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樟柯：江湖路遠，女人有義
作者 / 瑪格
江湖這個詞很有意思。
有時候，它是武俠小說里的刀光劍影和俠骨柔情；有時候，它是香港黑幫片里的槍聲、白鴿、雋永的金曲。
但這些都是虛擬出來的小江湖，刀槍不是真的刀槍，生死也不是真的生死。重要的是蕩氣迴腸的浪漫。
而現實生活，是個泥沙俱下的大江湖。痛苦拳拳到肉，浪漫一文不值。人們只能被命運推著向前，走向茫茫的未知。
近期上映，由賈樟柯執導的《江湖兒女》，就用現實的大江湖，衝散了虛擬的小江湖。當人們被現實沖刷打磨，仍有溫暖情義，在灰燼里閃閃發光。
像賈樟柯的許多電影一樣，《江湖兒女》的故事，發生在山西。
廖凡飾演的斌哥，是黑幫老大，趙濤飾演的巧巧，是老大的女人。他們在九十年代的大同，過著極具儀式感的生活，作風摩登，呼朋引伴，倍受下屬的尊敬。
從片中播放的電影和音樂可以看出，他們有特意模仿香港電影里的黑幫文化，同時也保留了本地特色，營造出奇妙的混搭色彩。
在這個階段，斌哥是小江湖的主心骨，有氣派，得人心，巧巧是美麗的點綴，貢獻崇拜眼神。
或許正因如此，斌哥不認為巧巧是江湖人士，直到他教會她用槍，直到在他命懸一線的時刻，巧巧扣動扳機。
槍聲劃破夜空，也打碎了小江湖與大江湖之間的結界。
他們的小天地，分崩離析了。
其實，現實一直在背後虎視眈眈，只是他們沉浸在江湖夢裡，以為無論生死，都會有黑幫故事裡的瀟洒風範。
斌哥曾對巧巧說，我們這一行，最後不是幹掉別人，就是被別人幹掉（大意）。但他忽略了另一個可能，那就是失去權勢，失去地位，卑微地活著。
他喜歡規矩和排場，害怕被人看不起，哪怕在最落魄的時候，也要講究上菜的順序。巧巧不同。她重情重義，無論運勢高低。
簡單來說，斌哥看重江湖的面子，巧巧看重江湖的里子。看重面子的人，過剛易折；看重里子的人，成熟堅韌。
正如在北青藝評訪談中，賈導說：
「
巧巧……
遊走在灰色地帶，但內心卻是純凈的，追求自由的女性，擔得起所有人的仰視。」
「
我不是在讚美女性，我是在反思男性。
男性的道義大多放在嘴上，而女性的道義大多藏在心裡，放在情感、家庭和她相信的事情上
。」
江湖路遠，女人有義。
北大教授戴錦華老師，在接受文化品牌「造就」的訪問時，曾提到一個現象：
女性那種別樣的力量，那種由她們自己的生命經驗，甚至是身體經驗產生的獨特資源，經常直到社會出現絕對危機和無助狀態的時候才得到發揮
。
她發現，當農村有可分配資源時，選出來的都是男村長，當農村沒有資源，村官只是一個絕對服務性、犧牲性的角色時，選出來的都是女村長。同樣，當一個國家的政治陷於危機的時候，女性領導人就出現了。
這跟《江湖兒女》的情況有相似之處。在一部描寫命運浮沉的電影里，斌哥的光彩漸漸褪去，巧巧當之無愧地成了「大女主」。
她體驗過諸多江湖險惡，中間還苦苦地失戀，但總能想些法子，騙一頓飯，敲一筆錢，像戴老師說的那樣，發揮自己的生命經驗和獨特資源，慢慢走出困境。
她沒有驚為天人的美貌，也沒有呼風喚雨的本事，但隨時與環境融合，又能在危難時刻挺身而出，爆發出驚人的美與力量。
巧巧身上，體現著女人的韌性與擔當。
電影最後一部分，巧巧的選擇，也十分讓人佩服。
她明明有很多出路，可以去外地，也可以在家鄉做個普通人。然而她還是回到年輕時代的據點，回到當初的小江湖。
但我不認為這是一個「愛他就變成他」的故事。巧巧是靠著一腔孤勇，和一路積攢的跑江湖的經驗，自行成長起來的。後來收留落難的斌哥，也未必是出於男女之愛。對她來說，
沒了愛情，還有肝膽相照的承諾。
所以個人覺得，把《江湖兒女》稱作愛情片，並不準確。它更像一部講述情義的電影，愛情只是它的一部分。
長期以來，這份江湖浪漫，被男人們壟斷，被狹隘地定義為兄弟情深，但這次，輪到女人，將情義貫徹到底。
整部電影也拍得很有溫度。
表面上看，故事很殘酷，對準了許多尷尬、落魄、庸俗的場面，甚至到最後，還是把結局卡在懸而未決的狀態，不給觀眾一個痛快。
但在我看來，這恰恰是導演的誠實與溫柔。他直面人的脆弱和缺陷，用共情的視角，把平日里被忽略的事物，拍出奇異的詩意。比如走音的賣唱，拙劣的街頭表演，布滿風霜的普通人的臉。
片中一段廣播，用寥寥數語，講出三峽移民的心酸與憂愁。即將離開故土的人們，與斌哥巧巧一樣，是四處漂流的江湖兒女。
去新疆的部分，是一道神來之筆。UFO和漫天星辰，一定給了巧巧極大的安慰。
宇宙是最大的江湖，我們都是它的囚徒，再大的起落，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影片英文名是Ash is Purest White，也說明了這一點。賈樟柯在知乎上寫道，
人這一生經過很多的情感、生活的歷練，就好像高溫燃燒一樣，最後煙飛雲散，挺悲哀，但同時也非常珍貴。
這是導演的有情有義。
而我們之中，誰又不是江湖兒女，誰不想要一點雪中送炭的溫暖？
我們在電影和電視劇里，看過太多光鮮亮麗的好生活了。明凈的寫字樓，整潔的馬路，三觀正確的男女。可那不是我們身處的真實世界。
真實世界是一片混沌江湖，交織著不同色彩，錯落著不同語言。我們不完美，會犯錯，有時上山，有時下山。我們活在永恆的動蕩之中。
而情義本身，就是變遷中的固定，江湖中的島嶼。
人生海海，祝你有情有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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