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資本第一縣」的資本新解
宋代改革家王安石曾在《予求守江陰未得酬昌叔憶江陰見及之作》中寫到，「黃田港北水如天，萬里風檣看賈船。海外珠犀常入市，人間魚蟹不論錢」。詩句的字裡行間，無不體現著江陰——這個長江下游南岸的小城市的富足。難能可貴的是，這種富足，不僅出現在歷史上，更是延續到了現在。
江陰，因地處「大江之陰」而得名，東接張家港，南臨無錫，西連常州，北對靖江，歷代都是江防要塞。從上海乘坐高鐵，僅40多分鐘就能達到這個面積不足1000平方公里的「中國製造業第一縣」。江陰也是擁有上市公司數量最多的縣級市，被稱為「中國資本第一縣」。
作為民營經濟發達、中小企業眾多的地區，在當前國內經濟面臨一定下行壓力、外部環境複雜多變，以及稅收等各種政策因素制約之下，富足如江陰，同樣真切感受到了壓力。但通過當地銀行貸款傾斜，政府與銀企合作打通信貸風險補償基金、轉貸基金等多種融資渠道，更隨著國家層面破解融資難和降稅減負舉措的落地，江陰式「解渴」之路，或亦折射出中國民企生存境遇的一個側面。
民營資本之城
西晉太康二年（281年）置暨陽縣，為江陰建制之始。
採訪途中，司機師傅一路上都在非常自豪地向第一財經記者介紹他的家鄉。毫無疑問，江陰的「業績表現」有足夠的資本讓生活在此的人們感到驕傲：2017年，江陰市實現生產總值3488.3億元，全市完成規模以上工業企業產值5822.7億元，同比增長15.1%；新興產業產值2518.9億元，同比增長13%。
此外，去年一年裡，新增5家上市公司，上市公司總數已擴容至47家，合計融資額達到828.86億元。江陰也因為是擁有上市公司數量最多的縣級市，成為了「中國資本第一縣」。「事實上，如果沒有本身就存在著大量中小民營企業的話，江陰也不會有那麼多上市公司。」江蘇澄星磷化工股份有限公司（600078.SH）董事長李興對第一財經記者如是說。
在這個只有120萬人口的小地方，卻有14萬家大大小小的企業。也難怪很多人會說，「在江陰， 9個人里就有1個老闆」。可見，這一地區里，民營企業的活躍程度。那麼，在一段時間以來金融去槓桿等宏觀經濟政策之下的這些「小舢板」們的日子怎麼樣呢？是否依舊那麼紅火呢？
「壓力非常大」是第一財經記者在江陰採訪多位企業家時，他們口中的高頻詞。
由於當前稅收、去槓桿等政策因素的作用，如果說，大型民營企業尚且勉強可以通過自身求變、克服困難的話，那麼對於諸多小企業來說，抗風險能力弱、對於政策轉向的理解和反應速度慢、獲得銀行支持的難度大，成為共同的「痛點」。
中小民企「喊渴」
「雖然中央各相關部門都一直在強調，金融要支持實體經濟發展，並重點向中小企業傾斜，但在基層的具體操作實踐中，還存在諸多難以一下子解決的問題。」事實上，能夠以相對比較高的成本從銀行獲得貸款的企業，仍屬幸運，一些小企業根本沒有從銀行獲得資金支持的可能性。江陰銀行行長任素惠在接受第一財經記者採訪時稱，最讓銀行忌憚給中小民營企業貸款的一個原因是，這些小企業不重視自己的財務管理，本身就是本「糊塗賬」，這種情況下，想讓銀行比較順利地放款，幾乎沒有可能。
於是，一些小企業開始把將目光轉向和自己有業務往來的、現金流較為寬裕的大企業。第一財經記者在江陰了解到，當地供應鏈條中，一些下游企業會向行業上游的龍頭企業借入資金，利率一般在10%左右，雖然表面上比銀行給企業開出的6%利率要高出不少,但由於可以隨借隨還，且本身就有多年的業務往來，於是就成為了一些沒辦法在銀行比較快地獲得資金支持的小企業們融資的一個重要通道。
即便如此，這種情況並不普遍。一家當地龍頭企業的負責人告訴第一財經記者，會對自己下游企業進行與銀行類似的標準化打分考核，作為資金提供方，他們會看企業各項指標以及抵禦風險的能力。此外，還會要求下游供貨商以降價的形式作為回報。
