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豹 我想我最愛你

淡豹

預備役作假，譯者，民間公務員

仰面看烏鴉

為知識中國寫一本虛構的人物誌，向羅貝托·波拉尼奧致敬。這些人的行跡在國師與歹徒之間，這個系列是盜版的英雄譜，這裡的每一個字都是假的

有時他也想把媽媽放到名單里。媽媽不打不罵他，但總責備他。他覺得媽媽不太講道理。媽媽抓到他撒謊時又毫不留情，啰啰嗦嗦說上好幾天，每次他犯錯誤時總把他上次犯過的錯誤再拿出來講一遍

媽媽催男孩子吃早餐，但他的心中轉著其他念頭。兩隻手加起來有十根手指，每根都能射出綠色的閃電光箭殺死一個人。總共他可以殺死十個人。

一周來他把自己憎恨的人的名單排來又排去。有時在名單上刪除第三號對頭，摁下左手中指。有時排滿了七個人，幾乎就要湊足十名了，他心中安穩一些，右手末三根手指緊緊貼牢手心，餘下的大拇指和食指翹成一個對勾號，媽媽歡喜地問，你在掰手指？偷偷練習加減法？真是乖寶寶。他說，嗯。

他最恨張天含。毫無疑問。骰子扔到男孩子的眼睛上。還有一次他已經坐到了幼兒園滑梯的頂上，就要滑下去了，張天含突然跳到滑梯腳上，他閃躲不及，滑下去時鼻子直直撞到張天含肩膀上，出了好久的血。他怕血，也怕針，但恐懼不是他那天晚上回家後還一直在哭的原因，張天含在他出血時一直笑才是。而媽媽責備他，說，你要讓著小朋友，張天含不是故意的。他說，是故意的！他還拿骰子砸過我的頭！一大把骰子。媽媽說，小朋友玩耍難免磕磕碰碰，人家向你道歉就好了呀。他說，那是假的道歉！張天含說對不起時一直在笑。

而且張天含說的並不是「對不起」。也不是「我錯了」。也沒有低著頭。張天含是直盯著他的眼睛，說，「不好意思喔」。不好意思了，張天含，你是名單第一名。

有時他也想把媽媽放到名單里。媽媽不打不罵他，但總責備他。他覺得媽媽不太講道理。媽媽抓到他撒謊時又毫不留情，啰啰嗦嗦說上好幾天，每次他犯錯誤時總把他上次犯過的錯誤再拿出來講一遍。

媽媽是個怪人，有時像電視上的維也納童聲合唱團一樣，捏著嗓子在家裡朗誦一些句子，媽媽說她在練習隱忍高貴。帶他去日本，金閣寺，要他早上六點就起來省得排隊，結果到了那裡以後，媽媽看見寺廟外面的一個小房間里能抄寫佛經，又非要先去抄。等到進去時，花園裡已經人好多啦，這時媽媽又嫌拍不到寺廟清靜的全景。

他很清楚是爸爸離開了他們。媽媽卻堅持說，是她離開了爸爸，還說她和爸爸都很愛他，永遠愛他。這都是哄小孩子的屁話。大人總是以為小孩子很傻。他經常把爸爸放進名單又拿出來。

媽媽說：「快點吃早飯！上午上完大提琴課，中午我們還要去和爸爸吃飯。如果你表現好，今天他說不定會帶你去遊樂園。」

就在此時此刻，他真想把媽媽放進名單里。就在前天晚上，媽媽說他上在線英語課不認真，但那明明是因為臨時換了老師呀。媽媽完全不理會他的理由，只是跟他說，報紙上寫，小學畢業臨要上初中的彝族小孩，13歲，已經從四川去廣東打暑假工了，在工廠裡面裝配東西，縫衣服，眼珠都累得要掉下來了。你要知道你過著多麼好的生活。

男孩子不知道他的生活是好還是壞。他始終沒有學會騎車，小區里的小朋友都學會了，最多三次上車就能立得住，但他始終摘不掉輔助輪。媽媽說這是因為爸爸不在。

媽媽自己喜歡吃韓國炸雞。有一次他夜裡醒過來，一抓是空的，媽媽和阿姨都沒有躺在身邊，他幾乎要哭了。糊裡糊塗走出去，看見媽媽一個人坐在黑暗的客廳里，正在看電影，吃炸雞，喝啤酒。媽媽也喜歡摁住他，抱著，親他的脖子、肩膀和屁股，不斷說我愛你。

那天媽媽好像喝醉了。媽媽說，我以前以為我最愛你爸爸，只愛你爸爸。現在我想我最愛你。眼淚滴在他的臉上。不是涼的，是熱的。

他說，媽媽，你的眼淚是熱的！我的好像是涼的。

媽媽說，你的眼淚里都有鼻涕，所以是涼的。

媽媽又說，你的小屁股總是熱的，你的小鼻尖總是涼的。我的寶貝。我的親愛的。天哪，我真愛你。我不知道我會這麼愛你。

看天下430期專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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