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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復興丨塞尚的山和河









《聖維克多山》,1882年-1885年





聖維克多山




塞尚小時候,有一天,父親回家,看到路旁一個小攤販,在那裡賣花花綠綠的顏料和畫架、畫筆之類的玩意兒。很便宜,父親就把那一堆玩意兒都買了下來,抱回家給塞尚。老塞尚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這偶然之舉,不過是為了哄兒子隨便玩玩罷了,卻讓塞尚迷上了畫畫,把兒子引上了和自己願望背道而馳的不歸路。




塞尚,原本是義大利的一個地名,塞尚的祖先從那個叫塞尚的地方來到了法國艾克斯定居,為了紀念故鄉,把姓氏改成塞尚。幾輩人都在艾克斯勤勤懇懇種地做農民,到了塞尚的父親這一輩,交上好運,從一個製作兔皮帽子的工匠,成為一個賣兔皮帽子的商人,最後靠兔皮帽子發了財,成為了當地艾克斯的一個小銀行家,完成了塞尚家族到法國之後的脫胎換骨。




老塞尚見多識廣,熟諳社會,當然不希望兒子學什麼畫畫,將來做什麼畫家。畫畫是掙不著錢的!老塞尚希望兒子長大以後能夠繼承他的衣缽,也成為一個銀行家,這是一個不僅在當時也是如今人們普遍羨慕的職業。

在世俗的價值體系判斷中,財富是人們心裡永恆的重要指數。老塞尚為小塞尚安排的未來,是做一個我們如今很多人艷羨的富二代啊。




只是,塞尚不想按照父親為他勾畫並鋪就的通往銀行家的康庄大道上前進。他在上中學的時候,徹底迷戀上了畫畫。任憑老塞尚說你嘴裡啃的是屎橛子,不是棍兒麵包,小塞尚已經死死的咬著,無法鬆開了。



艾克斯是一座古羅馬時代留下的古城,城外有一座山,叫聖維克多山,比古羅馬時代還要早就屹立在那裡了,連綿起伏,靜穆巍然,無語滄桑,守護神一樣守衛著這座古城。有時候,塞尚愛到城外望著聖維克多山寫生。在以後塞尚的畫作中,有很多幅畫畫的是聖維克多山。每一個畫家,都會有自己獨特愛畫的人或物,山或水,成為內心外化的一種象徵。對於塞尚,聖維克多山,是最早進入他的視野和畫布上的,那裡有他繪畫的啟蒙和靈性。

聖維克多山,幾乎是塞尚的自然之神和畫神。




每一次看到塞尚背著畫夾從城外回到家,老塞尚都暗自嘆氣,兒子怎麼會走火入魔,迷上了這麼個根本是下九流的玩意兒呢!




這幾乎成為了老塞尚的一塊心病。在以後塞尚痴迷畫畫的道路上,特別是他遲遲未獲得成功而生活日漸艱苦的日子裡,老塞尚以一個過來人的身份,一再警告塞尚:年輕人,迷途知返吧,想想未來吧!光有才華沒有用,有天才的人,往往死路一條,只有有錢的人才能活下去!才能夠活得好!




塞尚不聽父親的嘮叨。他可不想像父親一樣,整天站在櫃檯前,手裡握著鋼印戳子,枯燥而呆板地往一張又一張的支票上蓋。他面前的紙只能是畫紙。他手裡拿著的只能是畫筆。




中學畢業之後,老塞尚拗不過固執的塞尚,不得不讓步,讓塞尚從家鄉艾克斯來到了藝術之都巴黎去學習畫畫。就像如今我們國家來自各地的流浪畫家紛紛湧向北京一樣,塞尚也成為了巴黎好幾萬流浪畫家中的一位,盲目又自信,孤獨的闖蕩。




塞尚並不走運。他的畫很長時間沒有得到巴黎的認可。相反,人們對於他那些色彩濃郁,特別喜歡用濃重的大色塊的畫作,嗤之以鼻,嘲諷他說:顏色艷得嚇人!恨不得把一桶顏料都潑在畫布上!畫布成了他堆積顏料的地方了!……等等,諸如此類的尖刻的評論,風捲殘雲一般,不脛而走。




