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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在地層深處看見了長安

「......如果繼續向前走,我們就不再屬於人類了。」

《時間之梯》(節選)

作者 | 滕野

他們在下山途中發現了那道樓梯。

聽到李識非的大呼小叫後,陳渙央急忙順著登山繩滑下,降落在他面前。李識非正站在一個黑漆漆的洞口前,洞口旁是一塊剛剛被他移開的大石板。

「我發現了這個。」李識非指指那塊石板,上面刻有一張誇張的人臉,人臉上兩隻沒有瞳仁的大眼睛凝視著面前的不速之客。圖案輪廓已經出現明顯的風化痕迹,但仍然掩飾不住人臉浮雕上略顯神秘的笑意。

陳渙央第一反應是,這東西來自古蜀文明。三星堆遺迹那些青銅面具的模樣在她眼前浮現出來,無一例外有著大得變形的眼睛和難解其意的微笑。但她的注意力隨即被那個洞口吸引了過去:「這是你挪開的?」她指著石板問道。

「我剛才敲了敲,發現石板後面是空的,所以——」李識非聳了聳肩。

陳渙央不禁為之氣結。「擅自打開遺址會對裡面的文物造成損害!」她沖李識非喊道,「竹簡,絲帛,塗料,這些東西最怕的就是陽光和空氣,只要一陣風吹進去,裡面很可能就氧化得什麼都不剩了!」

李識非有些慌了:「對不起……我當時沒想這麼多。」他的頭垂了下來,「我現在就把它挪回去。」他說著上去抱起石板,要把它放回原位。

「不用了,就算你現在放回去,遺址的氣密性也已經被破壞了。」陳渙央拉住他,「你還不如直接陪我進去看看,然後打個電話叫文物局的人來接手。」

李識非看著洞內黑漆漆的空間。懸崖下光線很昏暗,他只能勉強看出裡面是一條狹窄的通道。

「你覺得我們找到什麼了?一個古代王陵?」他有些心虛地問。

陳渙央笑了。「不,還是別這麼樂觀的好,經過民國時期和建國以來的發掘、考察,四川盆地不太可能憑空冒出大型遺迹了。」

李識非打開手電筒向洞內照去,裡面的通道由厚重的石塊砌成,石塊表面長滿了滑溜溜的青苔,還能聽見滴滴答答的滲水聲。

通道並不長,走了四五十米後,他們面前出現了一扇半掩的石門。陳渙央仔細看了看,門上從前似乎刻有圖案,但早就被歲月剝蝕得無法辨認,只剩一些晦暗的斑塊。她伸手摸了一把,岩石粉末從她指間簌簌落下。「不論這裡記載過什麼,都已經風化掉了。」陳渙央說。

從石門的縫隙里望去,後面似乎還有很大一片空間。「能打開嗎?」李識非遲疑不決地看著陳渙央。

陳渙央聳聳肩:「門本來就沒關著。」

李識非用肩膀頂開石門,門後是一條樓梯,與之前的通道相比,這裡意外地乾燥,沒有苔蘚也沒有積水,梯級上落滿了厚厚的灰塵,顯然已經許多個世紀未曾有人踏足。

「走哪邊?」李識非晃動手電筒朝上下兩頭照去,樓梯在兩個方向上都出現了拐角。

「往下。」陳渙央想也不想就說道,「歷史學家和盜墓賊有同樣的毛病,我們總認為好東西都埋得很深。」

走下三十二級台階後,樓梯拐了個直角,繼續盤旋向下。然後又是三十二級台階,又是一個直角。到達第四個樓梯拐角處時,李識非忽然停了下來,陳渙央沒來得及收住步子,一頭撞在他後背上:「怎麼了?」

李識非沒有回答,他把手電筒指向前方,樓梯一側的牆壁上有一扇木門。

出於好奇,陳渙央上前拽了拽把手,紋絲不動,門軸似乎徹底銹死了。

李識非聳了聳肩,接著往下走去。

不久,他們就看到了另一扇門。陳渙央又上前試了試,門後似乎有極為沉重的東西堵著,李識非也過來用力推了幾下,但推不動。

他們繼續下行,發現幾乎每一段樓梯的牆壁上都鑲嵌著風格不同的門扉,石質、木質、鐵質都有,有些門看起來富麗堂皇,透著一股宮廷氣派;有的門則布滿了血跡般的污漬,甚至拴著鐵鏈,令人想到監獄之類不祥的地方。

