遷徙的鳥兒,河邊的世界
文: 殷後盛
在我如今生活的這座二郎山下的小城——雅安市天全縣,是我觀鳥開始的地方。記得還在上大學的時候,我在縣城邊上的青衣江看到了休憩的普通秋沙鴨,算是第一次觀察到遷徙的鳥。畢業之後,我在這裡安了家,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女兒,我從一隻「候鳥」變成了「留鳥」。
幾年下來,到了鳥類遷徙的季節,我的生物鐘似乎會跟著改變,每天不到河邊,心裡總感覺少了些什麼。相比矗立的山,我只有到了山前,才能領略到它的風光。而鳥兒卻不一樣,它們的遷徙可以讓我只需每年按時守候在河邊,就彷彿走遍了全世界。如果我能聽懂鳥兒的交談,或許還能從它們的話語中感受到地球另一端的風景。
「孟春之月鴻雁北,孟秋之月鴻雁來」。年復一年,無數小精靈南來北往,都在這裡交匯,有歡喜,有悲傷,會遇到新的朋友,也有直接觸摸它們的死亡,點點滴滴,記錄下來,已是我生命中難以抹去的印記。
集 結
對於大多數鳥類而言,遷徙之前的集結是必不可少的。
大家一起出發的好處實在是太多,和人一樣,相互之間有個照應是肯定的,最簡單的就是可以有更多眼睛防範著天敵。除此外,像雁、鴨、鸕鶿、黑頸鶴,有規律的變換「一」、「人」字隊形還可減少體力的消耗。
然而,在本地繁殖的多是林鳥,能夠觀察到集結的鳥類不多。夜鷺算是一種,每年的八月末,夜晚漫步在河邊,頭頂上連綿不絕的「哇哇」叫聲聽來多少有些驚悚,但卻提醒著我遷徙季的到來。它們白天密密麻麻棲息在河對岸的小樹林、電線上,到了天黑開始飛到周邊的稻田、農地中覓食,是個名副其實的「夜貓子」。
隨同夜鷺棲息的還有白鷺,這是一對有趣的鄰居。它們一個活躍於白天,一個行動於夜晚,就像兩個合租的室友,一個上白班、一個上夜班。當白鷺忙碌了一天,正要卸去疲憊好好休息的時候,夜鷺則精神抖擻整裝出發。當夜鷺清晨回來剛合上眼,白鷺又開啟了吵鬧的模式,兩夫妻爭執著誰出去張羅孩子的早餐。
夜鷺 Nycticorax nycticorax
小白鷺 Egretta garzetta
換在我們看來,有如此生活習慣嚴重衝突的鄰居,恐怕每天都要吵翻天了。既然和平相處了這麼久,我想事情並不是想像的那般糟糕。換一個角度來說,白天白鷺可以為夜鷺站崗,晚上夜鷺可以為白鷺放哨,24小時不間斷地防備天敵出現。相比安全而言,吵鬧已顯得不那麼重要,或許它們早已習慣了彼此,身邊少了這些噪雜,反倒覺得不自在了。
一個多月後,夜鷺們囤積了足夠的脂肪,大部分開始遷徙到更為溫暖的南方。留下來的,多半是尚未成年的亞成體,它們還沒有鍛造出堅硬的翅膀。相比遷徙途中的風險,留在出生地是更為合算的選擇。而失去了家庭的庇護,也不再群居於一地,零零星星散落各處,依靠身上暗黑的羽色,躲避著天敵的傷害。
每年夜鷺離去的時節,其他鳥類陸陸續續而來,一年一度的遷徙季拉開了帷幕。
旅 鳥
最開始來到這裡的往往是需要飛得更遠的鳥類。
這些鳥兒,不會停留太久,這裡只是它們的一個驛站,或許是因為體力不支,或許是肚子餓得慌,或許是遭遇了惡劣天氣,不得不選擇停留。少的幾個小時,多的十幾天,它們就會重新上路,所以在鳥類學上將它們定義為「旅鳥」,正如有的人被稱為「旅客」一樣。
