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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北京的秋花│賞讀

今天是秋分,南方的氣候由這一節氣起才始入秋。這一天太陽幾乎直射地球,全球各地晝夜等長。秋分過後,北半球各地開始晝短夜長,即一天之內白晝開始短於黑夜。此外,今年6月21日,國務院關於同意設立「中國農民豐收節」的批複發布,同意自2018年起,將每年農曆秋分設立為「中國農民豐收節」。一般到了秋分,也到了賞秋花的時節,今天分享汪曾祺的《北京的秋花》給大家,共賞北京秋天之美。

汪曾祺,江蘇高郵人,1920年3月5日出生,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 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最後一個士大夫。」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鑽研。作品有《受戒》《晚飯花集》《逝水》《晚翠文談》等。

北京的秋花

文│汪曾祺

桂花

桂花以多為勝。《紅樓夢》薛蟠的老婆夏金桂家「單有幾十頃地種桂花」,人稱「桂花夏家」。「幾十頃地種桂花」,真是一個大觀!四川新都桂花甚多。楊升庵祠在桂湖,環湖植桂花,自山坡至水湄,層層疊疊,都是桂花。我到新都謁升庵祠,曾作詩:

桂湖老桂發新枝,

湖上升庵舊有祠。

一種風流誰得似,

狀元詞曲罪臣詩。

楊升庵是才子,以一甲一名中進士,著作有七十種。他因「議大禮」獲罪,充軍雲南,七十餘歲,客死於永昌。陳老蓮曾畫過他的像,「醉則簪花滿頭」,面色酡紅,是喝醉了的樣子。從陳老蓮的畫像看,升庵是個高個兒的胖子。但陳老蓮恐怕是憑想像畫的,未必即像升庵。新都人為他在桂湖建祠,升庵死若有知,亦當欣慰。

北京桂花不多,且無大樹。頤和園有幾棵,沒有什麼人注意。我曾在藻鑒堂小住,樓道里有兩棵桂花,是種在盆里的,不到一人高!

我建議北京多種一點桂花。桂花美陰,葉堅厚,入冬不凋。開花極香濃,干制可以做元宵餡、年糕。既有觀賞價值,也有經濟價值,何樂而不為呢?

菊花

秋季廣交會上擺了很多盆菊花。廣交會結束了,菊花還沒有完全開殘。有一個日本商人問管理人員:「這些花你們打算怎麼處理?」答云:「扔了!」——「別扔,我買。」他給了一點錢,把開得還正盛的菊花全部包了,訂了一架飛機,把菊花從廣州空運到日本,張貼了很大的海報:「中國菊展」。賣門票,參觀的人很多。他撈了一大筆錢。這件事叫我有兩點感想:一是日本商人真有商業頭腦,任何賺錢的機會都不放過,我們的管理人員是老爺,到手的錢也抓不住。二是中國的菊花好,能得到日本人的讚賞。

中國人長於藝菊,不知始於何年,全國有幾個城市的菊花都負盛名,如揚州、鎮江、合肥,黃河以北,當以北京為最。

菊花品種甚多,在眾多的花卉中也許是最多的。

首先,有各種顏色。最初的菊大概只有黃色的。「鞠有黃華」、「零落黃花滿地金」,「黃華」和菊花是同義詞。後來就發展到什麼顏色都有了。黃色的、白色的、紫的、紅的、粉的,都有。挪威的散文家別倫?別爾生說各種花里只有菊花有綠色的,也不盡然,牡丹、芍藥、月季都有綠的,但像綠菊那樣綠得像初新的嫩蠶豆那樣,確乎是沒有。我幾年前回鄉,在公園裡看到一盆綠菊,花大盈尺。

其次,花瓣形狀多樣,有平瓣的、卷瓣的、管狀瓣的。在鎮江焦山見過一盆「十丈珠簾」,細長的管瓣下垂到地,說「十丈」當然不會,但三四尺是有的。

北京菊花和南方的差不多,獅子頭、蟹爪、小鵝、金背大紅……南北皆相似,有的連名字也相同。如一種淺紅的瓣,極細而捲曲如一頭亂髮的,上海人叫它「懶梳妝」,北京人也叫它「懶梳妝」,因為得其神韻。

有些南方菊種北京少見。揚州人重「曉色」,謂其色如初日曉雲,北京似沒有。「十丈珠簾」,我在北京沒見過。「楓葉蘆花」,紫平瓣,有白色斑點,也沒有見過。

我在北京見過的最好的菊花是在老舍先生家裡。老舍先生每年要請北京市文聯、文化局的幹部到他家聚聚,一次是臘月,老舍先生的生日(我記得是臘月二十三);一次是重陽節左右,賞菊。老舍先生的哥哥很會蒔弄菊花。花很鮮艷;菜有北京特點(如芝麻醬燉黃花魚、「盒子菜」);酒「敞開供應」,既醉既飽,至今不忘。

