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嘉玲：人言可畏，亦可泰然

53歲劉嘉玲的歸去來：拒絕標籤，韌性綻放

電影《阿飛正傳》里有這麼一個少為人提及的段落：劉嘉玲飾演的舞女露露被男主角旭仔拋棄後，她心有不甘地去旭仔養母那裡找他。臨了離開之際，露露返身問了老婦人一句冒失的話：「我是不是很傻？」潘迪華飾演的養母安慰她道：「不會，我年輕時也是這樣子。」

露露（片中又叫咪咪）這個角色其實很像劉嘉玲，她們都絕非紅塵之外的遁世者，而是無時不刻置身其中，能愛能恨、跌跌撞撞，未曾錯過任何一個「通俗小說」的片段。

在名動一時的TVB「九龍女」里，只有劉嘉玲是在香港之外的蘇州出生，從她15歲跟隨家人移民之日起，她生命中無法自行決計的諸多細枝末節便開始動蕩起來。香港影人文雋之所以說劉嘉玲才稱得上當代女性的「傳奇」，或許是因為，她的人生恰似一個普通人活出從容與豁達的模板：沒有僥倖的奇蹟，沒有飄渺的救贖，該來的陰霾風雨也終不失期般悉數遭遇。

劉嘉玲的不尋常，不僅在於她脈絡清晰地挺過了歲月中接踵而至的每一處關隘，還在於她憑藉的從不是盲目樂觀與故作堅定，而是「自能窺宋玉，何必恨王昌」式的通透洗鍊。

《阿飛正傳》劇照

土洋新舊

劉嘉玲早年間參演過關錦鵬執導的《阮玲玉》，她雖扮的是另一位民國女星黎莉莉，卻也一定知曉那句據說是阮玲玉遺言的「人言可畏」。以劉嘉玲與張曼玉的人生際遇觀之，似乎前者那裡更多與這四個字短兵相接的經驗。

改革開放初期的1980年，蘇州姑娘劉嘉玲隨家人遷居香港。少有人了解的是，劉嘉玲對於「移民」一事其實有些不情願。畢竟蘇州哪兒都好，山明水秀、底蘊猶在，弄堂里可呼朋喚友，瓷碗里有鹹肉湯糰。彼時的劉嘉玲當然不知道，離開那些白牆黑瓦、軟語吳儂，她才有契機在陌生異域趕上自己的黃金時代。從事後來看，那也恰好是香港電影的黃金時代。

從羅湖關口入港之前，劉嘉玲對香港的印象仍停留在幼年時遭遇的外國電影與西式唱片，一些亦真亦幻的時尚碎片。可以這麼說，一位及笄少女拋開樣板戲奔向香水與高跟鞋的過程是不需要任何心理準備的，但在與陌生環境融合這件事上，劉嘉玲仍舊缺乏令她做好完全準備的經驗。時過境遷，劉嘉玲還記得，下車之後的第一件事是拉著爸爸給自己再買一套比塑料涼鞋和喇叭褲更體面的行頭。

劉嘉玲早年與鄭裕玲、周海媚出演TVB《流氓大亨》

保羅-索倫蒂諾的電影《年輕氣盛》里有句台詞——「在生活中，沒有人是準備好的。」如果劉嘉玲沒法參透這一點，她就一定會活得比原本更辛苦。所幸，冰雪聰明的劉嘉玲在TVB藝員訓練班的生涯中很快就意識到，她「初到貴港」的「原罪」既不來自外貌，也不來自鄉音，而是她無法改變的身份認同。

既然這部分無法改變，那麼就去改變可以改變的，並將自己的驕傲保持好。劉嘉玲脫穎而出的秘訣，在於她堅定地相信，是真金子在哪裡都會發光！如果她陷於自卑與焦慮情緒，輕易打破自己因專業素養取得的優越感，那個步履不停的時代便不會有她的位置。

《說謊的女人》劇照

何畏人言

令劉嘉玲稍感意外的是，訓練班的老師非常接納她，她在香港的演藝事業比自己預想的要順利。老師們對劉嘉玲的欣賞引起了香港同學的嫉妒，「開後門」的非議不脛而走，劉嘉玲聽到的版本是——「這個人怎麼這麼奇怪，明明你這麼土，好像跟我們不一樣的，為什麼老師這麼喜歡你呢？」

劉嘉玲體會到了人性的複雜，人們永遠站在他們自己的角度對事情做判斷，他們只熱衷於理解他們能理解的，相信他們從前就相信的，傳播他們可以接受的答案，勿論答案同真相是否千差萬別。

80年代90年代，香港對內地移民的偏見還是廣泛存在的，勿論她是否是去做TVB的藝人。劉嘉玲的應對策略有兩條，在世界觀上以不變應萬變，在方法論上積極求變。所謂「積極求變」，便是廢寢忘食地學習語言、穿著、行止——「每周三天，大聲讀新聞，大聲唱廣東歌，一定要大聲，我每天錄音，把聲帶給程（乃根）老師聽，他逐個音給我更正」，劉嘉玲想充分感受這個社會的溫度，並與此耳鬢廝磨。所謂「以不變應萬變」，便是在前述過程中保持直來直去的性格，不委屈自己，也不過分貪求。

