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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談 | 劉迎勝:從「絲綢之路」到「一帶一路」

原標題:訪談 | 劉迎勝:從「絲綢之路」到「一帶一路」


劉迎勝:從「絲綢之路」到「一帶一路」


倪玉湛(南京藝術學院副教授):劉老師您好,您能否首先以「絲綢之路」為例,談談對外交往在人類文明發展進程中的作用和意義?


劉迎勝(原南京大學歷史學院教授、博導;清華大學國學院特聘教授):「絲綢之路」這個概念,按我個人的理解,是指人類不同民族間遠距離的、跨文化的的交往。從這個意義上講,我本人傾向於將中國與其東亞鄰邦,比如朝鮮、日本、琉球和越南等國的往來排除在「絲綢之路」之外的,當然異域文化例如佛教經由中國傳至述地區,及越南等國在東西海上往來中的史事,也還屬於「絲路」研究的範圍。「絲綢之路」的意義在於,不論一個文明的發展程度怎麼高,其區域內人們的智慧仍是有限的,因此,從跨文化的交往中得到其他文明的啟發,從而豐富自己原來的文明是非常重要的。


中國在歷史上一直是東亞最發達的地區,也是周邊國家長期爭相模仿的中心,但是近代以前中國與東亞鄰國的交往基本上是單向的,汲取的少,輸出的多。反觀其他重要的文明中心,古代地中海地區和兩河、中近東地區一直進行著頻繁的跨文化往來,甚至古印度文明裡也發現過兩河流域的器物。而由於地理距離相距遙遠,在交通不發達的條件下,我們中國所在的東亞大陸相對其他文明中心則處於相對比較封閉的地位。古代中國和西方其他文明中心的人們排除一切困難,用非常大的代價進行跨文化的交往,這對於文明進程的意義是非常大的。


倪玉湛:您能否舉一些具體的例子?

劉迎勝:比如說,當今我們中國考古學界普遍接受的一個意見是,中國的車輛技術是通過「絲綢之路」輸入的,我們在商代的墓葬中發現過車輛的痕迹,但在亞歐草原發現的車輛比我們還要早。當代也有學者注意到我們本土生產銅、鐵器的冶金術也可能是外來的。而中國的「四大發明」通過絲綢之路輸出後,則極大地推動了世界文明的進程。造紙術和印刷術的發明使知識傳播的成本降低了,速度加快了,流傳範圍也擴大了;帆船配備了火炮和羅盤,就擁有了跨洋遠航的能力,從而開啟了全球化時代。由於「絲綢之路」的存在,一方面,我們自己得到了其他文明的激發,另一方面,其他文明也受到了中國文明的觸動。如果阻斷了人類跨文化的交往,無異於在扼殺文明。我們今天提出「一帶一路」也是這樣,我相信未來無論中國文明怎麼發展也是要對外開放的。



倪玉湛:您提到了「一帶一路」,請問古代「絲綢之路」和當今「一帶一路」有什麼區別及共同之處?


劉迎勝:我想,首先古代的「絲綢之路」是自然形成的,而當今的「一帶一路」是中國政府以及其他一些願意和中國進行合作的政府、人民共同推動的,這是一個本質區別。第二個區別是,歷史上中國在亞洲是一個舉足輕重的國家,是在整箇舊大陸發展上極少數據幾個起著主導性作用的國家之一。而大航海時代之後,以西方為主導的世界規則被制定出來,伴隨現代民族國家的紛紛建立,這些國家的精英多數接受的是西方的教育,所以他們與中國打交道時援引的也是西方的理論,因此中國須基本在現有的國際規則框架內行事。


中國文明和其他文明中心比起來有非常大的不同。首先是人口眾多,其次是經濟水平高,第三是固有文化持續演進。因為人口多,競爭就比較激烈,人們要想生活得更好就要付出更多的努力,因而經濟活躍,社會消費力龐大。此外中國還有成熟的法律與發達而運行有序的官僚制度等等。這些因素綜合在一起造成了中國相對於其他文明中心來說是一個巨大的人口、經濟和文化的複合體。其他國家生產的商品,只要適銷對路,不管有多少,都有銷路,不論多昂貴,都有人買的起。今天的「一帶一路」和過去的「絲綢之路」在這一點上,有幾分相似,中國依然是人口、經濟和文化的巨大複合體,彷彿是歷史的某種程度的重複,國外的產品只要符合我們的需求,有多少我們可以買多少,而我們的產品種類多、價格低廉,也可以滿足全世界各個民族的需要。「一帶一路」創造了一個更大的市場,通過互惠互利,使沿線各國都找到了發展的新機會。我不太贊成這是中國和美國博弈的說法,「一帶一路」是中國在現有的國際規則下謀求和平發展的唯一出路。

