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部《論語》治天下」:另外半部《論語》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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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推崇的是「共治」,這可從孔子對「三代」,特別是周朝政治制度的嚮往和讚頌中得到充分印證。
「共治」的構想,寄託著孔子一生所追尋的「大道」,也是其「仁政」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
宋初宰相趙普說過一句名言:「半部《論語》治天下。」
這句半認真、半玩笑的話,其實說出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歷史事實:兩千多年來,孔子的思想只有部分被發展和利用、進而被曲解和推向極端。
同時,這句話也引出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問題:另外半部《論語》又在哪裡呢?
一、我們先來看看這前面「半部《論語》」的命運。
「半部《論語》」怎樣治天下?
從「半部《論語》」到「獨尊」儒術,再到最終成為兩千年來君主專制體制的主導意識形態,這期間的歷史過程,大致可分三個階段。
第一階段:孔子思想中的核心概念,經荀子演繹,再由其弟子韓非、李斯片面發揮,異變成法家的「強國」方略,秦始皇憑此一統天下,創建了史無前例的君主專制體制——大秦帝國。
孔子講「仁」,而「仁」植根於人性。人性亦善亦惡,孔子主張揚善抑惡。
孟子講「性善」,論證了「仁」的天然合理;荀子講「性惡」,看到了人世紛爭的必然。
韓非、李斯則從荀子「性惡」之說出發,通過操控人性的弱點——「畏誅而利慶賞」(《韓非·二柄》)——創立了一整套「御民之術」,以賞罰鼓勵征戰,以苛刑強化統治,儒法合體,成為「御民」之利器。
秦始皇戰勝六國、統一天下,直至後來「焚書坑儒」,集天下之權於君主一人,實施「秦政」,正是這一套「御民」理論的成功實踐。
關於這一點,前人也有看得分明的,其中,以清末譚嗣同最為銳利。
他說:「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仁學·二十九》)可謂一針見血。同時,他也為孔子抱屈:「孔為所賣,在天之靈,宜如何太息痛恨!」(《仁學·三十》)
第二階段:為了修復秦代暴政,漢代「重倡黃老」,後又「獨尊儒術」,而董仲舒用「三綱五常」的金絲銀線,將儒家學說剪裁和翻新成一件為君主專制而量身定做的華麗「禮服」。
這樣,大秦帝國雖然不在了,但以君主專製為特徵的大秦帝國體制,得以繼續存在,以「三綱五常」為綱要的官方儒學更成為了其理論基礎。
「三綱五常」之中,「君為臣綱」最為關鍵。孔子的「君君臣臣」,就此變為「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有意思的是,「三綱」之說,最早見於《韓非子》:「臣事君,子事父,妻事夫,三者順則天下治,三者逆則天下亂。此天下之常道也。」(《韓非子·忠孝篇》)
由此可見,從韓非到董仲舒,一脈相承。
第三階段:面對「半部《論語》」的處境,宋儒的政治理想是通過加強「相權」以分享「君權」,使君臣「同治天下」。
不過,宋儒的這點天真的幻想,在宋代從未真正實現過,到了明代,更是被明太祖朱元璋徹底撲滅。
宋代儒者,從程頤到王安石,一直有一個君臣「同治」的夢想(可參見余英時《朱熹的歷史世界》),但是,明白如朱熹者,早就看出其一廂情願。
弟子黃仁卿問:「自秦始皇變法之後,後世人君皆不能易之,何也?」朱熹回答:「秦之法,儘是尊君卑臣之事,所以後世不肯變。」(《朱子語類》卷一三四)
明太祖朱元璋更是知曉其中利害。為了斷掉儒生們「同治天下」的念想,他乾脆廢了宰相之職,並將說過「民為貴」、「君為輕」的「亞聖」孟子趕出廟堂,清除了儒學中最後一點「民本」思想。
對君主專制體製表示異議者,歷代不乏其人,明末清初思想家黃宗羲就是其一。
他認為「古者以天下為主,君為客」,不可「視天下人民為人君囊中之私物」。
因此,他認為天下本應君臣同治:「原夫作君之意,所以治天下也。天下不能一人而治,則設官以治之。是官者,分身之君也。」就本質上而言:「臣之與君,名異而實同。」(《明夷待訪錄·原君》)
可惜,歷史沒有給儒生實現「同治天下」夢想的機會。有清一代,異族入主,君主集權變本加厲,君主視臣民皆為「奴才」,大秦帝國所創立的君主專制體制至此登峰造極。
這裡,我們看到了「半部《論語》」的歷史軌跡。
那麼,另外「半部《論語》」的命運又是如何呢?