劉嘉玲曾與富商許晉亨有過一段情

當劉嘉玲成為唯一一個從內地到了香港兩年便能用粵語演戲的演員後，生活的確對她敞開了更多可能性，同時卻又為她送來了新的是非題。劉嘉玲的事業是在蒸蒸日上，可她擁抱的異鄉仍在用有色眼鏡打量她。香港媒體一面在《明報周刊》封面對劉嘉玲的穿搭指指點點，另一面始終未曾放棄將她塑造成那個流連夜店、作風豪放的「北地胭脂」。還是因為移民的身份，總有好事者為她安放愛慕虛榮、別有用心的人設。

她和許晉亨在一起，那是註定要招黑的，可她同梁朝偉一道，依然免不了被罵。解釋都是徒勞，劉嘉玲的意見是，只有時間可以驗證一切。

在那場綁架案、那次遊行講話以及那篇《東周刊》的爆料發生之前，香港社會一直沒能完全接受劉嘉玲，但在風波過後，沒人能不再正視她的堅強勇敢。面對在黑社會投資方那裡遭受的不幸，諱莫如深或許並非上策，故而劉嘉玲選擇敢作敢當：「你只有接受你生命裡面的一些不公平，或者是一些考驗，跟一些挫折，你才會可以真正的知道你的生命是怎麼一回事情，你可以走的更加的昂首闊步。」

這番曲折劇情，正似義大利電影《西西里的美麗傳說》的結尾，受盡侮辱的瑪蓮娜重回小鎮定居，同從前傷害和誤解她的人們交好，經受住磨難與考驗的存在，往往因豁達開朗而愈加動人。

2002年裸照事件引發公憤

劉嘉玲現身遊行隊伍並上台發言

菁存蕪去

1991年，劉嘉玲便靠在《阿飛正傳》中的驚艷表現榮獲法國「南特三大洲電影節」的最佳女主角，一時聲名大噪。同年香港電影金像獎女主角的提名里也有她，這已經不是劉嘉玲第一次被獎項提名，輿論認為最終的贏家也非她莫屬。一個細節是，當年的五位提名女演員里，劉嘉玲之外的剩下四位壓根覺得自己無望，所以連頒獎現場都沒去。

如此場面之下，金像獎的評委會卻將最佳女主角頒給鄭裕玲，在主流雜誌上拍完了風采照的劉嘉玲沒理由不失落。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劉嘉玲都得不到香港電影那個評審小圈子的認可，囿於關鍵個體的偏見或是集體的約定俗成，她遭遇了5次提名之後又5次與殊榮擦肩而過的尷尬。直到2011年4月，她憑藉徐克「狄仁傑」系列裡的武后一角拿到了此前夢寐以求的金像獎最佳女主。雖說劉嘉玲在獲獎後狂笑的一幕令人記憶猶新，但是在我的理解中，這與她此前「看淡獎項」的表述卻並不矛盾，個中情結用劉嘉玲自己的話形容就是——「我在這一行這麼多年下來，我用事實證明我是會演戲的」。

2011年劉嘉玲終獲金像獎影后殊榮

初到香港之際，劉嘉玲並沒過多考慮「當演員還是當明星」這道時代賦予當今藝人的價值觀選項，對已經耽誤了學業的劉嘉玲而言，演戲是擅長的愛好，更是謀生的工作，她當時唯一該做也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是靜心凝神地讓生活安定下來，讓事業鋪展開來。至於達到什麼高度捧回什麼獎盃，是當時的狀態來不及做反應的。劉嘉玲以身作則詮釋出的道理，實際上在任何一位演員那裡都適用——只要先對得起自己，自然就不用擔心對不起觀眾；等你對得起觀眾的時候，時代遲早會給予你應得的表彰。如今榮譽滿載的劉嘉玲，在各個方面已然是年輕藝人的楷模。

當騰訊新聞-巔鋒問答的主持人何潤鋒向劉嘉玲提問，如何看待內地新生代「小鮮肉」的時候，劉嘉玲道出了自己獨特的觀察。一方面，她覺得現在的年輕演員趕上了一個技術進步、資本豐盛的時代，流量與傳媒賦予了他們更多機會；另一方面，劉嘉玲又絲毫不擔心年輕藝人取代「老戲骨」的位置，畢竟「每個年齡層都有不同的觀眾」。

劉嘉玲與「小鮮肉」吳磊合作《阿修羅》

劉嘉玲當然用不著焦慮「長江後浪推前浪」這件事，或者說，所有的劉嘉玲們都用不著焦慮這件事。

假使後浪真的憑本事超過前浪，那是自然更替的規律，沒什麼好悲天憫人的，就像足球世界裡的「梅羅」退位了，自然會有姆巴佩這樣的後起之秀站上潮頭。假使後浪缺乏真材實料，那麼它也就是一波小浪花，隨時會被新的後浪遮過去，對前浪來說根本不足為慮。什麼「鮮肉當道」、「流量為王」，它們都無法真正動搖時間對一個藝人的判斷標準，畢竟在時間的深淵之中，只有真正的經典才經得起凝視。

劉嘉玲直言不諱地同何潤鋒講道，要說顏值上位、輿論力捧，自己這代人當年也是這麼過來的。不管是表演的經歷、人生的經驗還是閱歷，年輕藝人自是欠缺很多，這些都需要後天去調整好，並從根本上想明白去蕪存菁的路徑。劉嘉玲的言下之意即是：凡是真正熱愛表演的，能在其中承擔起責任並達成使命的，自然能不斷收穫工作之外的喜悅。至於那些不知深耕細作是必要工夫的「表面派」，則很快就會被市場所淘汰，畢竟觀眾們就算霧裡看花一時，終究是會擦亮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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