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兒女》是賈樟柯的世界,不是漫威的宇宙
在一篇名為《江湖從頭說》的短文中,作者賈樟柯曾講述了本片的源起:在少年記憶中叱吒風雲,令人心馳神往的江湖大哥,多年後已成為一個蹲在院門口專註吃面的中年男人。風雲往事已成唏噓過往,本片則要借「街頭的熱血」,寫出「時間對我們的雕塑」。公映之前,兄弟圍繞的「黑道大哥」海報,動作強烈的預告片斷,賈樟柯固有的港式英雄片情結,包括此前不乏暴力元素的《天註定》,都讓人以為這部講述江湖動蕩、兒女情義的影片會是熱血的類型風格,然而事實上,本片仍然是一部典型的賈式作者電影。
與《山河故人》一樣,這仍是一個長時間跨度的三段敘事:社會大哥郭斌(廖凡飾)仗義仁厚,在江湖上頗有威信,其漂亮女朋友巧巧(趙濤飾)亦引人矚目。在被圍攻之際,巧巧鳴槍威懾眾人解救郭斌,卻也因此入獄;五年後巧巧出獄,到三峽奉節尋找消失的郭斌,後者卻已移情別戀,二人分手;多年後,遭遇變故身變殘疾的郭斌被巧巧接回家鄉收留,然而郭斌終究還是不告而別,留下巧巧悵然若失。
諷刺性的是,與《江湖兒女》的片名相反,片中並無「江湖豪情」,亦無「兒女情長」。英雄敘事是被有意遠離、調侃和反諷的。片中全無幫派火併、快意恩仇,兄弟環伺的大場面,其實卻是集體觀影,「英雄好漢」只是面對銀幕的想像。大哥及其兄弟們未曾有過一次主動出擊,倒是被混不吝的愣頭青們接連襲擊。那把手槍先後出現了四次,並未殺出血路建立功勛,倒成了罪證使其與女友雙雙入獄。出獄後的大哥,並未像狄龍周潤發那樣奪回屬於自己的一切,書寫熱血的英雄傳奇,反是一蹶不振,碌碌無為,甚至成了需要容留的「廢人」。兄弟情也是虛幻,肝膽相照壯懷激烈喝五湖四海酒的兄弟,幾秒鐘前還在為了賴兄弟的賬不惜兵刃相向。大哥受難,兄弟作鳥獸散,出獄亦無人照拂,多年後大哥重返,仍橫加羞辱並無敬畏。至於宣傳語中橫跨17年的「愛情」,其實不過是一個女人獨自的堅持,當年那個溫柔多情的大哥,出獄後便無影無蹤,背信棄義另覓新歡,多年後聚首也只能通過自虐式的強硬,來表達剩餘的自尊。江湖情義,最終要靠江湖外的女人才能諷刺性地成全,而情義二字,終究還是他拍攝此片的理由。
然而耐人尋味的是,若說片中確無港台類型電影黑幫或英雄的江湖,卻或許建構了某種極具本土文化色彩的「江湖」:兄弟更多聚首在麻將桌,而不是火拚現場。轉投房地產的前大哥痴迷於國標舞,死後竟也用它送行。沒有等級森嚴的幫派恩怨,熱血衝動的年輕人輕易就顛覆了江湖的格局。港台黑幫或英雄電影廣泛影響了他們的服裝、造型、語言、行為和精神氣質,卻又使他們多少看起來像是大型的模仿秀,這種帶著黑色幽默或尷尬的「土味江湖」,或許才是本土文化的真正產物。
故事的第二段落,巧巧的經歷則使她進入了另一個「江湖」,東奔西走、謀生糊口、三教九流、坑蒙拐騙,耍把式賣唱,這些更加本土化的部分,也才是「跑江湖」本意。不論是「土味江湖」,還是傳統意義上的「跑江湖」,這些基於本土文化的眾生相,無疑接續了《小武》《站台》《任逍遙》《世界》《三峽好人》《天註定》等片一以貫之的精神脈絡。
一直覺得,評價賈樟柯的一部電影,就是評價他的所有電影。他的電影世界是一個延續性的整體,水乳交融,難以分割。這些影片或許有不同的靈感來源,不同的創作動機,甚至有不同的故事,卻如溪流在同一片河床上流淌,相互牽引、枝蔓勾連,聚散離合,最終都匯入了同一條河流。
作為電影作者,賈樟柯是「一個導演一生只拍一部電影」的標準實踐者。不論是劇情、角色還是演員,其影片有意保持著一種明顯的連續或互文關係。且不說永遠作為主角符號的趙濤,或反覆出現的王宏偉、梁景東或韓三明,就是那些並不引人注意的配角也同樣如此:《小武》里抓小武示眾的老警察,是《站台》里尹瑞娟的父親,而他最後在《山河故人》里作為濤的父親,在火車站候車時的睡夢中死去;《任逍遙》里審問斌斌的警察,是《天註定》中是被大海打死的幫凶會計,而在《江湖兒女》里則成了那個喜歡國標舞並被襲擊身亡的二勇哥。《天註定》里一分一厘一根煙地算計的周三大哥,正是《江湖兒女》里被徐崢忽悠的火車乘客,而三明在奉節船上,無意間又與王寶強飾演的殺手周三擦身而過。這種種勾連,織成了一個隱形的關係網路,密布在賈樟柯電影當中。