如何將流動性引入民企，化解民企風險，營造更好的民企金融環境支持，已經成為首先需要解決的重要問題。
任素惠在見到第一財經記者之前，剛剛去下面的鄉鎮實地考察了幾家小企業。「每次到下面去，總有很多收穫。」任素惠說，經過反覆調查摸底後發現，江陰的中小企業總體情況是不錯的，「於是我們今年在給江陰的小企業貸款方面加大了力度，截至今年上半年，我們對製造業的貸款比重接近60%。我們也在主動聯繫一些中小民企，去調研它們的經營情況，提醒它們關注國家政策，注意化解或避免政策風險。」 針對中小民企財務狀況不健全等通病，江陰銀行一方面開展「陽光信貸」走訪活動，從村到鎮到市尋找符合貸款要求的小微企業，另一方面加強政銀企合作，利用大數據最大程度還原小微企業的生產經營和財務狀況，全面摸底後將企業分門別類，建立小微企業檔案並進行動態化管理。
「此前小民企的糊塗賬較多，普遍代理記賬後，開始朝著逐漸規範的方向發展了。」任素惠說，銀行也在抓緊落實金融監管部門對於支持小微企業「盡職免責」的相關部署要求，已經將授信指引與考核辦法落實到內部文件上，「這麼做就是要通過績效考核，引導內部員工對支持小微企業的積極性。貸款發放之前，員工一定要盡最大責任了解企業各種情況，盡職了就免職。反之，如果一開始就不負責任，對中小企業主的道德和信用情況都不知情，那麼就是要追責的。這一政策的核心是，在市場准入環節把好關。」
江陰銀行披露的數據顯示，該行上半年不良率2.29%，雖然相比去年末下降了0.1個百分點，但仍高於二季度末商業銀行不良率均值1.86%。任素惠對此認為，正是因為做了大量的小企業貸款業務，以及真正將資金往最需要的企業引導，這一比例的不良率是可以被接受的。為了控制風險，避免企業因為多頭貸款中的一家銀行進行抽貸，而引發的多米諾骨牌效應，江陰銀行執行「禁5控3」政策，「我們更希望小企業們正視多頭貸款的風險」。
各自找「出」路
從事精細磷化工研發、生產和經營的江陰澄星實業集團（下稱「澄星集團」）成立30多年來，自營進出口總額規模累計已經接近50億美元（其中出口創匯20.75億美元，進口28.72億美元），該企業出口的兩類產品——磷酸與磷酸氫鈣產品出口美國的份額約佔公司總出口額的10%左右。在各種內外環境的影響下，產品出口利潤被攤薄。一系列應對措施已經在部署當中，首先要做的是，加快拓展新的市場。澄星集團首先研究了對歐洲、東南亞等地區增加出口磷酸及磷酸鹽等產品的可能性，他們發現，由於近期人民幣兌歐元也出現了貶值，這是一個非常有利於增加對歐洲出口的信號。
「不過僅僅增加對歐洲出口是不夠的。我們集團最近馬不停蹄地在考察南美市場，希望搶佔部分南美市場。」李興稱，但可替代的市場空間畢竟有限，短期內無法完全替代之前出口美國的規模，因而產品升級成為了企業的應對之策。例如，藥品用磷酸氫鈣原本只是澄星集團嘗試孵化的高端產品方向之一，公司正迅速加緊落實美國動態藥品生產管理規範（CGMP）的資質認證。
類似的情況也發生在江陰的另一家大型船舶製造企業身上。揚子江船業集團公司董事長任元林告訴第一財經記者，公司現在增加了以歐洲、日本等國為主的訂單，努力尋找拓寬市場。
在之前的那次全球經濟危機中，有一批同類造船廠倒下了，實力較為雄厚的揚子江造船廠就從銀行、倒閉企業手中將爛尾船拍賣下來，並通過自身技術和資金，將其改造完成後，再賣出或交給旗下物流公司運作。「這其實是個非常賺錢的生意，目前公司已經收了30條爛尾船，但對企業的技術、經營者的戰略思路、資金儲備實力是非常大的考驗。」任元林說。
