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文化 > 「電報與照相機時代第一樁重大的國際暴行」

「電報與照相機時代第一樁重大的國際暴行」

在談論利奧波德之前,想先說說讀《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的感受。

這些征服者那麼無畏又那麼無恥,令我的情緒始終分裂,不知該如何安放。一方面,他們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前仆後繼向死而生的大航海,終於使全部的人類相遇,人類棲居的這個孤獨星球,因他們九死一生的探索而肌理日漸細緻清晰。無論是智慧還是勇氣,他們都彰顯了人作為宇宙精英萬物靈長的驕傲與榮光;可是,另一方面,他們所到之處即是蠶食鯨吞坑蒙拐騙掠奪屠戮。

無恥之尤當屬那條「教皇子午線」——無數國族無數人,懵然不知自己已成獵物,當年全世界的兩位「最佳獵手」就由上帝在人間的最高代言人出面仲裁,把地球一分為二,東邊歸你西邊歸我。你們憑什麼?

「電報與照相機時代第一樁重大的國際暴行」

將《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與《征服者:葡萄牙帝國的崛起》「對讀」,可謂天作之合:雖然講述的故事時差有四五百年,但涉及到的人與事卻有一種「前世今生」的恍惚,儘管比利時國王利奧波德二世成就的「偉業」遠不能與大航海時代相比。畢竟,幾百年群雄逐鹿,可以供這位比利時國王「馳騁」的天地已經無法與當年相提並論。

《利奧波德國王的鬼魂》

作者: [美] 亞當·霍赫希爾德

出版社: 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

利奧波德國王從剛果得到大量的象牙、橡膠,恩里克王子除了得到大量的黃金,還在某個貿易領域一舉打破阿拉伯人的壟斷,從此開啟了歐洲人四百多年的奴隸貿易;1960年,為紀念恩里克王子逝世五百周年,葡萄牙樹立了航海紀念碑,如今已成地標式建築。這兩位王族都不曾踏足被征服的殖民地,他們只是一切征服行動的金錢贊助人、制度設計者。但恩里克得到了「航海家恩里克王子」的美名,利奧波德二世卻成為魔鬼代言人。在比利時,那些與剛果有關的檔案被大量焚毀,因為有損國家清譽,證詞文件上面至今打著「禁止研究者翻閱」的戳記。

葡萄牙的「航海者恩里克王子」

這兩位同途而殊歸,也許要拜現代媒介發展之賜。在王子的時代,被征服者的哀號和屍骨早已與草木同腐,墨寫的言語早已衝散血寫的過往;而利奧波德的偽善與惡行終於被越來越多的人所指責,除了一波波的義人鍥而不捨地奔走,還因為那些源源不斷從非洲傳回來的悲慘畫面:女人們作為人質被枷在一起,不遠處的她們的丈夫在鋼鞭下勞作;父親看著地上被砍下來的小胳膊小腿兒,他女兒的小胳膊小腿兒……

所以,在「鬼魂」的封面印著一行小字:「本書再現了電報與照相機時代第一樁重大的國際暴行」。

從這個角度來說,利奧波德二世可謂「生不逢時」。

「人不會走入荊棘中,除非後面有蛇在追他——或者他在追蛇」

書中提到這樣一個細節,正可以說明時代變遷。某一天,利奧波德的法定王位繼承人,他的外甥艾伯特王子開窗,一陣風將桌子上的幾頁文件吹落在地。利奧波德讓艾伯特將文件撿起來。這時,一位大臣趨前幫忙被國王阻止:「讓他撿,將來憲政制度下的國王必須學會彎腰。」

比利時的利奧波德二世

本書的主人公出生在帝制式微的時代,世界的分蛋糕遊戲也已進入尾聲,唯有非洲中部還是有大片留白的「無主之地」。本書描寫的就是在這位國王遙控下的「剛果建國大業」。書的副標題很長:

「貪婪、恐懼、英雄主義和比利時的非洲殖民地」。

作為曾經被半殖民的國族之子民,我承認,內容引起極度不適。看那些「高等文明人」在非洲中部的所作所為,需要很大的勇氣。

剛果人口因為他們的到來減少了大約1000萬,康拉德在他的那本名著《黑暗之心》中塑造了一個殖民者的形象庫爾茨先生,其原型之一是軍官利昂?羅姆,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在自己花園的周圍擺了一排砍下來的非洲村民的人頭。

還有一個特別驚異的發現,發生在那個一百多年前遙遠之地的悲劇居然也能看到我們同胞的影子。為了「開發」剛果,這位國王從中國招募苦工。「利奧波德的夢想讓1892年遠赴剛果修建鐵路的540個中國人中的很多人命喪他鄉。其中300人死在工地上或逃入叢林的過程中。後者中的大多數人後來都杳無音信,雖然後來有人在500英里之外的內陸地區看到過他們中的幾個人。他們一直朝著日出的方向走,想走到非洲東海岸,然後從那裡乘船回家。」

——向著日出的方向,他們找到船了嗎?他們回到家了嗎?無人知曉。

「我已經推船下水,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游吟詩人萊昂納德?科恩曾經這樣唱:「萬物皆有裂痕,那是光進來的地方」。

「鬼魂」是一本好書,它不僅打撈黑暗記憶,也展現人類之光。「歐洲瓜分非洲過程中最為殘暴的部分」之所以能被看見被聽見被震動,端賴許多人的努力。他們中有傳教士,有作家,有公務員,有外交官,最了不起的當屬一個叫莫雷爾的年輕人和他的好朋友英國駐剛果領事,愛爾蘭人羅傑?凱斯門特。凱斯門特在寫給朋友的信中引用了一句非洲諺語:「人不會走入荊棘中,除非後面有蛇在追他——或者他在追蛇。」他接著說:「我在追一條蛇,上帝保佑,我一定會抓住它。」