倪玉湛:「一帶一路」提出後,迅速成為學術界的一個熱點話題,有些研究則難以擺脫「蹭熱度」的嫌疑,您怎麼看待這個現象?


劉迎勝: 「蹭熱度」,我覺得不可避免,追逐學術熱點,尋找自己原有學科發展和新時代機遇之間的連接,是可以理解的,這是一個普遍現象。雖然追逐學術熱點對於本學科的發展來說是一個機遇,但是它應該有實質內容,一定要找到一個真正的契機,而不是去做一些應景之作。


倪玉湛:那麼,關鍵在什麼地方呢?


劉迎勝:我覺得首先要獨立思考,不要人云亦云,更不能抄抄貼貼。如果硬是要把自己過去的研究貼一個新的標籤,也應當有意識地提升,一定要站在跨文化、跨民族的角度來看,這個研究有什麼啟發意義,來尋找新的學科生長點。我個人感覺中國大部分做「絲綢之路」研究的人,視角還是中國本位的,實際上其他民族在談「絲綢之路」的時候,都有自己知識和視角的原點,講的故事和我們截然不同。我們要知道他們怎樣來做和我們有關的研究的,從中尋找新的契機,這樣就避免了國內和國際同質化的學術競爭。


倪玉湛:重新挖掘和整理古代「絲綢之路」的歷史資源,對「一帶一路」的實施有什麼現實的意義?


劉迎勝:首先可以改變我們曾經錯誤的一種公共認知,那就是鴉片戰爭前,中國是領先於世界文明最發達的國家,這是不對的。世界本來就是豐富多彩的,中國文明只是世界諸文明中的一個,過去我們確實輝煌過,但並是人類歷史上最耀眼的那顆星,僅是耀眼繁星中的一個而已。每個民族都有最優秀的地方,我們需要互相學習,取長補短。其次,還可以拉近中國和其他國家、民族人民之間的心理距離,大航海時代之後,很多民族都認為自己和西方距離更近。比如菲律賓,歷史上曾經是美國的殖民地,官方的語言是英語,他們認為自己與西方更近。因此,重溫歷史上的「絲綢之路」有助於使沿線國家和民族認識到,在西方價值主導這個世界之前,曾經有一個相當長的歷史階段,中國和他們的關係是非常密切的,這對推進「一帶一路」是很有利的。


倪玉湛:您能否簡要介紹一下古代「絲綢之路」上中國與其他國家、民族之間美術交流的情況?


劉迎勝:我想中國和其他文明之間,既然古代有過頻繁、密切的交往,美術方面也不是例外的。我們有自己的美術傳統,但還有一個重要的知識來源,就是通過「絲綢之路」傳來的。比如犍陀羅藝術就是通過佛教傳入的,並且深刻地影響了中國造像的風格,包括造像的動作、衣著的式樣和褶皺等等,你看我們秦漢時期的陶俑,衣著基本沒什麼褶皺,給人以硬梆梆、直挺挺的觀感。繪畫也是這樣,克孜爾千佛洞和敦煌石窟的壁畫,都有外來藝術的影響。

我們的美術也會通過「絲綢之路」外傳。比如據古代的文獻記載,唐代中國被阿拉伯人打敗了,有工匠被擄到了中近東,其中有人是畫匠。被俘人中有唐代杜佑的宗侄杜環,他在當看到洛陽的畫匠在那裡作畫,可惜沒有留下實物。還有伊斯蘭的細密畫,我更傾向於稱為伊斯蘭工筆畫,裡面的中國元素是很豐富的。十世紀後,中國的龍和鳳出現在細密畫中,有表現歷史題材故事的,或者被繪製在衣服上,雖然文化內涵不同,但形式卻是中國的。中國繪畫的題材在細密畫中也能見到。中國式的雲彩和山水,在十四至十六世紀的印度、伊朗、伊拉克的繪畫中都能見到。


