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實丨仰望「十三連」
1952年，戰士們為修建紅星二渠拉運石料。 初明遠 提供
十三師紅星二場場部向西，道路兩旁是白楊和胡楊。白楊昂著頭，挺著腰，努力向高處生長，顯得單調而寂寞，中間夾雜著胡楊，顯得豐富而寬廣，有了別樣韻味。看到胡楊，讓人情不自禁地想到「活著三千年不死，死了三千年不倒，倒了三千年不朽」的傳說。胡楊林四周是白茫茫的鹽鹼灘，結成一片硬殼，白花花的，可胡楊把樹根努力向下扎，吸收水分；將枝葉向上長，吸收著陽光和空氣。胡楊堅強地活著，就像英姿勃勃的屯墾戰士守衛著邊疆，在微風中頻頻頷首，向參觀者訴說著關於這裡的傳說。
沿著胡楊林向西走3公里，有一片高高的戈壁梁子，被當地人稱作「高堡」，這裡的上千座墳墓，墓碑朝向東南，整齊排列。一個個眼眶深陷，眼神深邃的老軍墾遺像被印刻在瓷磚上，貼在墓碑上。微風吹過，胡楊林發出颯颯的響聲，好似老兵在列隊，昂著頭，挺著胸，闊步向前。
團場初創時保留部隊建制，成立了12個農業連隊。老軍墾去世了總得找個地方安葬。不知何年何月，有人發現了高堡可以安葬亡者魂靈。這裡頭枕天山，腳踩戈壁，夕陽西下可以在落日的餘暉中仰望著團場。漸漸地，安葬在這裡的軍墾老戰士多了起來。團場職工群眾習慣將這裡稱為「十三連」。「十三連」成為一塊墓地，高高聳立，北風吹來，平添了幾分悲壯。
老兵活著是頂天立地的英雄，老兵走了留下一座不朽豐碑，供後人瞻仰。
青山處處埋忠骨
軍墾戰士靠一雙腳從五湖四海走到團場，分散到各個連隊。戰士們漸漸老去，走了的老兵，聚在「十三連」，這裡成為他們的歸宿。他們早已放棄了落葉歸根的想法，何處黃土不埋人。青春給了這片土地，死了就埋在這片土地，因為留下青春的地方最令人懷念，這裡就是他們第二故鄉。
「十三連」何時有名已無從查考，第一個墓碑是誰的無人知曉，但有一個細節大家都認可了。
紅星二場原供銷科工作人員王恩信為人爽朗，喜歡伸手幫人。軍墾老戰士走了，他總是來收斂屍體，抬埋死者。他的同鄉問：「埋到哪裡？」他直言道「十三連」。家屬請他選址，他總說：「勤勞勇敢、無私奉獻的人，無論埋在哪裡都是風水寶地。」埋葬了軍墾戰士，家屬來答謝，他說：「老軍墾不容易，埋好就安心了。」經他幫忙下葬的老軍墾數以百計，或許數以千計。同事開玩笑說：「老王，給自己選個好地方。」老王笑著說：「四周都是扛過槍打過仗、受過傷流過血的老軍墾，我百年之後，埋在哪裡都合適。」
脫不下的綠軍裝
這些年，每年都有老軍墾離去。活著他們穿著軍裝，去世後一定要穿著軍裝下葬。他們活著是軍墾人，死了保持軍墾魂。他們不愛金，不愛銀，只愛那身褪了色的綠軍裝。那身綠軍裝不願脫下也脫不下。雖然洗得發白，可那身綠軍裝有他們不想忘、後代不能忘的歷史。
在團場成立60周年大慶時，27名軍墾老戰士齊聚文化廣場，有人對100歲高齡的軍墾老戰士劉倫說：「爺爺換身衣服吧，軍裝太舊了。」劉倫理直氣壯地說：「衣服洗得退了色，可革命精神永不褪色。」
1949年9月25日，新疆和平解放。六軍十六師戰士們徒步上千公里，穿越河西走廊，徒步茫茫戈壁，千里迢迢來到哈密。大家那個高興，終於可以刀槍入庫，馬放南山過安穩日子了。可讓他們面對的是一場沒有硝煙的戰場。