而《江湖兒女》把賈樟柯一直以來的互文實驗推向了前所未有的極致,這是其電影中第一次出現結構性的互文關係。故事的第一階段似乎是《任逍遙》的復現,兩個巧巧有著同樣的身份和服裝,甚至跳舞時郭斌的槍跌落、巧巧舉著衣服離開宿舍區來到公路邊等場景都有意完全重複。當故事第二階段巧巧突然穿上《三峽好人》沈紅的衣裳並出現在奉節的時候,一種巨大的震撼感突然襲來,流逝的時間似乎倒轉,卻又是陌生化的:三部影片的主人公有高度的相似性和重疊性,卻又有明顯的差異性和獨立性,看似補足,卻又是拓展,而他們在賈樟柯長期以來的互文結構中似乎又顯得順理成章,這樣的藝術探索或許在電影史上從未出現過。
這些跨越不同時間、作品的故事、角色和演員,把賈樟柯的作品融合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然而它又絕非漫威式的嚴格宇宙,而是處於某種似是而非的模糊或迷離狀態,就像「庄生夢蝶」,《任逍遙》里,巧巧背叛了郭斌,而在《三峽好人》和《江湖兒女》中,卻是郭斌背叛了巧巧,那麼究竟誰是真實誰是虛幻?誰是背叛者誰是情義的守護者?
賈樟柯的電影具有一種雙重性,一方面是作為表層的微觀敘事,被社會忽略的底層、邊緣小人物的掙扎與悲歡,永遠是其作品的主體對象,而它們區別於其它底層敘事之處在於,雖然包含著感同身受的同情與悲憫,卻並沒有滑向民粹主義的道德陷阱與至善神話。就像《三峽好人》中的小馬哥,騙三明去看錶演,卻也成了他的好友,明知被水淹還拉他騙他的摩的司機,過後仍幫他為房租討價還價,這也使他的底層敘事顯得更加理性、冷靜也更溫暖。
另一方面則是作為深層的宏大敘事,那些宏大的主題,諸如傳統計劃體制走向崩潰的命運,國家發展對於個體命運的影響,道德淪喪,價值失序,貧富差距,為富不仁,社會不公,那些轟動性的社會事件,諸如大閱兵、申奧成功,或張君被捕、動車事故,總是以某種旁觀視角,通過廣播、電視、報紙等看似無意地穿插在場景當中,主人公們從不對此評價討論,而在這種有意的平行並置中,二者總是形成某種反諷性的對照關係,或者隱晦地完成了對現實的解釋。
在賈樟柯的早期和中期作品中,這種文化政治隱喻可謂密集,到《天註定》達到了一個高潮,而在《山河故人》中則有意弱化,至《江湖兒女》看似已相當微弱。恐怕很少有觀眾會注意到,郭斌送給二勇家屬的奠儀,用來包錢的報紙上,正是申奧成功的報道,而在《任逍遙》里,這一事件則是小季和斌斌在路邊電視攤上觀看到的。這一明一暗的處理,形成了微妙的反差。然而巧巧父親醉酒後的廣播,或者2018年元旦的「中國之聲」,仍然為不同的時代留下了時間的註腳。
《江湖兒女》以一段冒犯性的偷拍鏡頭開始,這個片斷據說拍攝於2001年,那個長途車上的兒童從睡夢中醒來,帶著警惕、疑惑和慍怒回視著鏡頭,讓人想到安東尼奧尼當年曾引發巨大爭議的《中國》。事實上,遊走與凝視一直是賈樟柯標誌性的電影語言。從小山穿行在當年簡陋無比的西單服裝批發市場開始,小武、斌斌、崔明亮、巧巧、桃子、三明、沈紅、大海、三兒、玉兒、小輝、濤,他/她穿行在中國的城鎮、鄉村、碼頭、工廠,那些沉默的土地、頹敗的舊式集體主義公共空間、拆遷中的廢墟、將被淹沒的千年古城、新興的城市景觀、壯觀的流水線工廠,那些忠厚、狡黠、忍耐、抗爭的農民、市民、工人、移民或流民,在遊走和凝視中構成了一幅生動的變動中的中國圖景。
多年前賈樟柯曾寫過一篇短文《我的邊城,我的國》,揭示了二者之間的某種相關性。這是賈樟柯的電影世界,不是漫威的宇宙。這個世界在交叉與互文中不斷自我生成,循環往複,既真實又魔幻,既封閉又開放,既單調又豐富。電影是對抗遺忘的方法,正如今天的人們可以從《中國》中去尋找1970年代中國人的真實生活狀態,賈樟柯電影或許也為50年後甚至更長時間的人們留下了寶貴的時代記憶。


※「土創」的狂歡一點不比球迷的狂熱「低級」,都是投射後的「自我捍衛」
※一萬八千條網路留言是一萬八千根扎人的大頭針,這是一個很特別的攝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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