有學者曾經關注到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錫耶納畫派,就有中國繪畫的元素,這也屬於美術方面的交往。當然,中國還用山水畫的方法畫地圖,我們會發現在元明兩代,這種地圖裡表現了遙遠的異域世界,畫到了伊斯坦布爾、波斯灣、印度洋,甚至還有非洲。以後美術方面的交流就更多了,鴉片戰爭前廣州已經有人學油畫了。還有歐洲的瓷器,原來都是中國輸入的,到十八世紀德國研製出了梅森瓷器(Meissen Porcelain),這種瓷器上最早就是中國題材的圖案。另外,大航海之後景德鎮外銷瓷上畫著外國的圖案也是很常見的。


倪玉湛:您認為美術交流對歷史研究的作用是什麼?


劉迎勝:歷史學家在美術方面的專門知識是比較欠缺的,我們關注的是繪畫上的題跋、書法的具體內容,這些都是重要的歷史文獻,以及畫師的師承、經歷、交遊圈等。我們可能欣賞的不是作品本身,而是這個作品和人之間的關係。比如忽必烈的侄孫女魯國大長公主(孛兒只斤?祥哥剌吉,1284?-1331),她的家裡就收藏了大量宋畫,並請來文人欣賞、題字。美術史可以研究這些作品的流傳過程,歷史學者則從人出發,比如這位公主怎麼接觸到這些畫的,她對漢族繪畫是什麼態度,我們又追蹤到她拜過孔子,給孔廟捐錢,從中了解到她入主中原以後慢慢漢化的過程。限於相關知識的欠缺,我們一般並不關注美術作品是如何創作的。



倪玉湛:有沒有歷史事實文獻闕如,而在美術作品上有所反映的?


劉迎勝:有!比如前面說到火炮對大航海時代歐洲文明能夠征服世界起到了極其重要的作用。但迄今學者並未找到任何我國最初船上裝置火炮的記載,因而有人推測是西方人首先把火炮裝到了船上。但是,日本在十三世紀後半葉畫的《元寇襲來圖》中,有一幅元朝軍隊和日本軍隊交戰的畫面,有一幅畫面表現一個圓球正在交戰著的元、日兩軍間爆炸,它應該就是炮彈,這就是元朝水師裝備火炮的證據,可以說是填補了文獻的空白。


倪玉湛:也就是說,美術交流實際也是文化交流的一個方面,在歷史學家這裡並沒有專門把它提出來,只是認為它是一個工具,能夠提供一些歷史信息?


劉迎勝:對。


倪玉湛:那麼,您認為美術史和歷史學之間應該如何加強借鑒與合作?


劉迎勝:當代的學科從其本身而言,無論怎樣發展,都少不了要汲取友鄰相關學科的知識,缺失了這些知識,學科本身的發展是會受到制約的,學科的交叉處是新的生長點。我想,學習美術史的人應該有意識地去了解文史學科的研究成果、基本思路和治學方法等等。文史類的學者也應該關注研究美術史的人的研究方法是什麼,通過什麼途徑發現、歸納和運用資料,怎麼進行推理,用的是什麼邏輯。只有這樣,學科才能取得長遠的發展。


倪玉湛:確實如此。最後,您對美術界關於古今「絲綢之路」的藝術創作有何意見或建議?


劉迎勝:關於美術創作,我確實不太懂,也提不出什麼具體的建議。在我看來,即便要搞些應景之作,也應當有感而發,從中尋找一些文化的積極因素,同時也要相互學習和借鑒。目前,中國美術界已經普遍接受了國外先進的藝術觀念和形式,但是中國美術里最優秀的東西國外並不十分了解,很多歐洲學者並不喜歡中國的山水畫,認為是程式化的東西,實際上我們當代水墨畫家有不少創新的地方。我們既要吸納世界上其他文明的優秀成果,同時也要將自己的優秀成果推出去,「一帶一路」的提出,就是一個很好的契機。


倪玉湛:謝謝劉老師!


(此文原刊於《美術觀察》2018年04期,後首發於原刊微信平台,引用請以正式發表為準,特此說明)


責編:撒海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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