老軍墾風餐露宿，投入到一場修渠的新戰役，渠修到哪裡，家就安到哪裡。一根扁擔就挑起一個家，一頭是鋪蓋，一頭是勞動工具。他們披荊斬棘、修渠引水、開荒治鹼。艱苦的工作環境和繁重的勞動，讓許多軍墾戰士早早離開了人世，埋葬時只有小小的墳塋。仰望一座座黃土堆成的冢包，心潮起伏，倍感屯墾之艱辛，老戰士不為名不為利，奮鬥一生默默長眠於天山腳下，無怨無悔，令人敬佩。
1952年，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六軍十六師四十七團（紅星二場前身）戰士們修建紅星渠時， 掄鎚頭，打炮眼， 填炸藥，開山炸石孫慎 提供
立下愚公志
1952年，修建紅星渠時，劉倫與戰友們披星戴月地工作，不完成任務決不收工，只為一個目的：早日建成紅星渠，將火石泉這片沉寂千年的戈壁灘喚醒。
工地上車輛穿梭，人流涌動，大家你追我趕，心裡暗暗較勁，看誰幹得多、幹得快。鑿眼、埋炸藥、炸石頭分工協作，獨輪車、牛車、扁擔和籮筐齊上陣，將數萬噸石頭運往工地修渠，在天山腳下掀起熱火朝天的勞動競賽。
沒有水泥，他們發明「代水泥」，將燒出五分熟的紅磚磨成細粉，加一定比例的白灰和水泥，攪拌均勻就可以代替水泥。磚粉迷眼，石灰燒身。碾壓紅磚時，紅塵飛揚，對面都看不清人。戴三層口罩，嘴裡、鼻孔都是粉塵，戰士成了遍體鱗傷的「紅娃娃」，許多戰士得了肺病。他們顧不上休息，堅守在修渠第一線，他們是毛主席的戰士，革命思想紅彤彤。滾得一身紅泥土，練就一顆丹紅心。
劉倫說：「碾壓陶粉時，一頭拉碾子的騾子累死在碾盤邊，肚子脹得硬硬的，解剖後，肺部都石化了，充滿了陶粉。」戰士們將騾埋在離水渠較近的地方，等待渠修通了，用清水滋潤它的肺，讓它不再受陶粉的侵蝕。
因為沿途缺水，在吃飯時，修渠的戰士們拍一拍手上的灰塵拿起饅頭就吃，饅頭上印下了五個指印。沒有碗，用手抹一下鐵鍬，盛點菜湯，折根紅柳，就這麼將就著吃飯。劉倫回憶起修建紅星渠的日子，說：「剛來時，那些軍墾戰士咋看都像叫花子。」當時流傳：人不人，鬼不鬼，過得是個啥日子，活像一群叫花子；吃的苦，受的罪，拚命工作為了啥，就為後人活得像個人樣子。物質生活的匱乏並沒有打垮軍墾戰士，他們在困境中拼搏，忠誠地履行自己的神聖使命：屯墾戍邊。
原計劃兩年修成的紅星渠只用了9個月就竣工了。開閘放水那天，鑼鼓喧天，彩旗飄飄，歡聲笑語傳遍雲霄，一個嶄新的時代正在開啟。
劉倫看到水流順著渠道唱著歡歌向火石泉奔騰，紅星渠像一條銀鏈鑲嵌在哈密墾區，滋潤著火石泉。
塊石鋪砌 的紅星二渠初現 雛形（資料片）
生命獻給第二故鄉
2017年，劉倫已經走過一個世紀，早已將生死看開，生性樂觀的他樂呵呵地說：「等我百年之後，也要穿軍裝，把我葬在『十三連』，與戰友們做伴不寂寞。」
劉倫的思緒穿越到戰火紛飛的歲月。
1948年2月，劉倫參加了宜川瓦子街戰鬥，敵人火力非常猛，機槍封鎖，炮彈轟炸。解放軍傷亡巨大，教導旅二團五連副連長柳昌永、六連副連長劉郎、七連連長齊雪山、八連連長馬鳳祥為國捐軀，犧牲的戰士達上百人。
戰鬥結束，就得轉移陣地。清理戰場時，只能將死者匆匆掩埋。別說薄板棺材，就是一塊像樣的木板都沒有，只能用一塊白布收斂屍體。
回想起烽火歲月，老人都傷心不已，劉倫說：「戰爭是殘酷的，我從敵人的刺刀下僥倖地活了下來，已經很幸運了。有的戰士犧牲時，連個完整的姓名都沒有，沒有墓地，沒有墓碑。」
上世紀90年代，劉倫遠在河北邯鄲的侄子事業有成，挂念遠在新疆的叔叔，再三邀請老人到家裡小住，看病、療養方便。劉倫在兒子的陪伴下，去邯鄲療養。幾天後，劉倫堅持要回團場，兒子納悶。劉倫看齣兒子有留戀之意，不想走。他語重心長地對兒子說：「再好，那是別人的家。寧要故鄉一抔土，勿戀他鄉萬兩金。」