兩人一邊向下走一邊不斷試著拽開牆上的門,但沒有一扇能打開。十分鐘後,陳渙央終於有些膽怯地停下了腳步。「這地方到底有多深?」她不安地踮腳向下望去,樓梯依舊在朝下延伸,直至沒入黑暗。

「你想回去了嗎?」李識非轉身問道。陳渙央咬住嘴唇,點了點頭:「這些門……」她指指牆壁,「讓我有點害怕。」

「別怕。」李識非拍拍她的肩膀寬慰道,「我再往下走一段兒,要是還找不到別的路,咱們就回去。」

「小心些。」陳渙央抓住了他的胳膊。李識非從背包里掏出另一隻手電筒遞給她:「不用擔心。」

他消失在樓梯拐角處後,陳渙央再也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緊緊攥著手電筒,在這片漆黑而壓抑的空間里,手電筒纖細的光束就像油燈一般昏暗,絲毫不能給她帶來安全感。

陳渙央聽過古蜀文明的一些傳說,先民們崇拜的神明執掌著森林中的一切,從陽光、雨水、瘟疫到糧食的收成,先民們事事都要卜問眾神旨意,然後才會採取行動。以前陳渙央只不過將古蜀文明的故事當做傳說,但現在,她真真切切地覺得有東西正在石砌磚牆背後盯著她——

是森林裡古老的眾神嗎?還是什麼更加不可名狀的事物?

陳渙央盯著牆壁,那些石磚厚重、堅固而又灰暗,彷彿從太初時代就已經矗立於此地,並將永世長存。在手電筒的光線下,牆壁上凹凸不平的石磚形成了輪廓詭異的陰影,像默不作聲的幽靈一般俯瞰著她。

陳渙央摸索著抓起手電筒胡亂揮舞,牆上的影子隨之迅速變換著方向和形狀。那裡什麼都沒有,別胡思亂想。她這樣告誡自己。

然後,她聽見了李識非的叫聲:「渙央,下來!」

她逃也似地追了下去。李識非正站在那兒,身邊是一道敞開的小門。

陳渙央向門外望去,她看到了地下深處絕不可能看到的東西——燦爛的星空。

那是她第一次到訪長安。

通過街道上的建築形制、城中張貼的布告文字,陳渙央很快得出了結論:他們正身處唐德宗年間的長安城。

李識非聽到這個結論後,第一反應是大笑。陳渙央也覺得這實在有些滑稽,但很快他們就笑不出來了:街道盡頭轉出一隊手持火把的巡邏士兵,士兵們一見他們便齊齊拔出武器,沖了過來。

兩人唯一的選擇就是逃回那扇門裡。李識非用力拽上門,然後拉著陳渙央不要命地向下跑了幾十圈,確認那些士兵沒有追來後,他們才腳下一軟,靠在牆上不停喘氣。

「唐朝……京城……有宵禁制度。」陳渙央抓著自己的衣領,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夜裡二更天之後出現在街上的人,一律按盜賊抓捕,我們要是給逮住了——」

李識非翻了個白眼:「謝天謝地。」

陳渙央和李識非都是善於接受現實的人。最初的震驚和恐懼過去後,興奮感緊緊擭住了他們的心臟。這顯然並非尋常的遺迹,他們不斷沿著階梯下行,藉助陳渙央豐富的歷史學知識,他們發現自己正走過一個又一個時代。

這是歷史學家夢中才會發生的事情,在李識非陪伴下,陳渙央造訪了漢唐時的長安,阿拔斯王朝的巴格達,查士丁尼時代的君士坦丁堡,這條樓梯像是一座迷宮的中樞,四通八達,那些門扉甚至把兩人帶到了上古的巴比倫,以及更早時的埃及名城底比斯。當然,他們也沒有錯過生活在這些時代中的偉人,哈倫·拉希德、司馬遷、衛青、霍去病,都與他們有了交集。

他們完全無法遏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於是在這道樓梯上不斷向下,再向下,沿著時間長河一路回溯,直到——

