然不同:科學是用大家都能理解的詞語來說明還沒有人知道的事物;詩歌卻是用沒人能理解的詞語來說明眾所周知的事物。」這是物理學家保羅·狄拉克(Paul Dirac)寫給「曼哈頓計劃」領導者、物理學家、業餘詩人羅伯特·奧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的信。

或許在狄拉克看來,一個科學家會具備詩人的直覺和審美是件挺不可思議的事。然而,西方自然科學家其實一直有熱愛詩歌的傳統,英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學家尤其如此。2013年劍橋大學出版社出過一本名為《維多利亞時代科學家的詩歌:風格、科學與胡話》(The Poetry of Victorian Scientists: Style, Science and Nonsense)的書,裡面提到誕生於1869年的英國《自然》雜誌的首任主編是諾曼·洛克耶(Norman Lockyer),他就經常在《自然》雜誌上發表詩歌,無形當中也反映了當時科學家的文學偏好。

(文末有福利)

文/Gregory Tate

譯/苦山

校對/斬光

原文/publicdomainreview.org/2018/07/26/the-poetry-of-victorian-science/

本文基於創作共同協議(BY-NC),由苦山在利維坦發布

1848年,攝影先驅、礦物學家、業餘詩人羅伯特·亨特(Robert Hunt)發表了《科學之詩》(The Poetry of Science),這是一部雄心勃勃的作品,旨在對科學知識進行概述的同時,將科學中形而上的、道德性的、美學性的部分一同傳達給普通讀者。格雷戈里·泰特(Gregory Tate)對這本書進行了深入考察,揭示出維多利亞時期的人們將詩歌與科學這兩種語言相調和的渴望。

1842年,由威廉·巴克勒(William Buckler)為羅伯特·亨特所作的水彩肖像。圖源:Wellcome Library

1848年12月,在《觀察者》雜誌(The Examiner)上發表的一篇評論中,查爾斯·狄更斯對自然現象的科學研究大加溢美之詞:

「(亨特先生的作品)向我們展示了當科學真正做到闡釋自然時,她能如自然本身一般,將其毀滅的一切以某種新形式重塑;當她把我們從無害的迷信中解放出來後,她並不如某些人認為的那樣,用功利主義的嚴苛鎖鏈將我們捆縛,而是給出了某種更好、更美的事物供我們沉思,若我們正確地對待它,會發現這種事物更有益於靈魂的提升,更高貴,更能激發想像力翱翔;這是一種堅實可靠、智慧而健康的事物。」

儘管狄更斯在這裡極力稱讚科學,毫不吝嗇誇獎之詞,但他的字裡行間也透露出維多利亞時期英國對待科學知識普遍抱有的一種警惕態度。人們在讚美科學的明確客觀性和分析精確度的同時也對它們心懷恐懼,這種恐懼部分源自浪漫主義思潮,部分從基督教世界觀繼承而來。他們認為實驗科學是墮落的,會摧毀自然,將其過分簡化為一套可量化的、沒有靈魂的機制。

但狄更斯向他的讀者保證,將科學視作自然之美和想像力的「嚴苛的、功利主義的」壓迫者的這種觀點是無稽之談,能證明這點的恰是那「堅實可靠、智慧而健康的事物」,而他正在評論的這本書成功地將這種事物囊括在了其中:也就是羅伯特·亨特的《科學之詩》。

狄更斯對《科學之詩》的褒獎是有所保留的。在他看來,該書的辭藻過於華麗,文體繁複冗長,是為其瑕疵:「我們也許要對作品時不時的離題提出異議,有時候,我們希望能讀到更平白的語句。」確實,亨特為了展示科學既不機械論也不功利主義,有時會長篇大論地為其辯護,用詞過於浮誇而多愁善感,甚至遠勝狄更斯的小說。比如,在《科學之詩》的序言中,亨特宣稱:

「在一條真理大白於天下時心滿意足,不過是完成了任務的一半。物質中的每個原子都隸屬於諸多種屬性和能量,並藉此和擁有類似屬性或能量的其他原子聯繫在了一起,進而和宇宙中的一切產生關聯,因此,每一條真理——不論它多麼稀鬆平常——周圍都環繞著無數衝動,當這種衝動蘇醒,它便如樂聲的漣漪般在靈魂之間傳播,在宇宙間迴響反覆,綿延至永恆。」