與這「半部論語」的彰顯而尊崇不同,另外「半部《論語》」在歷史上隱潛而不顯。
二、另外「半部《論語》」說了些什麼?
在另外「半部《論語》」里,孔子講的不是「專制」,而是「共治」。
孔子從來不是君主專制制度的倡導者,更不是辯護者,原因很簡單,在孔子時代,還沒有大秦帝國,更沒有「始皇帝」。
孔子所處的春秋時代,還是周天子「封建邦國制」的天下,沒有帝國,也沒有皇帝。
誠然,孔子一生都在竭力維護周天子的權威,有「尊王」主張,有「忠君」觀念,也有對「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的痛恨,但他從未主張集天下之權於君主一身。
孔子推崇的是「共治」。這可以從他對周朝政治制度的無限嚮往和高度讚頌中得到充分印證。
雖然,在《論語》和其他文獻中,孔子並未用過「共治」一詞,但是,通過對周朝政治體制的結構分析,我們可以看出,「共治」體制的主要架構和基本原則,並從中理解孔子一生追尋的「大道」到底是什麼。
孔子心目中的理想社會,拋開上古的堯舜盛世不說,就是所謂「直道而行」的「三代」。
「三代」之中,夏、商年代久遠,湮滅難尋,而周朝去時未遠,體制尚在,典籍猶存,可供觀摩考察。
於是,周朝提供了一個理想社會的模式。
孔子說:「周監於二代。鬱郁乎文哉!吾從周。」(《論語·八佾14》)他認為,周朝的政治制度借鑒了夏、商體制,從而達到了完美狀態,是一個「天下有道」的時代。
同樣的意思,孔子在另一處也曾表達過:「大道之行也,與三代之英,丘之未逮也,而有志焉。」(《禮記·禮運篇》)
因此,從「周制」中,我們可以看出「共治」是一種什麼樣的政治體制。
周朝的政治制度,以宗親為紐帶、以「禮樂」為文化、以「邦國制」為基礎,形成多層次架構,其中主要涉及三重關係:天子與諸侯、君與臣、君與民。
1、先說天子與諸侯的關係。
周天子,雖是天下君王,其實更像一個盟主,他可以分封諸侯,卻不能直接干涉諸侯國「內政」。
作為「天子」,他擁有兩項重要的權力,即「禮樂征伐自天子出」(《論語·季氏2》)。
禮樂,維護了天子的「政在中央」的權威;征伐,掌控了「宣戰」之權——只有周天子才有權對某個諸侯進行討伐,當然需要有正當的理由。
這樣,天子與諸侯之間就構成了一個上下依存、相互制約的分權格局。
到了春秋,已是孔子所說的「天下無道」的時代了,其標誌就是「禮樂征伐自諸侯出」。
前者,讓周天子的「中央」權威盡失,孔子對此激憤萬分:「是可忍,孰不可忍?!」後者,使諸侯之間征伐不斷,戰火難息,孟子因此斷言:「春秋無義戰。」
實際上,那時,天子與諸侯之間相互制約的分權格局已被徹底破壞了。
2、再說君與臣的關係。
有關君臣關係,孔子在回答魯定公之問時有過明確解釋:「君使臣以禮,臣事君以忠。」(《論語·八佾19》)
這也是一種上下依存、相互制約的關係。
「君使臣以禮」,是說君王任用臣下,卻不可將其視為犬馬,任意驅使,隨意宰殺;而「臣事君以忠」,是說臣下忠於君王,也並非一切以君王的意志為是非標準,「忠」字裡面包含著「直言相諫」之意。
子路曾問如何「事君」,孔子回答:「勿欺也,而犯之。」(《論語·憲問22》)
當魯定公問有沒有「一言而喪邦」之時,孔子更是將君王「唯其言而莫予違也」視為亡國之兆(《論語·子路15》)。
3、最後說君與民的關係。
君與民之間,是統治與被統治的關係。
君權天授,但這「天授」是有條件的,就是君王要有「仁德」。
不然,君王的天下,「雖得之,必失之」(《論語·衛靈公33》)。
那麼,如何判斷一個君王是否「仁德」呢?看他對待民眾的態度。這樣,一個君王執政的合法性,理論上,還要由民眾來決定。
孔子這一觀點,後經孟子發展,成為了著名的儒家「民本」思想:「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孟子·盡心下》)
從天子與諸侯、君與臣、君與民三個層面,我們可以看出,周朝的政治體制具有一種「共治」結構——即天子與諸侯、群臣、民眾構成一種上下依存、相互制約的雙向關係。
作為對比,以後來「秦政」為代表的君主專制體制——君主與諸侯、群臣和民眾,完全是一種由上而下的單向關係,即君主對所有人都擁有生殺予奪的絕對權力。