那是他們離開底比斯後發生的事情,自此向前,很長一段路上再沒有任何門扉出現,冷冰冰的石壁上光滑而堅硬,只有狹窄的樓梯依舊不停延伸。

陳渙央忽然發現丈夫的臉龐有些不對勁:「天哪,你的臉怎麼了?」「我的臉?」李識非疑惑地摸摸兩頰,「有什麼問題嗎?」「你自己看看。」陳渙央從背包里掏出一隻摺疊鏡,李識非接過來照了照——他下意識地罵了個髒字,雖然五官輪廓沒變,但他的顴骨明顯高了一塊,額頭也略有突出,除此以外的整張臉龐則扁了許多,彷彿迎面挨了一拳似的。

「你胳膊上怎麼有這麼多汗毛?」陳渙央又皺著眉頭問道。「大概是太長時間沒打理了。」李識非有些心不在焉地回應,他一時還無法接受自己長相的變化。

「剛才肯定沒有這麼多。」陳渙央摸了摸他的手臂,「說真的,識非,你不算英俊,但也絕不是這副大猩猩德性。」

李識非的某根神經突然被觸動了一下。

大猩猩?

就著手電筒的燈光審視自己的「尊容」,再加上剛才渾身的不適感,以及無緣無故茂盛起來的體毛——

李識非突然捧住陳渙央的臉,仔細摸著她的顴骨和眉弓。「你犯什麼毛病?」陳渙央驚恐地推著丈夫的胸膛。「你的臉也有些變化。」李識非放開了她,說道。

女人在乎自己的容顏就像孔雀愛惜自己的尾羽。陳渙央一把搶過了李識非手中的摺疊鏡。

李識非說得沒錯。她的面部骨骼已經變得比以往更粗大、突出,陳渙央現在看起來像中亞或者北非的游牧民族女人。

「這是怎麼回事?」她喃喃著問道。李識非沒有回答,而是又把鏡子從她手裡搶了回來,轉身向上跑去。

「你去哪裡?」陳渙央在他身後喊道。「不要動,在那兒等我!」李識非已經消失在了上面的樓梯轉角處,只留下一陣喊聲在冰冷的石壁之間回蕩。

李識非一邊向上爬,一邊不時照照鏡子,鏡中他的面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生變化,顴骨漸漸縮了下去,手臂上的毛髮也逐漸稀疏起來。

他再度轉身下樓,回到陳渙央面前時,陳渙央手裡正拿著另一隻摺疊鏡,她拚命按摩著自己的額頭,似乎是希望能把眉骨摁回原來的地方。

「別白費力氣了。」李識非笑著拍拍她,「這是某種程度上的返祖,我們的身體開始顯示出我們祖先的特徵了。」

陳渙央困惑地望著他。

「你有沒有想過這條樓梯是怎麼建造的?」李識非岔開話題,望望周圍冰冷的牆壁。他們原先攜帶的手電筒早已耗幹了電量,因此兩人現在拿著從底比斯城裡買到的火把,在明滅不定的火光中,樓梯下方是一團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看不到盡頭。

陳渙央搖搖腦袋。

李識非露出了開心的笑容。他是個古生物學家,一路上全得仰仗妻子的歷史知識,如今他的地質知識終於能派上用場了。

「地質學上有一條著名的地層層序律,在正常的沉積岩序列中,先形成的岩層在下,後形成的岩層在上。」李識非解釋道,「拿一盆水,往裡面不斷地撒沙子,水乾涸後沙子再經過幾百萬年的地質作用壓實、硬化,就形成沉積岩。很明顯,先撒進去的沙子在下頭,後撒進去的沙子在上頭,對吧?」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兒嗎?」陳渙央皺了皺眉頭。「地質學上,很多定律就是這種『明擺著的事』。」李識非聳聳肩,「我猜,我們現在就走在一套沉積岩層裡面……只不過,這兒沉積的是時間。」

陳渙央明顯沒聽懂,李識非進一步解釋道:「你把每一個時代都看做一粒沙子,把時間看成那盆水。無數個時代在時間之河裡沉積下來,形成一套厚厚的岩層,現在在這岩層里開挖一條樓梯,會怎麼樣?」

「越古老的時代埋藏得越深。」陳渙央醒悟過來,「所以越往下走,我們就越接近遠古……」

「剛才你我都表現出了晚石器時代人類的某些特徵,顴骨變高、面龐變扁。」李識非指指陳渙央和自己,「我猜,如果繼續往下走,我們也許會變成更原始的人類,從智人變成直立人,再變成能人,甚至最終退化為南方古猿——相對於文明的發展速度,人類進化是個很緩慢的過程。」李識非又摸摸自己的臉,「從陶器到原子彈,我們只花了幾千年;但從猴子到智人,這個歷程超過兩百萬年。我們在這樓梯上肯定跨越了相當漫長的時光,才能讓身體和骨骼出現這麼明顯的變化。」

