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守奇及其《聊齋志異》評點
現藏於北京大學圖書館的清刻本《批點聊齋志異》,堪稱目前研究何守奇評點的最佳版本。其中的何守奇序為首次發現,尤其具有重要意義。《南海縣誌》周星聚小傳記有何守奇刊行《竹里文稿》的信息,這有助於填補何守奇生平研究的空白。何守奇的《聊齋志異》評點,可從人物、情節、語言、細節、章法幾個角度進行系統歸納,「好奇」是其最主要的特質。
清代《聊齋志異》評點者,共有十六、七家。其中,馮鎮巒、但明倫兩家以其生平之明晰、評點之豐實、見解之獨到,最為學界所重。何守奇的評點規模僅次於馮、但二家,且刊行較早,於清代流傳頗廣,與王士禛、馮鎮巒、但明倫並稱四家。但迄今為止,何評研究殊為寥寥,僅呂揚《〈聊齋〉何評述要》一文做過單篇探討。在《聊齋志異》評點述評或綜合研究性的論文中,也會出現何評的相關概述,但難免失之浮泛。何評研究難以推進,究其原因,一方面是資料有限,關於何守奇的生平幾乎一無所知,且除評點外,無任何其他文本提供輔助支持;另一方面,何守奇評點內容零散瑣碎,以往研究缺乏系統的整理歸納以及必要的分析提煉。本文試圖從上述兩方面著手,以筆者新發現的北大藏本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為中心,介紹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序》這一新材料,對何守奇生平進行初步考證,同時將何守奇的評點內容作系統梳理,並就其「好奇」特質作進一步闡述。
一、北大藏本《批點聊齋志異》
何守奇評本以「批點聊齋志異」命名。廣為學界所知的是道光三年(1823)經綸堂刻本與道光十五年(1835)天德堂刻本 ① ,後者乃據前者翻刻而成。光緒十七年(1823),喻焜刻四家合評本,其收錄的何守奇評語,亦據經綸堂刻本系統而來。1963年,中華書局上海編輯所(現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張友鶴先生輯校的「三會本」《聊齋志異》,何評部分仍依據經綸堂刻本。之後,收錄何守奇評語的出版物有三種 ② ,又皆因襲「三會本」,經綸堂刻本堪稱迄今已知何評的最早源頭。
筆者於2014年在北京大學圖書館發現了另一種《批點聊齋志異》版本,與經綸堂刻本、天德堂刻本頗不相同,因刊刻信息不詳,暫命名為「北大藏本」。該本4函32冊16卷,正文半葉9行,行21字。無牌記,有餘集序、何守奇序、高珩序、唐夢賚序、趙起杲弁言、聊齋自志、聊齋小傳、例言、王士禛及張篤慶等人題詞、書末有蒲立德跋。版心下方有「知不足齋原本」字樣,每卷卷首標「淄川蒲松齡留仙著 新城王士正貽上評 南海何守奇體正批點」,有北大圖書館及中法大學圖書館藏書印。
清代《聊齋志異》所有評註本皆以青柯亭刻本為底本,上述絕大部分序、跋、例言、題詞等信息,皆見於青柯亭刻本,僅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序》為首次發現,茲錄如下:
《聊齋志異》,蓋古齊諧之流,志怪之書也。正如東坡強人說鬼,所云「姑妄言之」者。顧世人好異,幾於家有其書。無論寓言十九,即天地間怪怪奇奇,何所不有。苟能持之以正,則雖稗官小說,未嘗不可還讀我書。因披覽之下,偶綴評語。取而觀之,未必非閱是書之一助雲。時嘉慶二十一年,歲次丙子,秋七月既望,南海何守奇題於南村之益堂。