當然,周朝「共治」體制的形成,是社會發展的歷史產物,也是當時各種政治力量博弈的結果,未必完全出於聖王們的頂層設計,更非由於執政者道德上的自我約束。
至於這種「共治」體制在歷史現實中是否真的如此完美,也大可商討。
重要的是,孔子在其中看到了他一生所追尋的「大道」——一種能讓「仁政」得以實現的理想政治體制。
三、共治:一種政治體制的構想
孔子對「共治」的推崇,有其深刻的思想根源和現實的政治考量。
1、首先,「共治」體制基於「仁」的理念。
「共治」,就本質而言,是一種上下依存、相互制約的雙向關係,這種「雙向關係」,符合「仁」的要義。
「仁」字由「人」和「二」組成,《說文解字》釋「仁」:「從人從二」,即人與他人之間的關係。
孔子對「仁」的解釋簡明而深刻:「愛人。」(《論語·顏淵22》)
在現實社會中,人與人之間具有不同的關係,仁者之「愛人」,也因此具有了不同的形態:於父母,是孝;於兄弟,是悌;於朋友,是信;於君王,是忠。
政治,是人與人之間最複雜的關係,「仁」在政治關係中,自然也會呈現出最複雜的形態。
但是,無論「仁」以何種複雜形態呈現,其本質是一種人與他人之間的雙向關係——有上下之分,又相互制約——這也正是「共治」體制的主要特徵。
2、其次,「共治」體制中,「雙向關係」的處理,遵循的是「忠恕」原則。
「忠恕」是仁者為人處世的行為準則。忠,是求仁於內,要求自己,做到盡心誠意;恕,是行仁於外,對待他人,要能「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共治」體制中,無論天子與諸侯、君與臣,還是君與民,相互之間,要求做到的就是「忠恕」二字。
值得指出的是,「忠恕」向來是對雙方的要求。君王可以要求臣、民「忠」,自己也要「忠」,至少要做到「恕」。在專制體制中,「忠恕」的原則卻被完全改變為由上對下的單方面要求。
皇帝要求臣民「忠」,甚至「愚忠」,而自己則為所欲為,就像秦二世胡亥對趙高所言:「吾既已臨天下矣,欲悉耳目之所好,窮心志之所樂。」(《史記·李斯列傳》)
3、第三,「共治」體制蘊含著一種「糾錯機制」,確保君王能夠「克己復禮」。
顏回問仁,孔子回答:「克己復禮為仁。一日克己復禮,天下歸仁焉。」(《論語·顏淵1》)
這裡有一個問題:誰應該「克己」?一般理解是每個人。當然,人人「克己」,天下自然「歸仁」,這沒有疑義,不過,只有一兩個人「克己」,像顏回那樣,做到了「其心三月不違仁」(《論語·雍也7》),天下並不會「歸仁」。
那麼,什麼人一旦「克己」,天下就能「歸仁」呢?當然,只有君王了。
我想,當年顏回問的是如何使天下歸仁,而孔子的回答是:關鍵在於君王的「克己復禮」。
君王的「克己復禮」,只有在「共治」體制——那種上下依存、相互制約的雙向關係中——才有可能實現。
在「共治」體制中,「禮」在君王之上,可以用來約束君王;而在專制制度中,君王在「禮」之上,「禮」只不過是君王的統治工具。
從某種意義上說,「共治」體制是讓君王「克己復禮」的「制度保證」,其中具有一種「糾錯機制」。
關於這一點,《中庸》曾有言:「王天下有三重焉,其寡過矣乎!……本諸身,徵諸庶民,考諸三王而不繆……」(《禮記·中庸》)
此處「三重」,可做「多重」來解。意思是說,君王治理天下,要有多重製約:先從自我約束做起,然後要有民眾的認可,還要符合先王之道……這樣,君王才能「寡過」。隋代王通(文中子)對此也有評說。
《中說》一書中,記錄了房玄齡與其門人薛收的一段對話。
房玄齡說:「道之不行也,必矣!夫子何營營乎?」薛收回答:「天子失道,則諸侯修之;諸侯失道,則大夫修之;大夫失道,則士修之;士失道,則庶人修之。……此先王之道所以續而不墜也。」(《中說·立命篇》)
在孔子看來,這「共治」體制,是「三代」聖王治國之道,也是周朝數百年來長治久安的秘密之一。
它使君王處於權力中心,但受到多層的制約;在維護君王權威時,又保持著一種內在的「糾錯」機制。
作為一種政治體制的構想,「共治」可以說是孔子學說中最重要思想之一,也是其「仁政」理論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
四、大道之行:理想與現實
孔子的「共治」構想,或許能存在於某種理想狀態中,然而,歷史並非總在理想狀態下發展。
歷史上,一個難以迴避的問題是:出現了「暴君」怎麼辦?