有來自北極苔原地區的灰瓣蹼鷸,通過在水面急速轉圈,把水中的小昆蟲汲取到水面,是它奇特的捕食辦法。有步履緩慢、輕盈的黑翅長腳鷸,紅色纖細的腳,與身體嚴重的不合比例,像極了小時候在街面上看到的踩高蹺的人。
灰瓣蹼鷸 Phalaropus fulicarius
我記憶最深的是一隻普通而又特別的蒙古沙鴴。說其普通,因為它們每年都會出沒於河邊的灘涂中,說其特別,因為我在它腳上發現了環志。環志,是研究者將鳥類無傷害捕捉後,戴上的金屬或塑料腳環、旗標。通過在各地收集到的環志信息,可藉此了解鳥類遷徙路線時間、停歇地等生物學資料。
蒙古沙鴴 Charadrius mongolus
因為鳥類數量龐大、活動範圍廣闊,被環志鳥類野外生存風險巨大的緣故,除了某些數量較少的大型水鳥容易被觀察到外,像蒙古沙鴴這類小型水鳥,能夠在不是它們主要遷徙路線的內陸回收到環志,對我這個業餘愛好者而言,實在是一個難言的驚喜。更驚喜的是,根據旗標顏色,再諮詢環志專家得知它來自遙遠的中南半島,而這顯然還不是終點。不知道它們在遷徙的途中經歷過多少磨難,但就環志上傳遞出來的信息已足夠讓人感嘆生命的偉大和不屈。
而環志,還讓我想起朋友講的一個真實故事:「一個鳥類學家,他的小兒子自幼就跟隨父親觀察鳥類。因為戰爭和歷史原因,父子天各一方、生死未卜。一天,父親在公園中觀察到一隻環志的椋鳥,他寫信去詢問國外同行,希望知道這隻椋鳥是何時何地被放飛。根據腳環上的信息,很快就有了讓人難以置信的結果,原來這隻椋鳥是被他的兒子所環志。就這樣,長達15年音信全無的父子,以不可思議的巧合,知道了彼此尚在人世。
這隻椋鳥身上的環志,將無法見面的骨肉親人,在漫長的分離之後,重新聯繫在了一起。遺憾的是,父子二人並沒有等來相見的那一天,在椋鳥傳信後的第5年,父親帶著對兒子的無盡思念去世,直到32年後,兒子才得以踏上故土,拜祭早已離去的父母。」兒子成為了鳥類學家,父親仍然從事鳥類研究,很難說彼此的選擇和堅持沒有飽含對親人的守望,如此夾雜著美麗與控訴的故事,更值得我們銘記。
冬候鳥
當旅鳥漸漸離去,就可以看得出哪些是在本地越冬的冬候鳥了。
到了十一月,河中央成了綠頭鴨、斑嘴鴨的天下,這兩種都是家鴨的祖先,自然長得也和家鴨沒有多少區別。中間夾雜了赤麻鴨、針尾鴨、赤膀鴨、綠翅鴨、白眼潛鴨之類的水鳥,它們或獨處、群聚,或漂浮取食、潛水抓魚,讓本來安靜的冬日河水有了生命的韻律。
赤麻鴨 Tadorna ferruginea
普通鸕鶿 Phalacrocorax carbo
鴛鴦則更喜歡三五成群在河邊活動,休息時停在近水的樹枝上,顯示出自己作為樹鴨的與眾不同。鸕鶿剛剛潛水出來,正在冬日暖陽下晾曬雙翅,而岸上公園的長椅上,也有人脫下鞋子晾曬雙足,只是一個是那麼自然,另一個是那麼唐突。
游隼 Falco peregrinus
在河灘上,兩隻游隼正享用著自己的午餐,一隻白色的家鴿。這已經是我第三次看到它們捕食家鴿了。也難怪,家鴿怎麼飛得過游隼呢,它們晴雨都有鴿棚,餓了就有鴿糧,每天的任務就是隊列齊整地在天空繞著圈子;而圈子的範圍,我特意觀察過很多次,幾乎沒有超出一公里,這或許不算真正意義上的飛翔吧。遇到俯衝時速最快可達300多公里的游隼,家鴿必然是難以逃脫。