這篇序言提供了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的重要信息。以往由於材料有限,學界通常將經綸堂刻本刊行的道光三年(1823),視為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完成的時間。因馮鎮巒《讀聊齋雜說》作於嘉慶二十三年(1818),故一般認為馮評早於何評。無論是各種會評本的排列次序,還是有關《聊齋志異》評點的述評文章,皆將馮評置於何評之前。何序中「嘉慶二十一年」(1816)的時間點,可證明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要略早於馮鎮巒。明確何、馮二家的評點順序,對於梳理《聊齋志異》評論史無疑具有重要意義。
除了何守奇序,北大藏本的刊刻質量也頗值得稱道。以往學界所倚重的經綸堂刻本,為邵陽書坊經綸堂刊行。嘉慶、道光年間,經綸堂經營者谷氏只顧追求高額利潤,大批僱用女工、童工,粗刻濫印,不求質量。「仿知不足齋本」《聊齋志異》等書都是訛誤百出,不忍卒讀 [1] 50 。現藏於國家圖書館的經綸堂刻本高序出現大面積錯頁,其目錄中,「犬燈」誤為「人燈」,「梓潼令」誤為「梓潼命」,正文訛錯更是不勝枚舉。天德堂刻本因為經綸堂刻本的翻刻本,很多訛誤也因襲下來。又因經綸堂刻本印刷粗劣,造成多處字跡漫漶,張友鶴先生輯校的「三會本」只能作缺字處理,整理後的何守奇評語已難見全貌。相比之下,北大藏本則字跡清晰,校對精良,內容也更趨完整:不僅涵蓋了經綸堂刻本與天德堂刻本除《河間生》篇末總批之外的所有批語 ① ,又有18條批語為其所獨有。北大藏本《批點聊齋志異》無疑是目前研究何守奇評點的最佳版本。本文所引何守奇評點內容,皆據此本,不再一一標註。
比較遺憾的是,北大藏本並無牌記等刊刻信息,亦無清代藏書印,難以推斷其刊刻時間、地點、機構,以及傳播過程。北大藏本與經綸堂刻本的版本順序,也便難以梳理。解決這些問題,還有待新的材料和證據。
此外,由於「三會本」是當代學者研究何守奇評語的主要參考資料,其問題也有必要指出。筆者通過比較「三會本」與經綸堂刻本、天德堂刻本、北大藏本的內容,發現張友鶴先生的整理工作存在不少疏漏之處。首先,某些經綸堂刻本存在的評語被遺漏。比如《促織》篇,在經綸堂本、天德堂本中皆有三條夾批,北大藏本則出現了四條,但「三會本」一條未錄。其次,張友鶴先生似乎並沒有完全參校天德堂刻本。經綸堂刻本中本可以通過互校避免的缺訛,被承襲到「三會本」中。比如《石清虛》篇,經綸堂刻本沒有文末總批,但天德堂刻本是存在的,這條批語同樣見於北大藏本,而「三會本」未錄。再次,「三會本」還出現了個別不見於經綸堂刻本、天德堂刻本與北大藏本的評語。比如《廟鬼》篇的文末總批,疑為別家評點混入。如今,在北大藏本發現之際,有必要參校國家圖書館所藏經綸堂刻本、天德堂刻本、蒲松齡紀念館所藏經綸堂刻本、四川省圖書館所藏喻焜合評本,整理出一個更為完善的何評版本。
二、何守奇其人
學界目前對何守奇知之甚少,僅從《批點聊齋志異》卷首「南海何守奇體正批點」數語知其字體正,為廣東南海人。另有論文據何守奇評點語氣,推測其為科場得意者,然證據極不充分,難以成論 ① 。筆者從廣東省地方志入手,在嘉慶《三水縣誌》卷十一「人物傳」之周星聚小傳中,發現了一處有關何守奇的記載。這則材料可以作為考察何守奇生平的突破口,茲錄如下:
周星聚,字以德,黃岡里人。醇正風雅,行與文稱。先達見其文,許為作手,交譽之。益肆力於學,造詣日進。乾隆己卯舉於鄉。以謁選知縣任東安教諭,仍候銓。東安隸羅定,故小邑,俗簡陋。星聚秉鐸後文風一變,州人士多負篋從之。嗣赴銓受湖北谷城知縣。自謂乏民社才,願仍就教職,乃改高要教諭。以誘掖獎勸得士心。廣肇各郡學者,咸聞風至。數年間,其彭戴多破璧飛去,春秋榜中踵相接也。大府重其才,屬兼端溪書院監院。門牆之盛,時罕其匹。宗人府丞龔公驂文予告在籍,贈以言,有經師人師之目。年七十,卒於官。欽州馮太史敏昌為志墓。所著《竹里文稿》,及門南海何守奇梓而行於世。[2] 196
小傳介紹了周星聚生平,最後提及何守奇刊行其文集《竹里文稿》。北大藏本《批點聊齋志異》之《花神》 ② 篇末,何守奇還有這樣一條批語:
周竹里師曰:「聊齋志異行文有史家筆法,閱者最宜體認。勿徒喜其怪異,悅其偷香,風流文采,而忘其句法也。斯不至舍本務末,棄精取粗之誚嘆。」
在經綸堂刻本《批點聊齋志異》中,「周竹里」作「周竹星」。前已指出,經綸堂刻本訛誤甚多,形近別字極為常見,此處「周竹星」當為「周竹里」之誤。因周星聚著《竹里文稿》,可知「竹里」即為其號。《三水縣誌》記何守奇為周星聚之「及門」,《批點聊齋志異》中何守奇又稱周竹里為師,則周星聚與何守奇的師生關係可確定無疑。「三會本」因承襲「周竹星」之誤,很大程度上影響了學界之前對何守奇交遊關係的考察。
周星聚從任東安教諭到監管端溪書院期間,甚得廣東士人推崇,門人極多,何守奇應為其中一員。雖然周氏門生於「春秋榜中踵相接」,但《南海縣誌》「選舉志」中並無何守奇中過舉人的記載。從現有資料來看,將何守奇身份定為生員較為可靠。
此外,何守奇能為周星聚刊行《竹里文稿》,證明他具備一定的刻書能力。何守奇極有可能與出版界人物熟識或本身即參與此行業。《批點聊齋志異》的及時刊刻,也能輔證這一點。在無法確定北大藏本刊刻時間的情況下,姑以經綸堂刻本刊行的道光三年(1823)為時間下限,可知何守奇在嘉慶二十一年(1816)批點完成後,至多僅七年即使《批點聊齋志異》面世。相比之下,嘉慶二十三年(1818)完成的馮評,直到光緒十七年(1891)才由喻焜刻出,歷時73年。而方舒岩等人的評點從未付梓,至今仍是抄本形態。只有但明倫,以其官宦實力,較為輕鬆地自費出版了《聊齋志異新評》。總體來看,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的刊行還是頗為順利的。現有各方面史料對何守奇的記載幾為空白,何氏同但明倫那樣顯貴的可能性不大。《批點聊齋志異》的及時刊行,或應歸因於何守奇同出版界的聯繫。
何守奇評點的開創意義,也能成為支持這種聯繫的證據。《批點聊齋志異》是《聊齋志異》所有評註本的第一個刊本,呂湛恩、何垠的注本皆晚於經綸堂刻本。何評的出現,無疑會成為重刊《聊齋志異》的一個重要賣點。何評的形成,固緣自「披覽之下,偶綴評語」的興緻,但其最後刊行,或亦帶有為書坊盈利的商業動機。何守奇的文間夾批中,常有解釋性文字,承擔「注」的功能,這無疑是面向讀者的,為其提供「閱是書之一助」。這種市場屬性,與馮鎮巒、方舒岩那種較為純粹的批點性質頗為不同,能在一定程度上說明何守奇與出版界存在某種關係。
此外,關於何守奇生平還有一點猜測。周星聚任東安教諭期間,廣東士人多負笈相從。東安恰與經綸堂所在地邵陽相鄰,何守奇極有可能是當年「負笈從之」的一員,並在這種交遊經歷中建立了與邵陽書坊主的聯繫,進而為後來經綸堂刻本的刊行提供了可能。
三、何守奇評點