位於法爾茅斯(Falmouth)的亨特宅,攝於1842年。同年9月,他將數張照片寄給了約翰·赫歇爾(譯者註:John Herschel,英國天文學家、數學家、化學家及攝影師),圖為其中之一的局部細節。儘管圖中人的身份並不確定,但很有可能就是亨特本人。圖源:英國國家媒體博物館

亨特將自然本身和自然研究作了一個類比。他認為,自然過程既是物質的,同時也是非物質的,它既受原子運動的指引,也無法分解為物質的能量與力(光、重力、磁力、電)的運作結果。類似地,對這些過程的詮釋必須能同時包含科學和詩歌——前者是對事實性「真理」的經驗主義和實驗性質研究,而後者則是環繞這一真理的美學、道德和精神「衝動」的表達。

這一類比或許看起來邏輯鬆散,並不特別令人信服,但事實證明,它在維多利亞時期的讀者間很有市場。當第一版《科學之詩》售罄後,亨特寫道:「在第一版出版後12個月內,本書就收到了再版的請求,這令作者確信他此前並未想錯,機械性實驗得出的普遍推論確實能夠擁有詩意的一面。」

亨特在《科學之詩》中的目標是調和「實驗」和「詩歌」,這兩個詞不僅意味著兩種看待自然知識的不同角度,更反映了兩種互相抗衡的文化權威。儘管詩歌在19世紀日益式微,讀者們越來越多地投向小說和媒體的懷抱,至少在理論上,它仍然有著超凡的地位,是想像力的表達中最高級的形式。

與此同時,在1848年,各類科學解釋自然過程、並通過新興技術使這些過程為人類所用的能力愈發強大,這讓它們在英國文化中的地位日益重要起來。我們可以輕易將詩性的想像力與科學知識視作相互敵對的關係,但正如羅伯特·亨特的職業生涯所展示的那樣,它們同樣可能和諧共存。

亨特的第一份工作是外科醫生學徒,之後他曾做過藥劑師兼藥商、地質測繪統計學家,也曾在倫敦礦業學院(the School of Mines in London)擔任過教授。他是攝影師中的先驅,在皇家學會創辦的《哲學彙刊》(Philosophical Transactions)上發表過攝影學研究。他也經常寫作並發表詩歌,19世紀30年代,他還試圖成為一位劇作家。

亨特的興趣愛好之廣泛並非個案:19世紀數位聲名甚於他的人物——天文學家約翰·赫歇爾、物理學家約翰·丁達爾(John Tyndall),還有數學家詹姆斯·克拉克·麥克斯韋(James Clerk Maxwell)——同樣將專業研究和詩歌寫作及他們各自科學理論的科普文章結合在一起。他們的職業範圍之所以如此廣博,得益於英國維多利亞時期學科間開放的界限。各類教育或語言之間沒有死板的壁壘,而到了20世紀,科學研究和科學傳播之間、科學和文學之間都出現了這樣生硬的屏障。

英國書志學家、古生物學家、地質學家查爾斯·戴維斯·舍伯恩(Charles Davies Sherborn)的藏書票局部細節,由他父親雕刻於1890年。圖中可見莎士比亞的半身雕像與達爾文的肖像畫並排而立,顯微鏡旁有一座斷臂維納斯的複製品。書架上的拉丁文意為「書為友,自然乃神」。圖源:Wellcome Library

這些不同學科間的交流可從《科學之詩》中亨特的文風和結構略見一斑。他和維多利亞時期絕大多數科學作家一樣,經常在解釋科學實驗和理論的過程中引用詩句和詩歌段落。在維多利亞時期,科學著述中引用詩歌的案例繁多,很難框定具體的範圍:作者們有時將詩歌的語言用作支持特定科學理論的證據,有時則作為給他們文章增添文採的修飾。有些詩句被用於總結科學的歸納推理的特性,也就是從觀察一種特殊的自然現象推出該現象的意義或重要性這類普遍結論;另一些詩句則被引用來展現歸納法之外的事物,它們暗示科學事實具有情感或精神上的效應。

你也許會感到驚訝,維多利亞時代的科學傳播文章和現代科普文章一樣,頻繁引用詩歌。例如,即使是像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這樣好鬥到引起爭議的科學理性主義忠實擁躉,也樂於引用詩歌來表達被他稱作科學知識的「奇蹟」的那些事物。但儘管引用詩歌這一慣例暗示著科學和詩歌在某些方面是相輔相成的——要想完整而細緻地理解物質宇宙,這兩者都不可或缺——它同樣在兩者之間施加了一條界限,將事實性的、客觀的科學知識和詩歌那純然情感性的、主觀的範疇劃分開來。