當年,齊景公曾問政於孔子,孔子回答:「君君,臣臣。」(《論語·顏淵11》)意思是說,為政的關鍵,在於國君要有國君的樣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樣子,各盡職責,各守本分。
從中可以看出,「仁政」實現的前提條件是明君賢臣。
暴君的出現,意味著「共治」體制中的「糾錯」機制完全失效。
這時,君已「不君」,臣是不是可以「不臣」呢?
對此,孔子沒有直接回答過,但其態度顯然是認可的。
孟子則明快許多,他說:「臣弒其君,可乎?曰:賊人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孟子·梁惠王下》)——為除暴君而「弒君」的行為公然辯護。
荀子的態度也頗為鮮明:「臣或弒其君,下或殺其上,粥其城,倍其節而不死其事者,無它故焉,人主自取之也。」(《荀子·富國篇》)——也認為暴君被弒,實乃咎由自取。
孔子一向痛恨犯上作亂的「亂臣賊子」,也從不寬容「弒君」行為,但是,當暴君出現之時,他還是充分理解革命的合理性和必然性。其實,革命,一向是儒家政治選項之一。「三代」之中,商、周兩代都是始於推翻暴君的革命。
不過,孔子對暴力持有保留態度——這畢竟與「仁」的理念直接對立——只是樂觀地相信:「如有王者,必世而後仁。」(《論語·子路12》)又說:「善人為邦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矣。誠哉是言也!」(《論語·子路11》)
他認為,經過必要的暴力階段,人類社會就可以消除殘暴,廢止殺戮了。這實在太樂觀了,不要說百年之後,就是在兩千多年後的今天,人類社會衝突的最終解決仍然要訴諸暴力——革命或者戰爭。
因此,歷史並沒有按照孔子的意願來發展——從春秋到戰國,再到大秦帝國,天下沒有走回「共治」,而是走向了「專制」——「周制」最終被「秦政」所取代。這顯然不是孔子所希望看到的結局。
這裡,孔子為後世留下一個疑難問題:即使在「共治」體制中,也無法完全防止暴君的出現,以及暴力革命的發生。
夏桀、商紂,以及西周的厲王、幽王,都是產生於「三代」的暴君。
面對暴君,孔子和後世儒家,除了「革命」,也沒有提出更好的解決方案。縱觀整個中國歷史,社會的發展不得不一次次訴諸暴力——革命或造反——來改朝換代,但最終結果是進步、倒退還是停滯,卻是難以預知的。
歷史經驗表明,在暴力衝突中,人類社會因此而進步的幾率,不會比拋擲硬幣的50%更高。
事實上,最後勝出的常常是更殘暴、更不擇手段的一方,而不是更仁義、更理性的一方。秦始皇和大秦帝國的出現,便是很好的例證。
對於從「共治」趨向「專制」的歷史走向,孔子不是一點沒有預感。
子路說過自己的老師:「道之不行,已知之矣。」(《論語·微子7》)
關於天下之道,子貢曾這樣評述:「文武之道,未墜於地,在人。賢者識其大者,不賢者識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學?而亦何常師之有!」(《論語·子張22》)
這段話的意思是:周朝文王武王之道,並未失傳,尚存世間。賢者能夠理解其中主體,不賢之人也能了解一些末節,到處都有文王武王之道。孔子何處不能學呢?未必師從某個老師。
在子貢看來,孔子當然是「識其大者」的賢者,繼承了天下之「大道」。孔子自己也有這樣的使命感,一生的努力就是為了讓天下能夠重回「大道」。
孔子曾說過:「道之將行也與?命也;道之將廢也與?命也。」(《論語·憲問36》)對「道之將廢」,他感到困惑;對「道之將行」,他心存希望。
然而,到了宋代,朱熹卻清醒地看到:「千五百年間……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於天地之間也。」(《朱文公文集》卷三十六·答陳同甫八》)
好在兩千五百年後的今天,我們有可能走回孔子所傳承的「大道」,並為他留下的疑難問題找到更好的解決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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