塞尚不理會他們的譏諷。那時候,他常常到盧浮宮裡臨摹古典大師的畫作,他特別喜歡威尼斯畫派的畫作,那些畫上面的顏色不是一樣異常艷麗嗎?不是很美嗎?他堅信濃重的色塊也同樣可以造型,不見得都像古典畫派那樣循規蹈矩。只是,他的堅持並沒有得到幸運女神的青睞。




一直到27歲,他將自己的一幅《那不勒斯的午後》,一幅《婦人像》,送往巴黎沙龍畫展,石沉大海,連個迴音都沒有收到。他大怒,直接給巴黎藝術局寫信,希望畫展參加不了,起碼可以參加落選沙龍畫展。這相當於體育比賽中的安慰賽, 正式的賽場進不去,可以到場外進行比賽,總還可以讓自己亮亮相,讓別人看一下。遭到的依然是拒絕。




很長一段時間,塞尚受到的只是嘲諷,甚至是羞辱。

他幾乎成為了當時巴黎受到羞辱最多的一個畫家。




巴黎讓他失落,更讓憤怒,無法忍受,他回到家鄉艾克斯,還是跑到城外,遠望著聖維克多山,接著畫他的畫。聖維克多山,能夠讓他的心平靜;落在畫布上大自然的風景,能夠讓他跳出萬丈紅塵之外。



老塞尚心疼地對他說:我親愛的孩子,你看看你,現在混成這樣子,畫畫對你有什麼好處呀?別再畫你的聖維克多山了好不好?難道你還指望你畫得比大自然還美嗎?你真是太傻了,太傻了!還是趕緊回來當銀行家吧!這個位置,一直在等待著你!




塞尚並沒有聽從父親這些充滿父愛、發自深心的意見,他依然堅持做著父親所說的傻事。



一晃,日月如飛,人過三十。都說三十而立,塞尚依然寸功未立。他只是和他的女模特結了婚,在他32歲那年生了一個兒子。無可奈何,他再次從巴黎回到了家鄉艾克斯,但不是回去找父親和解,浪子回頭,繼承父親的事業,安安穩穩的去當一個小小的銀行家,而是依然堅持作畫。




自然,他的日子過得依然潦倒不堪,他畫的畫堆積如山,一幅也賣不出去。他的畫畫完之後,到處亂丟,甚至丟到田裡。同樣作為畫家的莫奈,就從一塊石頭上撿到一幅塞尚的《出浴人》。人們誰也沒有拿正眼看過一下塞尚,沒有覺得他是一個落魄的天才,是一塊被埋沒在沙礫之中的閃閃發光的金子,相反覺得放著父親為他安排好的銀行家這樣美美的富二代不做,卻天天畫這些一文不值的狗屁畫,簡直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怪人。




無論在巴黎,還是在家鄉,塞尚都成為了孤魂野鬼一樣,寂寞地跋涉在他的藝術小徑上。有好心的鄉親看到塞尚這可憐的樣子,為了安慰他,從他那裡拿走他的畫,以表示欣賞,但拿回去就放在閣樓里任老鼠咬噬。




塞尚有一個好朋友叫肖凱,替塞尚不平,別人不買塞尚的畫,他自己花錢買了一幅。這是塞尚生平賣出的第一幅畫。只是,塞尚不知道,肖凱買了他的畫,卻不敢掛在自己的家裡,怕妻子不能容忍塞尚的畫。肖凱是讓他的一個朋友把畫帶到他的家裡,裝作請肖凱評畫,然後再裝作忘了把畫帶走。塞尚的這幅畫才勉強得以掛在了肖凱的家中。




肖凱是一位對於塞尚重要而可靠的朋友。他一直矢志不渝的推銷塞尚的畫,一直到塞尚的晚年在巴黎終於有了銷路,讓塞尚高興得不住叫道:

他們終於將我的畫配上畫框了!




1889年,也是在肖凱的極力支持和幫助下,塞尚的畫終於在那一年的萬國博覽會上得到了展覽。




這樣的成功來得太晚了一些,父親看不到了他可以靠畫畫賣錢養活自己。




三年前,1886年,父親去世了。




而且,這樣的情景不過是曇花一現,儘管畫有了銷路,但那時候塞尚的畫並不值錢,莫奈曾經買過他的一幅《村莊之路》的油畫,最貴不過只要800法郎。大多數人並沒有看上他的畫,有刻薄的人甚至這樣說他:在他的一生中,最令人欽佩的,就是他始終畫得很糟糕!