這種二元性在亨特討論莎士比亞時格外明顯——他同時對後者表達出了讚美和輕蔑。在引用了《暴風雨》(The Tempest)中那首精靈之歌「五尋深處」後(「這珍珠曾是他的雙眼」),他提出,莎士比亞「不曾想到自己竟如此正確地描繪出了化學變化,動物殘骸在經歷這種變化後分解成為硅化物或鈣化物」 。莎翁詩行那抒情的語言和亨特文章中的專業術語描述了同一種現象,但卻出於本質截然不同的兩個角度。

據亨特所說,詩人「能得到比哲學家更驚人的啟示,哲學家要通過持續的辛勞,並和他周圍一切時刻變化的元素作殊死搏鬥,才能喚起啟示」 。自然哲學家或科學家通過對自然事實進行艱苦而剋制的調查研究才能獲得那種洞察力。相反地,莎士比亞的詩歌體現出了一種卓越的蒙昧,一種對於自然過程的直覺性認識——但並非對其起因或細節,而是對其本質真理。

狄更斯並不認同這種拐彎抹角的讚美——「為什麼亨特先生會認為莎士比亞『不曾想到』自己有多麼智慧,這點我們並不完全理解」——亨特在之後的再版中修改了這一段,但仍有些含糊其辭,他評論道,莎士比亞「以相當程度的正確描繪出了(珍珠形成過程中所涉及的)化學變化」。

愛德蒙·杜拉克(Edmund Dulac)所繪的《五尋深處……》,來自Hodder and Stoughton出版社於1915年出版的《暴風雨》。

對狄更斯來說,這種引用隱約流露出屈尊俯就的態度,令莎士比亞的詩歌淪為科學智慧的華麗文飾。但在別處,亨特又提出詩歌能為實驗科學中獲得的知識積極提供佐證支持,甚至可能對其作出重要補充。論證這點時,他首先直接將兩種不同的語言交織並列:一方面是他自己的詩歌,他不時將它們插入《科學之詩》的論述中,好像它們是一位權威詩人的作品;另一方面則是各種實驗的細節性描述,這是19世紀科學文章的一個顯著特徵。

在論述重力的章節中,亨特對一次實驗做了詳細敘述,其內容是橄欖油滴在與其重力相同的酒精-水混合物中會保持懸停,他是這樣寫的:油滴並不像「其他任何情況下」那樣,被「地球的引力影響」所「碾平」,而是維持了「渾然圓滿的形狀」。「儘管這個例子是如此簡單,」亨特寫道,「它基本道出了那些極度平衡的內聚力和引力的奇妙秘密;從這平凡無奇的事實,我們可以上升得出一個偉大的哲學真理。」隨後,他記下了這個實驗的一種拓展方式:

「如果我們將鋼絲穿過其中一滴漂浮的油滴,並使其快速旋轉,從而模仿行星沿其軸線的轉動,那麼油滴就會縱向變扁橫向變鼓,我們就得到了地球的形狀。若增加旋轉速度,到一定速率時,油滴將延展成圓盤,一個環將與中心球體分開,並且在與其相距一定距離時仍圍繞它旋轉。這樣,我們就得到了一個縮小的土星環模型。」

在這些實驗中,他總結道:「我們所得出的結果與行星的情形驚人地相似。」對亨特來說,實驗和自然之間有著分形的關係:實驗過程就是微型的自然過程。在這個例子中,從橄欖油的運動這一「平凡無奇的事實」,「我們(在尺度層面)上升」得到對崇高的天文現象的理解,且我們同樣通過歸納推理,上升得出「一個偉大的哲學真理」,一種對塑造了宇宙萬物的力的理論理解。

到了下一段,亨特將萬有引力稱為大自然中的「支配之靈」,緊接著,他用一段詩文再次強調了它的重要性並為該章節結尾,但強調的角度完全不同:

最小的灰塵漂浮在風中

印下了永恆心靈的強烈印記。

在環繞它的神秘之中,細微的力翻滾;

而引力束縛並引導著整體。

在暴風雨席捲前的每一粒沙中,

封鎖著校準世界的力量,沉睡著,

人類的思想可從每個原子里上升

強力地刺穿天空的謎題——

試圖把握主宰經緯的每一股力量,

那天命中有行星挪移,有人呼吸;