「有多漫長?」陳渙央問。「嗯,十萬年左右吧。」李識非說,「我們仍然是生物分類學意義上的智人,不過是較為早期的智人了。十萬年前的人類與如今的人類智力差距已經不大,如果他們受到良好的教育,同樣能成為現代社會的一份子。」

陳渙央笑了:「這麼說,我們是真正的摩登原始人了。」她望望下面,神情既害怕又期待:「如果一直走下去,會怎麼樣呢?」

李識非以行動做出了回答:「跟著我。」

「我可不願意變成猩猩。」陳渙央躊躇不決。「想見見這條樓梯的建造者嗎?」李識非轉身沖她咧開了嘴,「不斷走下去,總會走到這條樓梯被造出來的那個年代,那時肯定存在一個相當發達的文明。」

陳渙央抿著嘴想了一會兒,終於挪動步子,跟上了他。李識非不由暗自發笑,陳渙央向來對古代文明毫無免疫力。

又走下幾圈樓梯後,李識非再次停住腳步。陳渙央越過他的肩膀看到了樓梯的新變化:從這裡開始,牆壁與樓梯的材質不再是岩石,而是變成了厚重的黃土,天花板上有一些扭曲的樹根鑽了下來,他們似乎在一片森林下面。黃土牆壁上還有一條長長的裂痕,一縷陽光透過裂痕照了進來。

李識非關掉手電筒,湊近那條裂痕。「噢,天哪,天哪……」他驚嘆道,「過來,渙央,不看看這個你會後悔一輩子的!」

李識非讓開地方,陳渙央靠到裂縫前,明亮的陽光讓她一時睜不開眼——等眼睛漸漸適應光線後,她看到外面是一片開闊的草地,一群黑黝黝的龐然大物正在草地上遊逛。

「猛獁象?」她難以置信地盯著那些傢伙捲曲的鼻子和長牙,說道。「準確來說,是哥倫比亞猛獁象。」李識非眉飛色舞地回答,「它生活在更新世的美洲南部,由於氣候比較溫暖,它們不像歐亞大陸上的親戚那樣渾身長滿長毛。我們已經來到了上一個冰河世紀!」

猛獁象群踱著步子慢慢走過草原,彷彿在享受冰川期難得的燦爛陽光。那時候這些巨大的生物還不懂得畏懼人類,一頭正當壯年的猛獁象幾乎沒有天敵,整個美洲大陸都是他們的樂園。

裂縫外面忽然飄進一股略帶血腥的氣息。陳渙央發現不遠處的草叢開始晃動,隨即那裡冒出了一隻野獸的背脊,然後是另一隻,第三隻、第四隻——「李識非,這是什麼?」她問。

「讓我瞧瞧。」李識非擠到她身邊,那些野獸安靜而謹慎地在草叢中潛行,絲毫沒注意到身後有兩個鬼鬼祟祟的人類在偷窺,它們的目標顯然是那群猛獁象。「這是似劍齒虎。」李識非端詳了一會兒,根據它們碩大的牙齒做出了判斷。

落在最後的一隻似劍齒虎忽然回過頭,似乎聽到了陳渙央和李識非的談話聲。它抽動著鼻子,慢慢向裂縫這邊走來。李識非伸手捂住了陳渙央的嘴巴,他很清楚面對這種猛獸最好的辦法就是保持安靜,以免徹底暴露。

似劍齒虎從裂縫前面走了過去,陳渙央甚至聞到了它身上的腥臭味道。但還沒等她鬆一口氣,陽光就忽然暗了下來,陳渙央發現一隻琥珀色的大眼睛正貼在裂縫上朝里看,近得幾乎和她面對面。

似劍齒虎咆哮一聲,隨即一巴掌拍在裂縫上,裂縫周圍的黃土簌簌落下。陳渙央嚇得甩開李識非的手,沒命往下跑去。「冷靜點,渙央!」李識非在她身後邊喊邊追趕,但陳渙央充耳不聞,她可不覺得那面牆能頂住似劍齒虎的進攻。