這些刺耳的話,並沒有動搖塞尚的心。他始終堅信,一幅畫的美不美,主要特質不在於傳統講究的透視和色彩的和諧,而在於你自己所創造的結構形式,在於你能不能找到產生美的光,在大自然和你自己的視覺與心裡波動下屬於自己的邏輯。他希望創作出屬於自己光與色彩邏輯的嶄新畫派,而不想跟在前人的屁股後面,做一個亦步亦趨的模仿者,重複者。




在塞尚的畫室里,養著一隻大鸚鵡,只要有人走進來,鸚鵡就會大聲叫道:塞尚是個大畫家!塞尚是個大畫家!塞尚就會指著鸚鵡,帶有幾分得意又自嘲的口吻,笑著對來人說:這是我的藝術批評家!




塞尚充滿自信。他讓自己在紛亂的世界和潦倒的生涯中,尤其是外界的不理解甚至是諷刺和羞辱中,找到讓自己堅持下去的心理平衡的暗示和動力。




一輩子沒有看好過自己兒子的父親,一輩子想讓兒子繼承自己的衣缽當一名銀行家的父親,去世之前留給塞尚

200萬法郎的遺產

。這是一個對自己兒子缺乏理解但不缺乏愛的父親最後的一點心意。在當時,200萬法郎不是一筆小數字,但是,塞尚所要的不是遺產,再豐厚的法郎,對於他只是一個數字而已,而不是他手中的重如千鈞的畫筆,不是他眼前繽紛濃郁紛至沓來的色彩。他握緊父親的這一份愛,同時握緊自己手中的畫筆。







塞尚為父親畫的肖像畫, 1866




塞尚始終對父親愛恨交加,而且,一直很害怕嚴厲而刻薄的父親。但是,他知道父親一直是愛他的,儘管不理解也不支持自己畫畫,卻容忍自己野馬一樣肆無忌憚的闖蕩。父親去世之後,塞尚曾經這樣說:「我的父親是一個賢明和善的人,父親常常這樣自言自語:我的兒子就是一個波西米亞人,不理他,他一定會餓死!所以,我的父親才辛苦的工作,拚命的掙錢,讓我可以一直自由自在的畫畫。」




塞尚這話說的是實情。在所有浪漫派的那一代畫家裡,塞尚是最富有的,儘管並不得意,卻沒有衣食之憂。比起如梵高一樣貧寒而顛簸無家可歸的畫家,他實在要感謝有這樣一位愛嘮叨卻慈愛的父親。




塞尚的畫,大多畫的是靜物,人物和風景。我尤其喜歡他的風景畫。和遙遠的古典畫派的風景不同,和塞尚同時期的點彩畫派的風景不同,甚至和與塞尚同屬於印象主義的莫奈的風景,也不盡相同。

塞尚的風景,不是現實中風景的如描如繪;不是捕捉色彩中的斑點的最細微的變化來構成新的景觀;也不是光影印象在瞬間夢幻般的渲染。如果說,前者重在對風景的描,中者重在對風景的點,後者重在對風景的光,塞尚則是以濃重色塊的堆積,對眼前的風景進行了重構。




塞尚的風景,和現實並不一致,更不相像,他畫的風景,無論樹,河流,或是房屋,草地,花叢,彼此之間的關係,不屬於現實的邏輯,而屬於他自己色彩的邏輯,他自己心造的邏輯。因此,他的風景畫的構圖,在當時最受詬病,那些畫的構圖確實不如前三者漂亮,和諧,有規律可循。對於這些風景畫,塞尚曾經說過:這就是我們所居住的世界。他還說過這樣的話:

構圖只是在兩塊色彩之間形成的一道分界線。

塞尚的風景畫,才創造出與大自然不同,也與眾不同的新的境界。




如今,塞尚的畫,已經價值連城。如果他的父親活著,還會再堅持讓他當一名小小的銀行家嗎?