在兩人的來往信件中,凱斯門特被稱為「親愛的老虎」,莫雷爾被稱為「親愛的鬥牛犬」,利奧波德則被稱為「百獸之王」。

莫雷爾本是一個被派往非洲剛果的公司職員,但與那些一到非洲就把「歐洲道德」扔在腦後、對異族異種毫無同理心或裝作看不見、只想掙一票就走人的殖民地撈金客不同,耳聞目睹的一切最終把這個普通白領改造成「那個時代最偉大的專註於深入調查的新聞記者」。「我已經推船下水,沒有回頭路可走了。」那時候,他28歲。

更可貴的是,他有血勇,還有計謀——在這一點上,他和自己的那個死對頭,國王利奧波德二世可謂「異曲同工」:獅子似的雄心,狐狸似的狡猾。他「傳播力」極強,通過寫作小冊子、大量的新聞報道、各種公開演講為自己爭取輿論的支持,一點點地擴大著自己的同盟軍。發生在遙遠之地的「剛果話題」居然十幾年話題熱度不墜,成為國際新聞頭條里的常客,堪稱傳播學的成功案例。

給他提供炮彈的人中,有相當一部分是那些在當地工作的傳教士,剛果政府的審查員沒法閱讀他們的信件,因為他們有自己的蒸汽船,可以請教友隨身將書信帶回歐洲。莫雷爾一次又一次地請求他們提供更多信息。他們欣然從命。後來,他們向莫雷爾備送了「王炸」——照片,變成廢墟的村莊、被砍下的手、失去手腳的孩子。

「有時候我覺得,我才是在那個晚上之後的這麼多年裡吃苦頭最多的人」

在小說《黑暗之心》的最後,庫爾茨受到良心的折磨,在極度的恐懼中死去。他在臨死前大喊:「嚇人啊,嚇人!」。

——作惡者也會有殘存的良知嗎?愧疚會一直折磨他們的心靈嗎?這樣的想法也許只是「小說家言」。

處理了一場兵變「元兇」之後,一個曾在剛果橡膠收集點的管理者在回憶錄中描述自己的心路:「在夢裡,我經常感覺自己很可憐,50來個黑皮膚的妖怪圍著我跳舞。有時候我覺得,我才是在那個晚上之後的這麼多年裡吃苦頭最多的人。」

作者感嘆道:「縱觀歷史,凡手上沾有鮮血的人都這樣自圓其說。」

古代英國的一部法律規定,目睹有人行兇或發現屍體而不大聲疾呼是犯罪行為。「可是,我們生活在一個到處是屍體的世界,只有一部分屍體引起了『大聲疾呼』」。

從象牙到橡膠,骯髒的「掠奪式貿易」終於由盛轉衰,這是正義之士奔走呼號的結果嗎?本書的作者說,事實未必合於善良者的想像。更大的原因也許是「經濟理性」而非「公理戰勝」:人工種植橡膠日漸取代了到原始森林割取野生橡膠,它,在別處被升級換代了。

「地獄之犬又被放出來攻擊偉大的國王了」

莫雷爾曾經被下獄,謝潑德牧師回到美國後繼續被種族分子侮辱,凱斯門特被攻擊——攻擊的彈著點也很套路,他的私生活,他的性取向。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

與正義為敵的,除了邪惡,還有遺忘。不僅施害者要刻意地遺忘,甚至連受害者也在緋紅的血痕中忘記了祖輩曾經的痛……

本書的出版之路很艱辛,它被拒絕的最多的理由是:沒有人對這個題材感興趣。一個狹隘的老殖民地團體抨擊它:「地獄之犬又被放出來攻擊偉大的國王了。」——呵呵,「總有刁民想害朕」的西歐版本。真要忍不住感嘆:太陽底下,真的,真的,無新鮮事。

利奧波德們壽終正寢了嗎?當然沒有。國王的幽靈一直在人間遊盪,從過去到現在。他們從傷害他人中牟取利潤,他們看不見傷口也聽不見呻吟。日前,因為設計存在嚴重漏洞,某打車軟體半年內連出兩宗命案。但人們卻發現,在那個聚集了一批企業家的某某大學同學群,頗有一些人不是心痛逝者而是心疼他們處於輿論漩渦中的同學同道。震驚嗎?憤怒嗎?對他人痛苦缺乏共情,對弱者被侮辱與被損害沒有同理心同情心,只有「向人不向理」的雞賊。我看到一句最精準的點評:「這不就是金釧跳井之後寶釵安慰王夫人的話嗎?人性從來如此。」寶姐姐無疑是智商情商雙高的,當然是善解人意的,可惜,這「善」只為同氣連枝者「解」。可是,這段內部加油打氣的截屏是如何脫漏到公眾視野的呢?我猜,當然也是那個圈群里的人——這,就是從裂痕透進來的光。

是的,利奧波德的幽靈一直在人間遊盪,從古到今;但是,「路不平有人鏟,事不平有人管」,也是從古到今。就是這些可能微弱但永不熄滅的亮光,維繫了我們對「人類」這一物種的希望。就是這一點點微光,帶給我們前行的勇氣,並且願意把下一代繼續帶到人間。

文| 得得

本文刊載於2018年09月14日 星期五 《北京青年報》B8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北青藝評 的精彩文章:

「埋藏在帝國大廈下的炸彈」在舞台上引爆
樹皮畫家挺快樂的,不像別的畫家,自己想破腦袋

TAG:北青藝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