李識非追了好半天才抓住陳渙央的肩膀。陳渙央彎下腰大口喘息:「它沒追來吧?」「肯定沒有。」李識非微笑著扶起她,「別忘了,這是時間之梯,我們又往遠古走了很遠很遠,那隻似劍齒虎已經被我們甩在時間長河的下遊了。」

陳渙央點點頭,繼續向下走去,她對那些史前巨獸一點兒興趣都沒有,只想離它們越遠越好。

又拐過一道彎,光線陡然明亮起來,這裡樓梯外側的牆壁完全坍塌了,天空烏雲密布,他們面對著一片白茫茫的原野。

李識非走出去四下望了一眼。這兒是一座小山丘,樓梯位於山坡下面,山坡上最近似乎剛剛發生過一次滑塌,滾落的岩石砸碎了這面牆壁。

但他的注意力集中在荒涼的曠野上。他目力所及的地面都被積雪覆蓋,看不見一點兒生命的綠色。

「好冷。」陳渙央抱著胳膊走到她身邊,瑟瑟發抖地說道。

「當然冷。」李識非喃喃道,「這是更新世,是第四紀冰川期的鼎盛階段。」

他向天邊望去,這時候連接歐亞大陸和美洲的白令陸橋還未中斷,要再過幾萬年的時間,陸橋才會在海平面上漲和地殼運動的共同作用下沉入水底,形成白令海峽。

同樣,要再過幾萬年時間,人類才會在白令陸橋沉沒前追隨著他們的獵物——猛獁象群,來到美洲大陸。

現在,美洲是一片徹底的蠻荒之地。

李識非緊緊抱住了陳渙央。他突然感覺很孤單。這個時代里,離他們最近的人類也遠在太平洋對岸,從阿拉斯加到安第斯山脈之間的廣大土地上,他們是唯一的智慧生靈。

他回頭望望,暴露在曠野里的樓梯已經幾乎看不出梯級的存在,它更像是在土層中挖出的一條斜斜向下延伸的隧道,即便這些黃土曾經有台階的形狀,也早已被寒風磨蝕殆盡。

那些神秘的建造者們,在最後一個冰川期來到之前就已降臨美洲。

他們究竟是誰?

「我們走吧,這裡沒什麼可看的了。」李識非說。

兩人沿著樓梯下行,繼續下行,在時間長河中逆流而上,一萬年、兩萬年、十萬年、二十萬年,樓梯與牆壁也不斷變換著材質與模樣,從沉積而成的石灰岩到黃土,再到岩漿溢流形成的黑色玄武岩,李識非知道這代表樓梯所處的環境也在不斷變化:大河流域、熱帶草原、火山盆地,數十萬年的時光飛逝而去,他以肉眼見證著大陸滄海桑田的變遷。

「識非,我……有點累了。」陳渙央終於支持不下去了,她靠在牆上疲倦地說道,「我的腦子不大清醒,現在思考越來越費勁了——」

「這很正常,親愛的。」李識非捧住她的臉頰,她的臉龐此刻看起來又大又扁,皮膚泛著暗黃色,小臂上也生出了許多細密的汗毛,但她的眼睛依舊十分美麗。「我們已經進入直立人的時代了,」他說,「那是生活在兩百萬年前到二十萬年前的人類先祖,他們的腦容量與現代智人有明顯差異。再繼續走下去,我們的智力就要開始退化,因為直立人的頭蓋骨里放不下那麼多記憶蛋白。」

陳渙央把下巴擱在丈夫肩頭,休息了一會。她再度抬頭時,隱約發現前面的樓梯轉角處似乎有些異樣。她越過李識非頭頂,眯著眼望去:「那是什麼?」

李識非聞言轉身,舉高火把向下走了幾步,火光照亮了轉角處的牆壁——

「噢,天哪……」陳渙央下意識地發出一聲輕呼。

自他們踏上這條樓梯以來,牆壁上第一次出現了文字。從地面直到天花板,整面牆上塗滿了各式各樣的符號。

「這些……」李識非舉著火把,仔細辨認那些字跡,「顯然來自不同的時代。」

「也來自不同的文明。」陳渙央走到他身邊,抬頭說道。她認出了七八種符號系統,有古埃及的象形文字,希臘人的線形文字,羅馬人的拉丁文字,還有明顯是刻上去的古巴比倫楔形文字,以及不少線條流暢的阿拉伯文字,與她在哈倫·拉希德宮廷中見到的十分相似。