當年在家鄉艾克斯,將塞尚送給他們的那些畫之後隨手丟掉閣樓讓老鼠咬噬壞掉的那些人,後來該是怎麼樣咬碎後槽牙一般的後悔,

因為鎮子上一個老漢只是賣掉了塞尚送給他的一幅很小很小的畫,就舒舒服服的過了一輩子。




2015年,塞尚的《從聖埃斯塔克山上遠眺伊夫古堡》,竟然賣出1350萬英鎊摺合人民幣一億三千萬元的高價。







《從聖埃斯塔克山上遠眺伊夫古堡》,1883-1885




這是一幅風景畫。並不是因為賣價高,而是

他畫出的風景確實比真實世界的更美。




在塞尚所有的風景畫中,畫的最多的是聖維克多山,據說一共有七十多幅。即使到了晚年,他依然背著沉重的畫具,自己到城外,攀山越嶺,反覆描畫聖維克多山的不同季節不同時光的變化姿態。他總是記得那一次畫完聖維克多山回到家後,父親對自己說過的話:難道你還指望你畫得比大自然還美嗎?他要告訴父親,我畫的聖維克多山真的比大自然還美!




記得前幾年,在費城美術館看到了塞尚那幅油畫《聖維克多山》,那是塞尚晚年之作。紫色的山峰,褐色的石頭,綠色的樹木,黃色的田野,紫綠藍和白色灰色交織的天空,幾乎全部是用色塊構成,斑斕的色彩和光線交錯下,襯托著聖維克多山是那樣的偉岸,神秘,又有些憂鬱。




我想,那是塞尚為聖維克多山畫的肖像,作的傳記。那裡面,有他自己,也有他父親。






亞爾克河




塞尚在艾克斯的布爾本中學讀初一的時候,有一天,上課鈴響,老師帶來了一位新同學。和艾克斯這裡南方口音不同,他說著一口流利的巴黎味兒的話,和塞尚打著招呼。塞尚是一個有些封閉的人,不大善於和別人交流。不過,這個新同學和藹微笑的善意,似乎和塞尚有一種天然的關係,像是以前就熟絡一般。這讓塞尚很高興,願意和他接近。




這位新同學叫左拉,從巴黎來到艾克斯讀中學。左拉的父親是一位工程師,艾克斯的一條運河就是他父親設計建成的。因此,父親去世之後,母親帶著他來到父親曾經生活和工作過的艾克斯。命運有一種奇特的安排,如果沒有這樣一個叫左拉的新同學的到來,而且,和塞尚很快就成為了好朋友,一下子就闖進了塞尚的生活,為塞尚帶來一股新鮮的風,讓一直生活在普盧旺斯這座古老小城的塞尚眼界大開,感受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而充滿憧憬,那麼,塞尚很可能就會按照父親的願望,把自己塑造成一個銀行家的接班人。法國,乃至世界,便少了一位傑出的畫家。




在通往畫家的道路上,左拉對於塞尚的作用,至關重要,無可比擬。




兩個中學生,一個來自首都,一個外省人,註定會碰撞出火花,只不過,那時候,塞尚尚不知曉命運已經在發生著變化。神不知,鬼不覺,悄悄的,潤物無聲,卻漸漸的濕潤了塞尚的心田。




他們第一次到學校外面玩,是放學後到艾克斯的亞爾克河游泳,不用說,這是塞尚的主意。他從小在這裡長大,對這裡的一切都很熟悉,在亞爾克河裡游泳,是他從小練就的本事。當然,這也是他向左拉示好的表現。




艾克斯是一座古羅馬時代的老城。亞爾克河和聖維克多山,是艾克斯的驕傲,艾克斯沒有建城時,它們就清清的流淌、巍巍的屹立在那裡,像是艾克斯的母親和父親。夏天的亞爾克河,河水不僅清澈,而且,被太陽曬得很暖,跳進水中的感覺,像是被一雙巨大的手溫柔在撫摸,這是和在巴黎跳進塞納河裡游泳完全不一樣的感覺,左拉很興奮,覺得塞尚這個主意真不錯,讓他認識了亞爾克河,也感受到了塞尚的友誼。




兩個人從亞爾克河裡一身水珠濕淋淋走上岸的時候,他們都隱隱的感到,彼此的友誼已經建立。只是,塞尚一時還不會清楚,對於一直生活在這座古老小城的他,就要開啟一個新的時代。




