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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永玉與曹禺:真正的欣賞,是把你的沉睡都趕走

歷史上的今天:1910年9月24日,劇作大師曹禺誕生。

文 |黃永玉/曹禺

黃永玉寫給曹禺(1983年3月20日)

家寶公:

來信收到。我們從故鄉回京剛十天,過一周左右又得去香港兩個月,約莫六月間才轉得來,事情倒不俗,只可惜空耗了時光。

奉上拙詩一首,是類乎勞改的那三年的第一年寫的,詩刊朋友問我要近作,而目下毫無詩意抒發,將信將疑,從匣中取出這首給他看,卻說好。人受稱讚總是高興。但是這詩不是好,是公開的私事滿足了人的好奇心而已。不過我老婆是衷心快意的,等於手臂上刺著牢不可破的對她的忠貞,讓所有的朋友了解我當了三十六年的俘虜的確是心甘情願。歌頌老婆的詩我大概可以出一個厚厚的集子了。只可惜世界上還沒有一個禁得起肉麻的出版社。

說老實話,真正地道的情詩、情書、情話,怎麼能見得人?偉大如魯迅,特精熟此道,說是「兩地書」,買的人圖神奇,打開看來卻都是正兒八經、缺乏愛情的香馥之感。全世界若認真出點這種東西,且規定人人必讀的話,公安局當會省掉許多麻煩。人到底太少接觸純真的感情了。

圖為 曹禺

曹公曹公!你的書法照麻衣神相看,氣勢雄強,間架縝密,且肯定是個長壽的老頭,所以你還應該工作。工作,這兩個字幾十年來被污染成為低級的習俗。在你的生涯中,工作應該是充滿實實在在的光耀,別去理那些瑣碎人情、小敲小打!在你,應該「全或無」;應該「良工不示人以朴」。像蕭伯納,像伏爾泰那樣,到老還那麼精確,那麼不饒點滴,不饒自己。

在紐約,我在阿瑟·米勒家住過幾天。他剛寫一個新戲《美國時間》,我跟他上排練場,去看他邊拍邊改劇本。那種活躍,那種嚴肅,簡直像雞湯那麼養人。他和他老婆,一位了不起的攝影家,輪流開車走很遠的公路回到家裡,然後一起在他們的森林中伐木,砍成劈柴。米勒開拖拉機把我們跟劈柴一起拉回來。兩三噸的柴啊!我們坐在米勒自己做的木凳、飯桌邊吃飯。我覺得他全身心的細胞都在活躍。因此,他的戲不管成敗,都充滿生命力。你說怪不怪,那個時候我想到你,挂念你,如果寫成台詞,那就是:「我們也有個曹禺!」但我的潛台詞卻是,你多麼需要他那點草莽精神。

你是我極尊重的前輩,所以我對你要嚴!我不喜歡你解放後的戲,一個也不喜歡。你心不在戲裡,你失去偉大的靈通寶玉,你為勢位所誤!從一個海洋萎縮為一條小溪流,你泥溷在不情願的藝術創作中,像晚上喝了濃茶,清醒於混沌之中。命題不鞏固、不縝密,演釋、分析得也不透徹。過去數不盡的精妙的休止符、節拍、冷熱、快慢的安排,那一籮一筐的雋語,都消失了。

誰也不說不好。總是「高!」「好!」這些稱頌雖迷惑不了你,但混亂了你,作賤了你。寫到這裡,不禁想起莎翁《麥克白》中的一句話:「醒來啊麥克白,把沉睡趕走!」

你知道,我愛祖國,所以愛你。你是我那一時代現實極了的高山,我不對你說老實話,就不配你給與我的友誼。如果能使你再寫出二十個劇本需要出點力氣的話,你差遣就是!艾侶霞有兩句詩,詩曰:「心在樹上,你摘就是!」

信,快寫完了,回頭一看,好像在毀謗你,有點不安了。放兩天,想想看該不該寄上給你。

祝你和夫人一切都好。

晚 黃永玉 謹上

三月二十一日

我還想到,有一天為你的新作設計舞台。永玉,又及。

我還想貢獻給你一些雜七雜八的故事,看能不能弄出點什麼來!永玉,又及。

曹禺寫給黃永玉(1983年4月2日)

永玉大師:

收到你的信。好像一個一無所有的窮人,突然從神女手裡,得到不可數量的珍寶。我反覆地看,喚出我的妻女一同看,一塊兒驚奇上天會毫無預感地給了我這樣豐滿、美好、深摯、誠厚的感情。

我的確沒有想到,你會寫給我這樣一封長信。你鼓勵了我,你指責我近三十餘年的空洞,「泥溷在不情願的藝術創作中」。這句話射中了要害,我浪費了成熟的中年,到了今日這個年紀,才開始明白。你提到我那幾年的劇本,「命題不鞏固、不縝密,演釋、分析得也不透徹」。是你這樣理解心靈的大藝術家,才說得這樣準確,這樣精到。我現在正在寫一個劇本,它還泥陷於幾十年的舊爛坑裡,寫得太實也陳腐,彷彿只知沿著老道跋涉,不知回頭是岸,岸上有多少新鮮的大路可走。你叫我:「醒來啊,把沉睡趕走!」

我一定!但我仍在矇矓半醒中,心裡又很清楚我迷了路。但願迷途未遠,我還有時間能追回已逝的光陰。天下沒有比到了暮年才發現走了太多的彎道更痛心的了。然而,指出來了就明白了,便也寬了心,覺得還有一段長路要趕,只有振作起來,再寫多少年,報答你和許多真誠的朋友對我指點的恩德。永玉,你是一個突出的朋友,我們相慕甚久,但真見面談心,不過兩次。我能得你這般坦率、真誠的言語是我的幸福,更使我快樂的是,我竟然在如此倉促的機遇中,得到你這樣真誠見人的友人。

圖為 黃永玉

你說我需要阿瑟·密勒的草莽精神,你說得對。他堅實,沉肅,親切,又在他深厚的文化修養中又時時透出一種倔強,不失在塵俗中屈服的豪邁氣概。我時常覺得我顧慮太多,又難拋去,這已成了痼習。但是如果不下決心改變,所謂自小溪再匯為滄海是不可能的。

你像個火山,正在突突噴出白熱的火岩。我在你身邊,是不會變冷的。你說要寫二十個劇本,如果我真像你舉出的那種巨人,我是會如數寫出的。不過,有你在身旁督促我,經常提醒我,我將如你所說「不饒點滴,不饒自己」。

你的畫,世間有多少人在頌揚,用各種語言來讚美,我再添什麼是多餘的。我更敬重的、我更喜歡的是你的人性,你的為人,你的聰敏才智、幽默感,你的藝術與文章是少見的。但真使我驚服的,是你經過多少年來的磨難與世俗的試探,你保持下你的純樸與直率。

圖為黃永玉畫作

我終將有所求於你的。你的長信已經一頁一頁端正地放在照相簿里。現在我可以隨時翻。在我疲乏時,在我偶爾失去信心時,我將在你的信里看見了火辣辣的詞句,它將促我拿起筆再寫下去。在我想入歪道,又進入魔道,「為勢位所誤」時,我將清醒再寫下去!

請問候你的夫人,感謝你,我的朋友。

曹禺

一九八三年四月二日

作者:曹禺(1910年9月24日—1996年12月13日),中國傑出的現代話劇劇作家,原名萬家寶,字小石,小名添甲。其代表作品有《雷雨》、《日出》、《原野》、《北京人》。

黃永玉:筆名黃杏檳、黃牛、牛夫子。中央美術學院教授、中國美協副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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