我不贊成搞菊山菊海,讓菊花都按部就班,排排坐,或擠成一堆,鬧鬧嚷嚷。菊花還是得一棵一棵地看,一朵一朵地看。更不贊成把菊花縛紮成龍、成獅子,這簡直是糟蹋了菊花。

秋葵、雞冠、鳳仙、秋海棠

秋葵我在北京沒有見過,想來是有的。秋葵是很好種的,在籬落、石縫間隨便丟幾個種子,即可開花。或不煩人種,也能自己開落。花瓣大、花淺黃,淡得近乎沒有顏色,瓣有細脈,瓣內側近花心處有紫色斑。秋葵風致楚楚,自甘寂寞。不知道為什麼,秋葵讓我想起女道士。秋葵亦名雞腳葵,以其葉似雞爪。

我在家鄉縣委招待所見一大叢雞冠花,高過人頭,花大如掃地笤帚,顏色深得嚇人一跳。北京雞冠花未見有如此之粗野者。

鳳仙花可染指甲,故又名指甲花。鳳仙花搗爛,少入礬,敷於指尖,即以鳳仙葉裹之,隔一夜,指甲即紅。鳳仙花莖可長得很粗,湖南人或以入臭壇腌漬,以佐粥,味似臭莧菜桿。

秋海棠北京甚多,齊白石喜畫之。齊白石所畫,花梗頗長,這在我家那裡叫做「靈芝海棠」。

諸花多為五瓣,惟秋海棠為四瓣。北京有銀星海棠,大葉甚堅厚,上灑銀星,桿亦高壯,簡直近似木本。我對這種孫二娘似的海棠不大感興趣。我所不忘的秋海棠總是伶仃瘦弱的。

我的生母得了肺病,怕「過人」——傳染別人,獨自卧病,在一座偏房裡,我們都叫那間小屋為「小房」。她不讓人去看她,我的保姆要抱我去讓她看看,她也不同意。因此我對我的母親毫無印象。她死後,這間「小房」成了堆放她的嫁妝的儲藏室,成年鎖著。我的繼母偶爾打開,取一兩件東西,我也跟了進去。「小房」外面有一個小天井,靠牆有一個秋葉形的小花壇,不知道是誰種了兩三棵秋海棠,也沒有人管它,它在秋天竟也開花。花色蒼白,樣子很可憐。

不論在哪裡,我每看到秋海棠,總要想起我的母親。

黃櫨、爬山虎

霜葉紅於二月花。

西山紅葉是黃櫨,不是楓樹。我覺得不妨種一點楓樹,這樣顏色更豐富些。日本楓嬌紅可愛,可以引進。

近年北京種了很多爬山虎,入秋,爬山虎葉轉紅。

沿街的爬山虎紅了,北京的秋意濃了。

香櫞、木瓜、佛手

我家的「花園」里實在沒有多少花。花園裡有一座「土山」。這 「土山」不知是怎麼形成的,是一座長長的隆起的土丘。「山」上只有一棵龍爪槐,旁枝橫出,可以倚卧。我常常帶了一塊帶筋的醬牛肉或一塊榨菜,半躺在橫枝上看小說,讀唐詩。「山」的東麓有兩棵碧桃,一紅一白,春末開花極繁盛。「山」的正面卻種了四棵香櫞。我不知道我的祖父在開園堆山時為什麼要栽了這樣幾棵樹。這玩意就是 「橘逾淮南則為幟」的枳(其實這是不對的,楠與枳自是兩種)。這是很結實的樹。木質堅硬,樹皮緊細光滑。葉片經冬不凋,深綠色。樹枝有硬刺。春天開白色的花。花後結圓球形的果,秋後成熟。香櫞不能吃,瓤極酸澀,很香,不過香得不好聞。凡花果之屬有香氣者,總要帶點甜味才好,香櫞的香氣里卻帶有苦味。香櫞很肯結,樹上累累的都是深綠色的果子。香櫞算是我家的 「特產」,可以摘了送人。但似乎不受歡迎。沒有什麼用處,只好聽它自己碧綠地垂在枝頭。到了冬天,皮色變黃了,放在盤子里,擺在水仙花旁邊,也還有點意思,其時已近春節了。總之,香櫞不是什麼佳果。