筆者從北大藏本《批點聊齋志異》中共輯出何守奇評語972條,包括文間夾批632條,篇末總批340條 ① 。文間夾批往往寥寥數字,多為閱讀之即興感發,以提點、定斷為主。文末總批則側重於內容的概括與主旨的揭示,然亦務求簡凈,絕少贅言。本節擬從人物、情節、語言、細節、章法幾個層面,分析總結何守奇的評點特色。
何守奇評點人物,往往以二三字下斷語,強調其特點。如《紅玉》篇,評馮翁為「嚴父」,馮相如為「賢子」、「義夫」,衛氏女為「節婦」,虯髯丈夫為「俠客」,皆可謂一語定型。對於性格特點極為鮮明的人物,何守奇還會反覆強調。比如《青鳳》篇,何守奇共寫下十一條批語,皆用來評價耿去病。其中七條為「狂放」,三條為「不羈」,一條為「狂放不羈」。這種為人物定型的評點方法,能使讀者直觀、簡捷地把握人物特點,也易將何氏的道德判斷凝縮於微言之中。通觀何守奇評語,他對忠孝節烈、賢正俠義的人物形象青睞有加;對誠樸如王啟後、天真如嬰寧者,亦頗讚賞;但對於多情形象,則或以「淫昏」視之,或不置一字。這與何守奇序中所言「持之以正」的態度,極為相符。
對於情節,何守奇評語注重提點。《聊齋志異》行文曲折,多有懸念,何氏常常先出一筆,點破關目,為讀者醒目解惑。如《聶小倩》中,初寫婦人與老媼偶語月下情景,何氏便點破此為「妖也」;《江中》篇寫到青火如燈,何氏便點破此為「鬼燐」。提點的另一種重要表現,是強調文章情節對讀者的警示教化意義。何守奇在評點中頻繁使用「醒世」、「現報」一類詞語,旨在通過這種點醒,使讀者從說教、果報情節中得到啟迪。除此之外,何評中還有許多就事論事的斷語。整體來看,何氏對奇異情節與善惡果報最為留心。而在關於情節的評點中,何守奇也最易流露個人情緒,如評《金和尚》篇,分別以「可惡」、「可恨」、「可笑」表達其對金和尚一系列行徑的感受;而評《五通》篇,則徑以「一快」、「一快」、「亦一快」寫五通接連被誅的暢快感。
語言方面,何守奇主要的關注點是理語與趣語。理語,指文中類似於格言、警句的一類正論。如《張鴻漸》篇中,方氏曰:「大凡秀才作事,可以共勝,而不可以共敗。」 [3] 1227何評曰:「格言,當書一通置之座隅。」不僅小說正文的語言,「異史氏曰」部分的論贊之語,也常被何守奇作為至理名言拈出。趣語,指文中戲謔、遊戲、解頤之言。如《董生》篇中,董生髮現狐女尾巴,心生恐懼道:「我不畏首而畏尾。」 [3] 134何評曰:「謔語趣甚。」此類評語,在何評中不勝枚舉。何守奇對理語與趣語的關注,其實恰可揭示小說在教化與娛樂兩方面的功能,也能顯示文人雅與諧的雙重屬性。此外,何評對不同身份特點的人物語言也時有點明,如《毛狐》中的「農子語」,《阿英》中的「理學語」等。
《聊齋志異》的細節描寫滲透在人物、情節、語言等多個方面,往往極具表現力。何守奇能夠敏銳捕捉到細節描寫的精妙之處,但並不進行充分闡述,而是用「可見」、「可知」、「可想」、「如畫」、「如繪」、「如見」一類批語點過,引發讀者自身的揣味。如《崔猛》篇,寫崔猛欲為李申伸張正義時的矛盾心理,全從動作細節交代出:「至夜,和衣卧榻上,輾轉達旦,次夜復然。忽啟戶出,輒又還卧。如此三四,妻不敢詰,惟懾息以聽之。既而遲久乃反,掩扉熟寢矣。」 [3] 1129何評以「活畫」二字贊之。對比馮評之「隱隱怪怪,筆端有鬼」 [3] 1129,但評之「筆筆活現,字字傳神」 [3] 1129,可見何評之精簡。「活」字幾乎已涵蓋馮評、但評內容。「畫」字更顯出何評獨有特色:他強調一種畫面感的聯想。如畫、如繪、可想、可見等詞,皆有這種指向。當然,何氏精鍊而具引發性的細節批點,也易流於簡單空疏。