當然,其中也有他們能夠辨認的文字——中國的小篆、大篆、隸書與楷書。「建元十六年,衡山趙伯當。」李識非將火把移近牆壁一側,讀著寫在那裡的一個名字和一個年份。「建元是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年號。」陳渙央說。

「這兒還有,大興二年,長沙周子恆。」李識非又讀出另一行字。「那是晉元帝司馬睿的年號。」陳渙央介面道。

再往下,人名、地名和年號越來越多,李識非粗略掃了一眼,發現不少年號著名到連自己都能大致對得上是哪個時代:隋煬帝的大業、唐太宗的貞觀、宋仁宗的慶曆、明成祖的永樂……

「我們不是第一批到達這裡的人。」李識非垂下火把低聲說道,「每個時代、每個國家都有人發現這條樓梯,並一路向下來到這兒——」

「我們也不是最後一批。」陳渙央突然說道,伸手指著牆壁的另一角。李識非將火把移了過去,發現那兒赫然刻著一串數字:2126.11.08。

兩人一時面面相覷。那是將近一百年後。

在樓梯的這一點上,似乎沒有了所謂的過去未來之分。陳渙央扭頭向高處望去,越往上的字越令她感到陌生,有些符號看起來就像是數學運算符或純粹的幾何圖案,那是幾個世紀後的新語言嗎?

「這兒還有東西呢,是我們時代的文字。」李識非又把注意力轉回那串數字附近的牆面上,留下日期的人用簡體字寫了一小段話。

歡迎來到理智的邊緣。歡迎來到人性的黃昏。不要怕,前面除了黑夜,別無他物。

「理智的邊緣,人性的黃昏……」陳渙央琢磨著這幾個字,「什麼意思?」

「應該是說,如果繼續向前走,我們就不再屬於人類了。」李識非靜靜道。

「那麼,是時候回去了。」陳渙央把身子靠在牆上說道。「不,」李識非回答,「我要繼續走下去,看看更古老的時代,看看那時候的生物。」

陳渙央愣了一下:「李識非,我知道你是個古生物學家,這對你肯定很有誘惑力,但如果繼續走下去,你會忘掉自己所有的知識,即便見到那些生物,你也不可能認出它們……」

「我明白。」李識非微笑道,「可我所有的知識都來自於化石和遺骸,它們怎麼比得上活生生的古代動物帶來的震撼呢?」

「可是……」陳渙央忍不住爭辯道,「隨著你智力的退化,你遲早連自己為何來到這裡都會忘記,等你變成一隻南方古猿,就算把所有已經滅絕的物種都擺在你面前,你也許看都不會看它們一眼,而是會像動物園裡的猴子一樣,專心致志地擺弄幾根樹棍!」

「你說到問題的關鍵了。」李識非握了握拳,「有智慧卻得不到知識,與擁有知識卻沒有理解它們的智慧,哪個更有意義?或者說,哪個更痛苦?」

陳渙央想了一會兒,最終卻只能捂住自己的額頭:「你把我繞暈了,識非,我已經沒精力去想問題了,你居然還能思考哲學。」

「對我而言,存在比理解更重要。」李識非說道,「如果能讓我回到中生代的森林裡,和那些美麗的生物沐浴同一時代的陽光,我寧願做一隻淤泥里的蟲子,即便下一秒就可能被碾碎也無所謂。」

啪。陳渙央扇了他一個響亮的耳光。「那我呢?」她的火氣躥了上來,「我也得變成一隻蟲子嗎?」

「當然不用。」李識非一怔,彷彿根本沒料到她會問這個問題,「你可以返回,不必陪我走下去。」

「李識非。」陳渙央看起來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你要我自己回去嗎?只有我一個人?」

李識非終於明白過來。

「放棄那個瘋狂的念頭,我們一起回去吧。」陳渙央看出他動搖了,繼續懇求道,「我們已經走得夠遠了,不是嗎?」

李識非沉默了好一會兒,這才點點頭:「對不起。」

「用不著道歉。」陳渙央搖搖頭,吻了他一下。

「這是我們作為人類的最後一次親吻了。」李識非笑道,他的兩頰已經深深凹陷,茂盛的毛髮讓他顯得十分邋遢,但他的目光依舊炯炯有神。

陳渙央的眼神驚惶起來。「李識非,你是什麼意思?」

她突然感覺後腦受了重重一擊,隨即眼前就黑暗了下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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