有著同樣思路的，還有江蘇省第一家鄉鎮中外合資企業江陰模塑科技（000700.SZ）。該公司董事長曹克波對第一財經記者說，他們公司在兩年前啟動海外戰略，在美國、墨西哥投資4.8億美元建設工廠，墨西哥工廠前不久也拿到了墨西哥大眾每年26萬台套的保險杠訂單。「對於中美貿易摩擦，短期對中國企業會有一定影響，但長期來看，如果美國封閉市場，受損害的一定是美國企業和消費者的利益。」他說，像賓士、寶馬這樣的國際優秀公司在進入中國後，幫助模塑科技這樣的中小配套企業提升了技術和管理水平，同時雙方又攜手進軍第三國，「共同在全世界範圍尋找利潤增長點。開放才是一個企業、一個國家進步的最大動力。」
政府打通多種融資渠道
僅靠單家或幾家銀行之力，無法緩解中小民營企業「融資難、融資貴」難題。第一財經記者了解到，在幾年前，江陰市政府就已經和當地多家銀行展開合作，探索各類信貸基金模式。而在國家層面，從破解融資難到減稅降負，再到最近兩次國務院常務會議部署確保社保負擔不增加等扶持民企渡過難關的組合拳開始發力。一系列支持民營企業發展的金融、財政政策漸次落地。
2016年，江陰市政府財政出資3億元，作為保證金放在合作銀行，並與合作銀行簽訂協議，按照1:10比例，打造了總規模在30億元的信貸風險補償基金，支持為小微企業投放信貸。
江陰市金融辦一位相關負責人告訴第一財經記者，目前政府信貸風險補償基金累計投放了20多億元。貸款利率較低，一般年化在5%左右。此外，向企業提供不需要擔保和抵押的信用貸款，「我們還創新推出了政府牽頭引導、企業以會員制參與的轉貸平台，目的是為了緩解民營企業壓力，減少貸款成本高的痛苦，一定程度也幫助它們遠離民間高利貸之苦。」
在傳統的貸款模式中，由於小微企業生命周期短，銀行不敢給它們發放中長期貸款（即期限在1年以上的貸款），僅會發放短期貸款。但一位民營企業主對第一財經記者指出，開辦一家企業，所投入的資金，不可能大部分在一年之內收回來。比如，購置廠房、機器等，都是固定資產投資，回收期很長。
於是便出現了「過橋貸」的行為，短期貸款到期時，還不上錢的企業主會先借一筆民間借貸，把銀行貸款還掉。等過一段時間後，新的一筆短期貸款貸下來之後，再還掉之前的民間借貸。但是，民間借貸利息往往很高，月均利率在10%~20%左右，銀行一旦不續貸了，小企業極有可能面臨被高利「過橋貸」拖垮的風險。江陰市金融辦上述負責人告訴第一財經，2013年的時候，市政府逐步建立「轉貸基金」：政府市兩級財政出一部分引導資金，在各鎮街園區成立服務轄內企業的轉貸平台，各個希望得到轉貸的會員企業根據貸款規模出入會資金。該基金只面向會員企業轉貸。
為了保證資金安全性，在會員的挑選上，首先是採用雙向選擇，由企業自己提出申請。其次，銀行方面也會進行審核，核查企業是否存有風險等。最後，在銀行認可的基礎上，政府相關部門再進一步在會員遴選上進行把關。「這麼嚴格選擇會員的目的，就是要保證會費資金的安全。因為最終基金解散後，轉貸資金是需要還給各個企業的，並且轉貸會費放在基金池中，也是需要支付資金成本的。這就相當於『抱團取暖』。」上述負責人如是說。
運行三年以來，江陰的轉貸基金已經累計轉貸規模約100億元。該負責人說，一般情況下，會員企業的貸款是不太會在同一天，甚至同一個月到期的，但是如果真的出現了多家會員企業貸款集中到期的情況，平台會協助提前安排並與各相關銀行溝通。
今年以來，江陰市政府將轉貸基金在原有基礎上進一步擴大規模，除了面向會員單位，還面向整個社會的中小企業。除了財政出資作為引導資金，江陰一些商會骨幹企業「出大頭」，成立共同轉貸基金。這個基金是面向全社會的，所有企業都可以申請貸款，相關企業只要事先通過合作銀行的審核認可，便可以獲得轉貸。據了解，目前這個轉貸基金已經與12家銀行開展實質性業務合作，半年時間就做了近5億元規模的業務。
上述相關負責人指出，轉貸基金對於民間過橋貸款的替代作用比較明顯，成本雖稍微高於銀行貸款利率，但比民間高利貸低很多，直接降低了民間過橋貸的利率和風險。