關於章法的批點,何守奇雖不及馮、但二家系統、全面,但亦有可觀之處。一是注重文章的引合照應。《嬰寧》篇中,吳生為緩解王子服相思之苦,假言嬰寧為其表妹,何氏評此為「贗伏」;後王子服見鬼母,發現竟真有親屬關係,何氏評此為「實應」。「贗伏——實應」之說,不僅點明了情節結構上的對應關係,這對術語本身也極具概括力,可用以指稱文法照應中「由假生真」的獨特類型,頗具理論價值。同時,《嬰寧》篇還有「收局」、「收全局」、「餘波」等評語,顯示出何氏對於章法的整體觀照。《蓮香》中的「引合」、《陳雲棲》中的「合」等,亦屬此類。二是注意行文層次的歸納。如《畫皮》篇寫女鬼與王生一段對話,何守奇以「挑之」、「再挑之」、「三挑之」析之;《書痴》中的「先安置一層」、「再安置一層」亦如是。三是「補序法」的揭示與強調。何氏所謂「補序法」,即補敘筆法,正文常以「先是」為標誌,補入一段敘述時間之前的情節。何氏在《成仙》、《王成》等篇中,對此皆有提點。以上幾種批語,都能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何守奇章法理論的自覺。
最後,有必要探討一下何守奇的評點思想。由何序可知,何守奇一方面對「怪怪奇奇」的志怪之書極為欣賞,另一方面又強調讀此類書需「持之以正」。前文關於何評人物、情節部分的討論,已能見出其評點思想中的「持正」特點。實際上,何守奇的「持正」觀在文末揭示主旨的批語中體現得更為充分。何氏在首篇《考城隍》批語中認為,《聊齋志異》全書之旨是賞善罰淫,「推本仁孝,尤為善之首務」。此後多篇的批語,從不同角度豐富著「賞善罰淫」的內涵。如評《某公》篇:「一善可贖多惡,正當於此處認真。」評《放蝶》篇:「王以風流害物,於以風流放誕且害人,風流放誕者不可不思。」在末篇《花神》後,何守奇再次強調:「此書之旨,在於賞善罰淫。」他最後還援引周竹里之言,作為整部評點的總結與提升。此乃何評中唯一一次引用他人評論,可見何守奇對其師之推崇。但實際上,周星聚與何守奇的關注點並不相同。周氏重「史家句法」,而視「怪異、偷香、風流文采」為末端。何守奇的「持正觀」與之有相通之處,但何氏實對《聊齋志異》中怪怪奇奇的內容更感興趣。何守奇的評語十分鮮明地體現了其「好奇」特質。
四、何守奇評點中的「好奇」特質
何守奇對奇異事物極為關注,他涉獵過很多志怪書籍,何評中常常出現「此事亦累見他書」的說法。何守奇會在評語中引用相關記載作為參照,為《聊齋志異》的怪異內容做一種補充。如《耳中人》篇批語曰:「導引之術,不得正宗,故生怪異。《參同契》言之甚詳。」《黑獸》篇批語曰:「此物疑是駁,見《山海經》。阮元孝有《狨賊》,意與贊同。」對於諸書不同的記載,何守奇常會在對比之下,做出自己的判斷。如《屍變》篇批語曰:「屍變之說,《子不語》以為魂善魄惡;《如是我聞》以為有物憑焉:竊意兩俱有之。」對於相同類型的故事,何守奇也會點明其他出處。如《甄后》篇批語曰:「前身劉公幹,似從《太平廣記》脫胎。」《大力將軍》篇批語曰:「此與《觚剩》所記互異,竊意《觚剩》得之。」
何守奇對於生活中的奇異之事也多有了解,這些亦為其批點提供了參證。如《小人》篇批語曰:「比年粵東亦有此事,官曾究之,未聞能殺術人也。」《木雕美人》篇批語曰:「此技今亦有之。」