香櫞皮晒乾,切片,就是中藥里的枳殼。

花園裡有一棵木瓜,不過不大結。我們所玩的木瓜都是從水果攤上買來的。所謂「玩」就是放在衣口袋裡,不時取出來,湊在鼻子跟前聞聞。一一那得是較小的,沒有人在口袋裡揣一個茶葉罐大小的木瓜的。木瓜香味很好聞。屋子裡放幾個木瓜,一屋子隨時都是香的,使人心情恬靜。

我們那裡木瓜是不吃的。這東西那麼硬,怎麼吃呢?華南切為小薄片,製為蜜錢。一一廈門人是什麼都可以做蜜餞的,加了很多味道奇怪的葯料。昆明水果店將木瓜切為大片,泡在大玻璃缸里。有人要買,隨時用筷子夾出兩片。很嫩,很脆,很香。泡木瓜的水裡不知加了什麼,否則這木頭一樣的瓜怎麼會變得如此脆嫩呢?中國人從前是吃木瓜的。《東京夢華錄》載 「木瓜水」,這大概是一種飲料。

佛手的香味也很好。不過我真不知道一個水果為什麼要長得這麼奇形怪狀!佛手顏色嫩黃可愛。《紅樓夢》賈母提到一個蜜蠟佛手,蜜蠟雕為佛手,顏色、質感都近似,設計這件擺設的工匠是個聰明人。蜜蠟不是很珍貴的玉料,但是能夠雕成一個佛手那樣大的蜜蠟卻少見,賈府真是富貴人家。

佛手、木瓜皆可泡酒。佛手酒微有黃色,木瓜酒卻是紅色的。

橡栗

橡栗即「狙公賦茅」的茅,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小時候卻叫它 「茅栗子」。這是 「形近而訛」么?不過我小時候根本不認得這個「茅」字。橡即櫟。我們也不認得 「櫟」字,只是叫它 「茅栗子樹」。我們那裡茅栗子樹極少,只有西門外小校場的西邊有一棵,很大。到了秋天,茅栗子熟了,落在地下,我們就去撿茅栗子玩。茅栗有什麼好玩的?形狀挺有趣,有一點像一個小罈子,不過底是尖的。皮色淺黃,很光滑。如此而已。我們有時在它的像個小蓋子似的蒂部扎一個小窟窿,插進半截火柴棍,成了一個 「捻捻轉」。用手一捻,它就在桌面上旋轉,像一個小陀螺。如此而己。

小校場是很偏僻的地方,附近沒有什麼人家。有一回,我和幾個女同學去撿茅栗子,天黑下來了,我們忽然有些害怕,就趕緊往城裡走。路過一家孤零零的人家門外,門前站著一個歲數不大的人,說:「你們要茅栗子么?我家裡有!」我們立刻感到:這是個壞人。我們沒有搭理他,只是加快了腳步,拚命地走。我是同學裡的唯一的男子漢,便像一個勇士似的走在最後。到了城門口,發現這個壞人沒有跟上來,才鬆了一口氣。當時的緊張心情,我過了很多年還記得。

梧桐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梧桐是秋的信使。梧桐葉大,易受風。葉柄甚長,葉柄與樹枝連接不很結實,好像是粘上去的。風一吹,樹葉極易脫落。立秋那天,梧桐樹本來好好的,碧綠碧綠,忽然一陣小風,數的一聲,飄下一片葉子,無事的詩人吃了一驚:啊!秋天了!其實只是桐葉易落,並不是對於時序有特別敏感的 「物性」。梧桐落葉早,但不是很快就落盡。《唐明皇秋夜梧桐雨》證明秋後梧桐還是有葉子的,否則雨落在光禿禿的枝幹上,不會發出使多情的皇帝傷感的聲音。據我的印象,梧桐大批地落葉,已是深秋,樹葉已干,梧桐籽已熟。往往是一夜大風,第二天起來-看,滿地桐葉,樹上一片也不剩了。梧桐籽炒食極香,極酥脆,只是太小了。

我的小學校園中有幾棵大梧桐,大風之後,我們就爭著撿梧桐葉。我們要的不是葉片,而是葉柄。梧桐葉柄末端稍稍鼓起,如一小馬蹄。這個小馬蹄纖維很粗,可以磨墨。所謂「磨墨」其實是在硯台上注了水,用粗纖維的葉柄來回磨蹭,把硯台上干硬的宿墨磨化了,可以寫字了而已。不過我們都很喜歡用梧桐葉柄來磨墨,好像這樣磨出的墨寫出字來特別的好。一到梧桐落葉那幾天,我們的書包里都有許多梧桐葉柄,好像這是什麼寶貝。對於這樣毫不值錢的東西的珍視,是可以不當一回事的么·不啊!這裡凝聚著我們對於時序的感情。這是 「俺們的秋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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