為了促進銀行進一步加大信貸支持中小企業的力度，江陰市政府還通過給銀行打分的形式，來加以督促。具體而言，地方政府會根據存貸比等各種指標對轄區內的銀行進行考核，並將考核結果分為ABCD四類。政府方面則會將一些政府項目與打分比較高的銀行進行合作，反之，如果評分較差，政府有關部門也會給出「黃牌」，並上報這些銀行的上級分行和地方監管局等部門。「這些作法，都是真正想把銀行資金往中小企業引導，解決它們的實際困難。」該金融辦的上述負責人說。
事實上， 今年6月以來，隨著中央政治局工作會議定調下半年經濟發展「六穩」落地，金融系統對銀行支持實體經濟的政策出現轉向，相關政策從中央到地方基層落實，目前已經出現積極變化。民營企業作為地方經濟的命脈，目前各地地方政府也都在全力以赴幫助打通多種融資渠道。
「外科手術式」的精準救助
除了提前預防、多渠道打通民營企業融資渠道外，企業一旦真的發生風險了，地方政府也很難坐視不管。4年前，負債60多億元的西城鋼鐵資金鏈緊張，瀕臨斷裂，西城集團的金融風險處置工作至今讓江陰市各相關方面記憶猶新。「當時的情形，已經是非常兇險了。」一位參與整個重組過程的親歷者告訴第一財經記者，事後證明，當時的果斷態度是非常正確的。
那麼，當時政府為什麼要組織力量「救」西城鋼鐵這樣一家企業呢？上述人士稱，當時的西城鋼鐵在江陰是體量比較大的一家企業，是中國民營企業五百強，企業當時還有2萬多名員工。當時西城鋼鐵的銀行貸款有60多億元，如果任由這樣一家本地大型民企倒閉的話，不但很多員工會失業、各家銀行也會有巨大損失，而且對整個江陰的經濟環境都會有相當負面的影響。
「更為重要的是，當時西城鋼鐵『自救』的意願非常強烈，企業經營者的態度也非常果斷。那麼作為政府方面來說，所願意投入的資源和精力也會更多。」上述人士稱。經過瘦身減負，債務重組後，西城鋼鐵的資產負債基本持平，這兩年因為行業景氣度回升，反而獲得了相當不錯的效益。可謂各方皆大歡喜。
但新的問題又開始出現了——由於資本市場一時間股指振蕩下挫，不少上市公司面臨著大股東股權質押「爆倉」的風險，何況是江陰這樣一個有著近50家上市公司的地區。據了解，目前股權質押比例在100%的企業有4家。眼下，江陰市金融辦正密切關注這些上市公司的經營情況。
「它們是下海的游泳者，我們只是岸上的救生員，沒有能力去指導企業該如何游泳，也不可能去干預企業家們的經營理念。政府方面一個很最重要的工作是維持好市場秩序，盡量協調、促進穩定。」上述金融辦的負責人如是說。
為民企紓困政策已在路上
儘管存在相當多的問題，但在江陰的採訪過程中，第一財經記者發現，地方政府、銀行與企業三方正在形成合力，來緩解各種壓力，解決融資難等多種難題。
在國家層面上，從破解融資難到減稅降費，再到最近兩次國務院常務會議部署確保社保負擔不增加，扶持民企渡過難關的組合拳開始發力。
國務院總理李克強9月19日在2018年天津夏季達沃斯論壇開幕致辭中表示，中國將堅定不移堅持「兩個毫不動搖」（毫不動搖鞏固和發展公有制經濟，毫不動搖鼓勵、支持、引導非公有制經濟發展），進一步落實和完善支持民營經濟發展的政策措施，堅決消除阻礙民營經濟發展的各種不合理障礙，對政府承諾的放寬民營企業准入領域，要加大力度督促推進。當李克強談到「民營經濟」時，台下三次響起掌聲。
與此同時，一系列支持民營企業發展的金融、財政政策漸次落地。
克勞塞維茨在《戰爭論》中說：「面對戰爭中的不可預見性，優秀的指揮員必備兩大要素：第一，即便在最黑暗的時刻，也具有能夠發現一線微光的慧眼；第二，敢於跟隨這一線微光前進。」
顯然，江陰民營企業家眼裡是能看得見微光的，心裡也有跟隨微光前行的果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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