何守奇對怪異事物的大量關注,使其儲備了充分的怪異知識,甚至能形成一套怪異理論。正是基於這種積累,何守奇常會在批點中對怪異現象做出推斷。如《山魈》篇批語曰:「竊意此非山魈。」《公孫九娘》篇批語曰:「此亦幽婚也。」《跳神》篇批語曰:「此亦邪術之漸,斷不可為。」何守奇閱讀,批點《聊齋志異》的過程,其實也是不斷豐富其怪異知識與理論的過程。他在《聊齋志異》中接觸到的新鮮異事,有時會突破其既有經驗中的成理。如《小謝》篇批語曰:「借軀而生,古傳其事,然亦謂偶然相值者耳。濟之以術,遠為召至,乃其流弊。」借軀還魂故事的發生條件經歷了從「偶然相值」到「遠為召至」的轉變,何守奇更容易接受前者,而將後者視為流弊。《章阿端》篇批語曰:「鬼聻復有死生,荒唐極矣!」鬼死為聻的理論,亦顛覆了何氏原有認識。他雖認為荒唐,卻也保留了這種說法,並在之後的評點中有所發揮運用。如《晚霞》篇批語曰:「晚霞、阿端,皆以技死者也。吳江王、龍窩君失晚霞、阿端,並不追究,豈所謂鬼死為聻者耶?」
對怪異事物、理論的關注與好奇,使何守奇批點《聊齋志異》時,常有一種究索的心態。而蒲公為文,又喜用留白筆法,奇異故事往往忽然而起,倏然而去,不辨因果。何評中也便出現了極多「不可解」之處。如《新郎》篇批語曰:「此事不究本末。招去而復送歸,似非為禍者。但何所見而倏去,何所見而倏來?都不可解。」《義犬》篇批語曰:「犬何以遂斃?不可解。」何守奇對不可解事物的究索心態,會使其批評側重點發生變化,呈現出與其他評點家不同的面貌。以《連瑣》篇為例,王士禛批語曰:「結盡而不盡,甚妙。」 [3] 337馮鎮巒批語曰:「漁洋獨賞結句之妙,其實通篇斷續即離,楚楚有致。」 [3] 337何守奇批語曰:「死二十餘年,得生人精血復活,其信然耶?」可見,王氏重韻味,馮氏重章法,而何氏則重索異。這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其評點的深度。
何守奇「好奇」性的思考,也常常使其評點超越文本原貌,做出過度的揣測。比如《焦螟》篇寫道士驅狐之事,但何守奇認為道士最終放狐狸一條生路,頗有疑點。其批語曰:「道士能鞠之而不能執之,何也?恐終是道士詐術。」再如《鷹虎神》篇,寫偷兒在東嶽廟偷道人錢財,卻被廟中神靈鷹虎神捉回,偷兒只得還錢於道士。何守奇批語曰:「此事若道士令偷兒詐為之,便可得財,須察。」他認為有可能是道士與偷兒串通,捏造鷹虎神顯靈一事,藉此得財。還有《胡大姑》篇,何守奇在評語中亦懷疑捉狐道士即縱狐者,故意謀利。總之,這些揣想都脫離了文本,體現著何守奇所期待的更為奇異的情節。而這種現象,也成為何守奇評語中好奇特質的重要表現。
何守奇評語的好奇特點,因理論深度的缺乏,一度為論者批判 [4] 172-178 。但這個問題,也應結合何守奇的評點情境,客觀看待。何守奇在序中提到「世人好異,幾於家有其書」,把「好異」視作接受者的閱讀出發點。「好奇」也便可以成為溝通評點者與讀者的重要結合點。何評中關於怪異知識的普及與探討,正是面向「好異」的世人。《聊齋志異》本是「奇異」之書,「好奇」的評點特質也符合市場的期待。何守奇在評點中談奇論異,究問揣想,使後人看到一位評點者如何從「奇」的層面認知作品。在這種意義上,「何評」也自成一番面貌,不失為小說評論史上一個獨特範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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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呂揚.《聊齋》何評述要[J].蒲松齡研究,199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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