孩子之間的友誼,不僅如亞爾克河水一樣清澈,而且,會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這作用,有時候會像是溶液里起了化學反應一樣,出現了讓人眼前一亮的新的顏色,就像在習慣了暗淡的夜空中突然綻放出燦爛的焰火一樣,讓人驚奇,也讓自己驚奇。




那一年,左拉12歲,塞尚13歲。




別看左拉比塞尚小一歲,卻顯得比塞尚成熟。也是,從首都巴黎來的,自然見多識廣,不得不讓塞尚佩服。更主要的是,左拉喜歡文學,經常和塞尚談詩。那時候,塞尚喜歡畫畫,對於詩很陌生,但從左拉嘴裡流暢出來的詩句,像音樂一樣美妙,令他著迷。陌生的詩句,像是一隻只美麗的小鳥飛進花園,讓花都在瞬間盛開一樣,是和他的畫不同的感覺,更是和父親的銀行里機械而呆板的景象完全不同。




詩是偉大的,只有在詩里,人才能得到完全的解脫。




這是左拉對他說的,他一時還不大懂,但讓他琢磨,讓他迷惑,讓他嚮往。在詩的方面,左拉是塞尚的老師。塞尚覺得,他比學校里教文學課的老師還要厲害。左拉寫詩,他跟著也學著寫詩。




銀行家的塞尚,眼睛裡含著恐懼,




看到一個未來的畫家在銀行的櫃檯上升起……




這是塞尚曾經寫過的幼稚的詩句,他的詩像是手裡扔出了石頭,向父親和父親的銀行砸去。他的詩,讓他不僅和左拉更加靠攏,而且也讓他和他自己的理想靠攏。左拉誇讚了塞尚,孩子之間彼此的欣賞,會讓兩朵花競相爭奇鬥豔,所起到的作用是大人所給予不了的。這便是孩子之間友誼非同尋常的力量。




文學和詩打開了塞尚新的世界。他的心一下子像是張滿風帆的船,嚮往著未來遠航的新天地。在詩的方面,塞尚遠不如左拉,但是,在拉丁文方面,塞尚卻遠勝於左拉。因此,如果用拉丁文作詩,塞尚就如魚得水,他還用拉丁文寫過劇本,更讓左拉驚嘆不已,讓他得意非凡。




六年過後,1858年,他們在布爾本中學畢業了。這一年,塞尚19歲,左拉18歲。左拉就要回巴黎讀大學,分別在即,友情的滋潤的兩顆心,一下子變得纏綿起來。此一去,南北東西,山遠水長,不知未來的命運會是如何。兩位青春年少風華正茂的中學畢業生,將分別之地選擇在亞爾克河,最後一次躍進水中游泳,中學時代,便還沒有過去,他們的友誼,便還會如水一樣綿延流長。




從河水中一身水珠濕淋淋地走上岸,左拉對塞尚說:一定不要把畫畫丟掉,一定要把畫畫堅持下來。最好是到巴黎學習美術!




那一刻,左拉像是一位大哥哥對弟弟的叮嚀。分手托相贈,平生一片心。




塞尚聽從了左拉的臨別囑託,磨父親去了艾克斯美術館附屬研究所學畫。左拉知道後非常高興,寫信給塞尚,鼓勵他堅持下去。放假的時候,左拉還會回到艾克斯,和塞尚見面,繪畫,詩歌,文學……聊不完的話題,星星一般多得在頭頂的天空閃爍,讓他們的青春和友誼無限的延長,讓每一次的分別之後充滿無限的期待。




但是,父親可不信左拉說的那一套,在父親的眼裡,詩和畫都無法掙錢活命的。他還是堅持要塞尚學習法律,即使不願繼承自己的事業,將來當一個律師也能有口飯吃。塞尚無奈,只好離開艾克斯美術館附屬研究所,到大學學習法律。不過,他確實對法律不感興趣,他只是會把法典改寫成分行的詩歌。母親勸父親,不是這蟲就別爬這樹啦!妹妹也勸父親:哥哥既然那麼喜歡畫畫,就讓哥哥學畫畫吧!




父親只好放棄了培養塞尚成為銀行家的願望,接著放棄了塞尚當律師的願望。隨孩子去吧!