從每顆土壤的秘密奇蹟里,

喚起真理,學習上帝的神力。

與道金斯這種當代作者和丁達爾這類維多利亞時期的不可知論者(他引用詩歌是為了表達一種面對科學所揭露出的自然崇高時生出的世俗敬畏)相反,亨特引用詩歌來推廣自然神學,即通過觀察自然來展示基督教上帝之存在的理論模式。他宣稱,對物質和作用於物質的力的研究,將心靈引向了真理,這種真理不僅是理論性的,更是神學的:當以「人類思想」為中介時,「每個原子」都能夠啟發「天空的謎題」。他這首詩的韻腳擺出了一系列對立(「風中」的「灰塵」和「永恆心靈」,「土壤」和「上帝」),但它們最後實際上都是彼此關聯的連續體,因為它們之間的顯著鴻溝被歸納性質的提升所抹平,這種(精神層面的提升所導致的消除隔閡)可與實驗所能達到的程度相媲美。

亨特所建立的這種科學和詩歌間的聯繫,對飽受時刻更新的科學真理困擾的維多利亞時期讀者來說,一定十分令人心安:他的作品暗示,兩者都可使用看似平凡無奇、微不足道的現象來解釋宇宙。不過,總體而言,《科學之詩》印證了維多利亞時期社會上存在的爭論:詩歌和影響力日益重大的科學世界觀之間是否有關聯?

亨特頻繁引用詩歌說明了詩歌主要仍是用作對科學知識的裝飾性例證,畢竟,科學知識不可避免地要比詩歌中傳達的那類知識更精確、更細緻。但他本人的詩歌寫作中所傳達的觀點則顛覆了這一等級體系,認為詩歌擁有調和自然與神聖的力量。詩歌傳遞了一種對宇宙精神層面的、超然的理解,實驗科學的證據可以支持這一點,卻不能推翻乃至取代它。

有關作者:格雷戈里·泰特是聖安德魯斯大學的維多利亞文學講師。他的首本著作《詩人的心靈:1830—1870年間維多利亞時期詩歌中的心理學》(The Poet』s Mind: The Psychology of Victorian Poetry 1830-1870)出版於2012年,書中審視了維多利亞時期詩人對於心理學在19世紀英國成為一門新興學科是如何回應,又對心理學學科做出了什麼樣的貢獻。他剛剛完成了第二本著作《詩的物質》(Poetical Matter),該書研究了19世紀詩歌和自然科學之間在方法、概念和語言層面的交流。

編者有話說:就個人來說,並不是很同意本文作者文末的結論,即「亨特頻繁引用詩歌說明了詩歌主要仍是用作對科學知識的裝飾性例證,畢竟,科學知識不可避免地要比詩歌中傳達的那類知識更精確、更細緻」。這話讓人總有一種「詩服務於科學」、「詩是科學的副產品和陪襯」的感覺。

當然,就一個特定時期而言,總會有詩歌文本會「服務」於某一個科學主題——但這種「服務」,本質上是對現象/話題的處理,如同當年但丁處理《神曲》,且理應不影響詩歌內在審美的獨立性。我更感興趣的是,為何科學家要用詩歌的方式來描述和闡釋科學?按照常理,他們明明有一套邏輯嚴謹、措辭縝密的科學術語/語彙,然而在某些時刻,他們卻採用了詩這種特有的語言方式來表達他們對世界的理解。

下面有首美國理論物理學家弗蘭克·維爾切克(Frank Wilczek)寫的詩《虛粒子》(Virtual Particles),各位感受一下科學之思與詩歌語言的融會貫通:

Beware of thinking nothing』s there—

Remove what you can;despite your care

Behind remains a restless seething

Of mindless clones beyond conceiving.

They come in a wink, and dance about;

Whatever they touch is seized by doubt:

What am I doing here? What should I weigh?

Such thoughts often lead to rapid decay.

Fear not!The terminology』s misleading;

Decay is virtual particle breeding

And seething, though mindless, can serve noble ends,

The clone-stuff, exchanged, makes a bond between friends.

To be or not? The choice seems clear enough,

But Hamlet oscillated. So does this stuff.

這裡還有一個科學詩歌的在線網頁索引:

web.mit.edu/redingtn/www/netadv/SPpoetry.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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