當吃飽喝足後,游隼又耐不住性子了,飛向了正將頭埋在翅膀內午休的綠頭鴨。雖然游隼也獵殺野鴨,但基本都是挑小型鴨類下手,綠頭鴨對它來說顯然是大了點,這種攻擊更多的是消食、調皮了。等把綠頭鴨嚇得在水中張開雙翅站立起來,游隼又如戰鬥機一樣提升,翻滾而去,留下對方在水中「嘎嘎」生氣。
不過游隼也會有失手的時候。可能是想換換口味,我觀察到過游隼追擊山斑鳩。但這次它顯然搞錯了對象,相比生活安逸的家鴿,山斑鳩在危險重重的自然界中練就了一身逃命的好本事。因為游隼俯衝時的極速,即便只是碰上一個很小的樹枝都足以致命。山斑鳩就利用這點,在離地不遠的空中突然轉向,徑直向地面撞去,鑽入了竹林中,游隼只得趕緊剎住車,悻悻而去。
看來,「生於憂患,死於安樂」這條法則,也不僅僅適用於我們。
傷 害
「飛翔對鳥來說不是人們想像的什麼樂趣,而是為了生存而拼搏。它們要穿越雲層、迎著暴風雨,許多困難不是我們能夠想像的。」
法國導演雅克·貝漢執導的電影《遷徙的鳥》的旁白,向我們道出了鳥類遷徙艱辛的一面。曾看過被猛禽獵殺的小白鷺,散亂的羽毛,拋棄的骨骼,枯草上的血跡,雖然殘酷,卻是自然的狂野。但最不想看到的,是我們的傷害。
愧疚的是,自己也曾炮製過這種傷害。因為想獲得一張清晰的照片,我躲藏在石頭後拍攝,當心滿意足後,順勢起身,卻驚飛了兩隻綠翅鴨,其中一隻在慌亂中撞上了高壓線,落到半分鐘前還在覓食休憩的水凼中,留下同伴在空中盤旋哀鳴。我在沙灘上深挖了一個小坑,埋葬了這隻被我奪取生命的綠翅鴨,留下了它翼鏡上的一枚羽毛,放在常用的鳥類圖冊中,時時翻開。
那時我才發現,所謂人與動物的和諧相處,即使還算接受過專門教育的我,內心之中也無法清除對野生動物的強烈佔有慾望。即使這種佔有並不以獲取它們的生命或自由為目的,即使只是想獲得一張照片,但無法否認這仍是一種高高在上的俯瞰,而非平等的凝望。自此以後,我們更願意遠遠的欣賞鳥兒,反而感受到了更多。因為不再追求將它們掠奪在我的相機里,透過望遠鏡,我可以更加從容地欣賞它們覓食、嬉戲打鬧,數出潛水的鳳頭??在水下最多能憋46秒,嘲笑從水裡上岸的骨頂雞在灘涂上一搖一擺的搞笑姿態。
白骨頂 Fulica atra
但更讓人憤怒的是,一年一度的遷徙季,總會被一些人演繹成一年一度的圍獵季,鳥道上守候的獵槍,樹林間密布的鳥網,給這些已歷經無數自然磨難的精靈,再施加了本可避免的傷害。
遷徙的鳥,正如遷徙的人,如果回家的路上都布滿了奪取你生命的網、槍,我們又是何感想呢?遷徙的人何必為難遷徙的鳥,我們可以管住自己的手,不為一時玩樂、點滴利益而傷害它們,可以管住自己的嘴,不吃被獵殺的野生動物,讓每個地方都成為它們可靠可信的驛站而非生命的終點站。
結 語
寒冬離去,春天來臨,遷徙的鳥又開啟了回到繁殖地的旅程。
四月,田間地頭,一群群金腰燕和家燕在銜泥築巢,遠處大鵑傳來「布穀-布穀」的聲音催促農民春耕生產,這是冬季離開本地的鳥兒們回家了。雖然還能看到返遷時間較晚的旅鳥,但它們身上已有了明顯變化,相比冬季的全身素凈不同,紅嘴鷗頭上戴了一頂黑色禮帽,普通鸕鶿則圍了一條雪白頭巾,無一不流露出春天繁殖的氣息。
回家,總是件美好的事情,但願一路順風、一切順利,待到秋季的時候,我還會在河邊等著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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