1861年4月,塞尚終於來到了巴黎學畫。那一年,他22歲。那時候,左拉住在萬神廟附近,晚上沒有課的時候,塞尚常常去找左拉聊天。朋友相見,分外親熱。美術和文學,讓兩個人粘合得更加親密。年輕人的眼睛裡,巴黎的夜空如水洗過一樣瓦藍瓦藍的,清澈透明如同他們的友情。




1870年,對於塞尚來說,是一個關鍵的年頭,甚至可以說是塞尚成長的一個節點。不過,他沒有想到,竟然也成為了他和左拉友誼破裂的一道分水嶺。




這一年爆發了普法戰爭,法國戰敗。時代跌宕變化後,人的性格的強弱,便會不由自主的隨之沉浮而變化。人與人之間的友誼,尤其是學生時代格外珍視的友誼,同樣面臨著新的考驗和新的選擇,在這樣新的考驗和選擇之中,友誼有時會顯得那麼的不堪一擊。人們會驀然警醒,原來友誼不僅僅建築在相同的愛好之中,更是建立在相同的價值系統之中。




戰後的法國,激進派高潮迭起。左拉在巴黎,成為了浪潮中的弄潮兒。塞尚在家鄉艾克斯,當他的鄉巴佬。他對於戰爭和政治不感興趣。左拉寫信給他,激情澎拜的地對他說:

「時代變了,一個新巴黎就要誕生,現在,是輪到我們的時候了!」




戰後的左拉,已經是一位有名的作家,出版的小說銷路很好,名利雙收。新時代的確為他如虎添翼,他已經成為巴黎耀眼的名人。




塞尚始終沒有左拉走運,他沒有看到新時代的亮光灑在他的身上,他依舊在艾克斯他的畫室里畫畫,依舊沒有成功。他的畫被巴黎的畫家、評論家和畫商說得千瘡百孔,一文不值,甚至譏諷他連一個繪圖員都不如。只有他家的那隻老鸚鵡,在每次來了客人的時候,還是那樣不厭其煩的大聲叫道:「塞尚是個大畫家!」




有時候,塞尚到巴黎推銷他的畫,會到左拉的家裡看看。左拉的家已經不是原來的樣子,富麗堂皇的客廳,鮮花,美酒,傭人,地上名貴的地毯,牆上明艷的油畫,屋頂的枝形吊燈,簇擁著左拉,讓左拉變了一個人,變得塞尚有些認不出來了。




見到老朋友的到來,左拉很興奮,那洋溢在他臉上的表情,讓塞尚感到有些誇張。不過,當塞尚剛剛進門的時候,勢利的女僕讓他在腳墊上擦擦鞋底,左拉興奮的走了過來,給了他一個熱情的擁抱,讓他彷彿又感受到了過去的友誼。但是,左拉的侃侃而談,指點江山子,讓他又有些恍惚,覺得左拉變了,變得有些居高臨下。又一想,以前左拉也是愛這樣的,願意好人為師,指點迷津。想起了十二年前,中學畢業前夕,用那樣堅定的口氣,勸自己一定要到巴黎來學習美術,不也是這樣的樣子嗎?




如今,十二年過去了,中學時代過去了,他們都已經是三十歲的人了。經歷了時代與人生雙重的動蕩,人哪能會一點兒變化沒有呢?告別了左拉,塞尚這樣的寬慰著自己,他還是很感激左拉曾經對自己的幫助,也很珍惜和左拉的這一份友誼。塞尚是一個很封閉的人,除了左拉,他沒有一個朋友。




沒過多久,左拉做全國巡迴演講,路過艾克斯。左拉沒有事先寫信告訴塞尚這個消息,左拉已經好多年沒有來過艾克斯了。左拉來到了艾克斯之後,塞尚才知道這個消息,他有些責怪左拉,但又一想,現在左拉是名人了,事情很多,很忙,一時顧不上來,也是情有可原的事情。他打聽好左拉住的賓館,放下手中的畫筆,向賓館跑去。他想請左拉到家裡吃頓飯,重敘友誼;他也想再請佐拉到他的畫室去看看,請他對自己現在畫的畫評點評點,他應該是自己的知音。如果,還有時間的話,請他到畫室的樓上,推開窗戶往外看,艾克斯古城一覽眼前,聖維克多山和亞爾克河,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塞尚跑到賓館的時候,左拉已經離開了,馬不停蹄的到另外一個地方演講去了。




塞尚很失落,回家的路上,眼淚在眼圈裡打轉,強忍著,才沒有讓眼淚流下來。他心裡罵著左拉:掉進錢眼裡出不來了嗎?還是名望的光環迷住了的眼睛?




