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秋戀——六十歲門前的詠嘆調（作者：寒陽）
我的年歲就要冠上「六十」二字，不解達觀的我從這兩個字上受到了不少的暗示與影響，雖然明明覺得自己的體格和精力尚未明顯有恙，但「六十」這一個觀念籠罩在頭上，猶如張開了一頂陽傘，使我的全身蒙上了一個暗淡色的陰影，又彷彿在日曆上撕過了立秋的一頁以後，雖然太陽的嚴威依然沒有衰減，寒暑表上的熱度依然沒有降低，然而只當做是餘威與殘暑，或霜降幕落的先驅，大地的節候從今已經移交給秋了。
這些年來我的心情與秋最容易調和而融合，這情形與從前不同，在往年我只慕春天，我最歡喜楊柳與燕子，尤其歡喜初染鵝黃的嫩柳，我曾經名自己的寓居為「小楊柳屋」，年少時畫了許多楊柳和燕子的畫，又曾經摘取秀長的楊柳在厚紙上裝裱成各種各樣的眉毛，想像這些眉毛所有者的顏貌，又在其下面添描出眼、鼻與口。
秋，是什麼顏色，穀子說秋是黃色的，我就是被秋風吹黃的；高粱說秋是紅色的，我就是被秋氣染紅的；棉花說秋是白色的，不然我哪裡會有這銀裝素裹呢；墨菊卻說秋是黑色的，我開放的花朵就是證明；松柏說秋和夏沒有什麼區別，都像我一樣青翠，秋天聽了搖搖頭說，不，不！我是五彩繽紛的，如果我只屬於一種顏色，那秋天該是多麼地單調啊。
那時候我每逢早春時節，正月與二月之交，看見楊柳枝的線條上掛滿了細珠，帶著隱隱的青色而遙看竟似無的時候，我心中便充滿了一種狂喜，這狂喜又立刻變成了焦慮，似乎常常在說，春來了不要放過，趕快設法招待它，享樂它，永遠留住它。我讀了「良辰美景奈何天」等詩句，曾經真心地感動過，以為古人都嘆息一春的虛度，前車可鑒，到我手裡絕不放它空過了，最是逢到了古人惋惜最深的寒食清明，我心中的焦灼便是更甚。
我總想有一天，一種足以充分惆悵著佳節的時刻，我準備作詩、作畫或痛飲、漫遊，雖然大多不被施行，或施行而全無效果，反而醉了酒，鬧了事，換來了不快的回憶，但我總不灰心，總覺得春的可戀。我心中似乎只有知道春，別的三個季節在我都當做春的預備，或頂等待春的休息時間，全然不曾注意到它們的存在和寓意，而對於秋猶無感覺，因為夏連續在春的後面，在我可當做春的過剩，冬先行在春的前面，在我可當做春的準備，獨有與春全無關聯的秋，在我心中一向沒有它的位置。
自從我的年齡到了立秋以後，幾年來的心境完全轉了一個方向，也變成秋天了。然而情景與以前不同，並不是在秋日感到像昔日的狂喜與焦灼，我只覺得一到秋天，自己的心境便十分調和，非但沒有那種狂喜和焦灼，且常常被秋風、秋雨、秋色、秋光所吸引而融化在秋中，暫時失去自己的所在，而對於春又並非像昔日對秋的無感覺。
實際上，迎送了近六十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於花世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麻木，熱情已經冷卻，絕不會再像初見世面的青年少女似的，為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贊之、嘆之、憐之、惜之了。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有無之例。過去的歷史昭然地證明著這一點，無需我們再說。古來無數的詩人，千萬遍地為傷春惜花而詠詩詠詞，這種效顰也覺得可厭，假如要我對於世間生、榮、死、滅費點詞語，我覺得生、榮微不足道，而寧願喜歡讚歎一切的死滅，對於前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後者的態度何等謙遜、和達而偉大，我對於春與秋的取捨，也是為了這一點。
對於六十歲的人更知道明多之處暗也多，歡濃之時愁也重，有道是：孤獨是一個人的狂歡，狂歡是一群人的孤獨，更特殊的是對於死的體感。青年人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道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如在飲冰揮扇的夏日裡，不能體感到圍爐取暖冬夜的滋味，就是一個閱歷了六十輪寒暑的人，在淺底天的艷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受不到圍爐取暖的滋味，圍爐取暖在夏天人那只是心中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需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體感到它們的滋味，須得入了秋天，艷陽沉靜了威勢而漸漸退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顫，而手觸法蘭絨覺得快事的時候，於是圍爐取暖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
飄悠悠，飄悠悠……
盤旋的秋葉在落下之前，似乎憂心忡忡。秋葉啊，你是怕人們忘記了你的貢獻嗎，不會的，人們不會忘記你一生的苦累勞作，不會忘記你夏日獻出的綠蔭，秋天獻出的收穫。秋葉啊，你是在哀傷自己生命的短促嗎，不要這樣英雄氣短，你的璨璨一生並不會隨著秋的到來而結束。殷實的種子已經帶著你的希望向曠野奔去了。秋葉啊，你是在惦記那失去葉子的枝頭會被冰霜凍傷嗎，不會的，它在你的養育下，早已不是昨日那弱不禁風的嬌兒啦。
飄悠悠，飄悠悠……
秋葉依然在那裡盤旋著，它似乎既留戀枝頭，也不憂慮命運，而是在尋覓自己的歸宿，它是在想，既然生命已經有了一個不尋常的開頭，就應該有一個不尋常的結尾……
本文系朋友的父親原創，禁止轉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