從邯鄲回來後，老兵相聚，劉倫感慨道：「回到故鄉都陌生了。」小時候一起玩耍的夥伴都不在家鄉，記憶中的房子沒了，記憶中的村落變了，故鄉再也回不去了。「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老兵勸慰劉倫：離開故鄉太久了。沉默了許久，老人轉悲為喜：「老了走不動了，哪裡也不去了，在這裡陪著孩子，死了就葬在『十三連』陪著老伴。」
心系團場
老軍墾李寶山病危期間，囑託家人，百年後埋在「十三連」。老人在彌留之際拿出5000元當作「特殊黨費」捐獻給團場，用於水利建設。
李寶山是在炎熱的夏天來到團場的，是懷著一顆火熱的心來的。2014年12月，在寒冷的冬天，老人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歷程。皚皚白雪為他送行，家人將他葬在「十三連」離紅星渠較近的地方。老人習慣聆聽渠水嘩嘩奔騰流淌聲，那悅耳動聽的聲音在另一個世界給他做伴。
鍾吉林是紅星二場水管所配水員，也是紅星渠的守渠人。在放水期間，他每天都要從「十三連」經過，因為那裡埋著他的父親鐘聲宏。閑暇時，鍾吉林喜歡拿條潔白的毛巾在渠水打濕，親手將父親的墓碑擦乾淨。父親修渠時沒有水洗，開荒治理鹽鹼時，沒有時間洗，現在鍾吉林來到「十三連」埋葬父親的墳前，要補上那段遺忘的時空，讓父親天天乾乾淨淨。
這些老軍墾完成艱辛的創業後，沒有炫耀，沒有表功。撕去歷史的光環，默默地退出，把歷史留給後人書寫。老兵平靜地走了，屯墾事業仍會轟轟烈烈地幹下去。
難忘這片熱土
老兵徐袛則已經100歲高齡，耄耋之年仍不忘曾經工作的團場。老人原在國民黨部隊任副團長，新疆和平解放後，隨部隊起義，任中國人民解放軍第一野戰軍六軍十六師四十七團（紅星二場前身）副團長。他身先士卒抱過石頭、磨過陶粉、燒過石灰，指揮軍墾戰士修建紅星渠。1952年，組織上調他到南京軍事學院工作。他在紅星二場工作時間很短，卻是一段抹不去的記憶，人越老記憶越清晰，人越老越留戀。
2015年9月，徐袛則已經不能再長途奔波，老人讓兒子徐錚和孫子徐丹丹代表他來到紅星二場，重溫老軍墾的創業故事。他們在「十三連」路口停車，憑弔長眠在此的軍墾老戰士。臨上車時，他們抓了一抔黃土，裝進縫製好的布兜里。他們專程去紅星渠，看到潺潺的流水，清澈見底，從小生活在美國的徐丹丹鞠起渠水，嘗了一口驚嘆道：「真甜。」他們臨走時，在瓜果之鄉沒有購買任何土特產，只是將黃土和渠水鄭重其事地裝進旅行包。這是老人再三囑託兒子辦的事情。黃土可以喚醒遲鈍的記憶，渠水可以激活衰退的味蕾。這裡的黃土和水可以緩解老人思鄉之情。
1950年，紅星二場建場初期，團場有2000餘名老軍墾，至2018年年初，團場健在的老軍墾僅有25人。兩千餘名老軍墾走了，帶走了他們的人生，留下了他們的故事，或許那些故事都波瀾不驚或平淡無奇，但每一個故事都是鮮活的，讓人深深感懷。
從紅星二場場部到「十三連」，僅僅3公里。短短3公里，他們走了一輩子，寫下了驚天動地的輝煌篇章。
「十三連」，這個沒有建制的連隊，埋葬了許多軍墾戰士，這個英雄的集體已經刻上了歷史的豐碑，在軍墾後代心中樹起了一塊無形的紀念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