他回到自己的畫室,把濃烈的顏色潑灑在畫布上,宣洩著自己的感情。然後,他自己一個人跑上樓,推開窗戶,望著遠處的陽光下起伏的聖維克多山和閃閃發光的亞爾克河,眼淚到底還是沒有忍住,流下他的臉頰,打濕了他濃密的鬍子。




塞尚知道,中學時代,徹底遠去了;他和左拉的友誼,也徹底遠去了。




塞尚變得更加孤獨,更是躲在他的畫室里,一個人作畫。只有繪畫,最可值得信任,最能宣洩自己的情感。




又是一個十多年,匆匆如水而逝。1886年的春天,塞尚接到左拉從巴黎寄給他的一本書,是左拉新出版的長篇小說《製作》。翻開這本新書最初那一點點的高興,隨著書沒翻多少頁,很快消失,而變成了憤怒。塞尚感到小說的主人公,明顯是在映射自己,說是「先天帶有低劣遺傳因素。」




這部小說,像突然飛來的一簇利箭,擊中了塞尚的自尊心。他沒有想到,這支箭簇竟然是來自自己曾經最要好的朋友。他和左拉的友誼徹底中斷。再沒有通信,也沒有任何往來。事後,塞尚說:「作為朋友,左拉是個很討厭的傢伙。他只會顧及自己的事,而不考慮別人。」




從此之後,塞尚變得更加孤僻,他把妻子和孩子安置在巴黎,自己一個人回到艾克斯,畫室是他最好的也是最後的庇護所。同為畫家的雷諾阿說:「塞尚像只熊,沒有人想親近他。」

他確實像只熊,冬天裡蹲倉一樣的熊,蹲在他的畫室里,舔自己的熊掌,自己解決自己的饑渴一切。







塞尚自畫像




1902年9月28日,左拉在巴黎煤氣中毒而身亡。塞尚聽到這個消息,是幾日過後,他正在艾克斯他的畫室里,忍不住熱淚滿面,泣不成聲。正是落日熔金的黃昏,金色的陽光灑進畫室,跳躍在他已經畫完和沒有畫完的油畫上,每一粒光斑中,似乎都閃動著他和左拉的影子,是四十多年前中學時代他和左拉的影子。這一年,左拉62歲,塞尚63歲。




一連幾日,塞尚把自己關在畫室里,他不再畫畫,而是一遍遍回憶自己和左拉從最初的相識到後來的隔膜到最後的分手,那一幕幕的情景,像放電影時的慢鏡頭一樣,在眼前緩緩的拉開。他不敢相信,一個人的一生,竟然這麼快就走到了尾聲。人生,縱有那麼多的美好也罷,不美好也罷,都會這樣飛快的灰飛煙滅,在最後的時刻達到和解。




一連幾日,沒有見到塞尚出門,塞尚的妹妹和女僕很擔心,跑進他的畫室,發現他枯坐在樓上的窗戶前,寧靜的望著窗外。窗外,聖維克多山靜靜的躺在遠方,亞爾克河在無聲的流淌。四十多年前,他和左拉就是跳進亞爾克河裡游泳,濺起了溫暖的水花,也建起了他們的友誼。




晚年的塞尚多病,孤獨終老。儘管他的畫作已經獲得成功,巴黎的沙龍畫展為他開闢了特別展室,這是一項難得的榮譽。但是,

他不要到巴黎來,他就像義大利的音樂家威爾第一樣,一輩子厭惡都市而鍾情鄉下,他始終住在故鄉艾克斯。而且,他每次作畫之前,必須要看看聖維克多山和亞爾克河,才能夠把畫完成。

聖維克多的山嵐,亞爾克河的水霧,讓塞尚的畫筆和色彩能夠捕捉到光和空氣的感覺。







《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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