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嗣同之死:改革結束,革命開始
撰文:羽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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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二十年前的今天,譚嗣同等戊戌六君子就義於菜市口,這宣告戊戌變法的徹底失敗。不過,事後梁啟超卻認為,戊戌變法是一場成功的政治運動。那麼它成在哪裡呢?它開啟了改革之門,還是革命之門?就譚嗣同之死而言,答案毋寧是後者。戊戌年的譚嗣同一度糾結於改革與革命之間,最終他選擇為改革而赴死,同時為革命而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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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康有為定性為革命派,會引來一些爭議,相形之下,把革命派的標籤貼到譚嗣同頭上,無須一絲猶疑,這是一個貨真價實的革命派,連革命黨人都願為之背書、認證。1912年9月16日,應袁世凱之邀北上的黃興,在北京湖南同鄉會舉辦的歡迎會上致辭道:「中國革命,湖南最先。戊戌之役有譚嗣同,庚子之役有唐才常,其後有馬福益、禹之謨諸君子。萍醴之役,廣州之役,我湖南死事者,不知凡幾。又如陳天華、楊篤生、姚鴻(宏)業諸君子,憂時憤世,蹈海而死,所死之情形雖異,所死之目的則無不同。兄弟繼諸先烈後奔走革命,心實無他,破壞黑暗專制,躋我五族同胞於平等之地位而已。」這則直接把譚嗣同納入革命譜系,並視之為源頭,推許之高,有如革命先驅。
若謂黃興之言有「湖南人共同體」之嫌,且來細細觀測譚嗣同其人。判斷一個人的政治派系與政治觀,標尺無非兩點,一理念,二行動,所謂察其言而觀其行是也。譚嗣同的政治理念,歸結起來,一是反傳統,二是反專制(君主),三是興民權,四是排滿,五是暴力革命。這五點,前三點與戊戌年前的康有為相近,後兩點則判然有別。其實相近之處,亦有差異。譬如康有為宣傳民權,講究托古,假借孔子之名,雖然孔子只是他手中的招牌,不過終究難以割捨,他對中國傳統的態度,也是在愛恨之間。譚嗣同則不然,其代表作《仁學》,以摧枯拉朽、犁庭掃穴之勢,幾乎把中國傳統一掃而空之,試看這樣的言論:「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惟大盜利用鄉愿,惟鄉愿工媚大盜。」如此歇斯底里,康有為再極端,怕也寫不出來。順道說一句,譚嗣同的歇斯底里,近乎時代氣質,如嚴復論中國風氣:「華風之弊,八字盡之:始於作偽,終於無恥。」也是一般歇斯底里。
再說反專制(君主)。康有為《孔子改制考》使用的是移花接木之術,把堯舜從君主改裝為民主,稱「堯舜為民主,為太平世,為人道之至,儒者舉以為極者也」,又雲「孔子撥亂昇平,托文王以行君主之仁政,尤注意太平,托堯舜以行民主之太平」。為了規避政治壓力與風險,為了讓更多受眾接納其學說,這般托古改制,借古諷今,無可厚非。譚嗣同則不屑這些花活,他直言道:「生民之初,本無所謂君臣,則皆民也。民不能相治,亦不暇治,於是共舉一民為君。夫曰共舉之,則非君擇民,而民擇君也。……夫曰共舉之,則因有民而後有君,君末也,民本也。」這一觀念,說民本主義也好,說民主主義也罷,至少比康有為的政治思想更進一步。再者,《仁學》曾引用法國人的民主口號:「誓殺盡天下君主,使流血滿地球,以泄萬民之恨。」並盛讚「法人之學問,冠絕地球,故能唱民主之義」,正可見譚嗣同反君主專制之徹底,以至極端。
我們屢屢說到《仁學》,這究竟是本什麼書呢?梁啟超把此書稱作康有為思想的投影或註腳:「《仁學》何為而作也?將以光大南海(康有為)之宗旨,會通世界聖哲之心法,以救全世界之眾生也。南海之教學者曰:『以求仁為宗旨,以大同為條理,以救中國為下手,以殺身破家為究竟。』《仁學》者,即發揮此語之書也。而烈士(譚嗣同)者,即實行此語之人也。」這未免有些張大其詞。對於康有為,譚嗣同的確頂禮膜拜,奉若神明,在致其師歐陽中鵠信中盛讚「南海先生傳孔門不傳之正學,闡五洲大同之公理,三代以還一人,孔子之外無偶」,比作「一佛出世」,「不以師禮事之,復以何禮事之」。不過論思想,並不全部因襲,而有超越的一面。其超越,一在對西學的涉獵,二在批判傳統與現實的深度與烈度。要言之,譚嗣同遠比康有為激進。恰因過於激進,《仁學》成書之後,不敢刊行,「著成後,恐駭流俗,故僅以示一二同志,秘未出世。」那麼這本書到底激進到什麼程度?譚嗣同就義之前,把《仁學》書稿託付給梁啟超,翌年,梁啟超將書中部分章節刊於《清議報》——還是不敢全部公開發表——並在《清議報第一百冊祝辭》中表示:「其思想為吾人所不能達,其言論為吾人所不敢言。」當時以開明著稱的張謇,則斥《仁學》「創雜種保種之說,謬妄已甚」。這兩種論調,貌似對立,實則指向同一點。
《仁學》的貢獻,即在激進批判,論及建設,則無足觀——以譚嗣同的性情與學力,註定難以從事建設性的工作。同時代批判中國傳統的人物,沒有人比他更勇敢、更猛烈。錢穆《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云:「晚近世以來,學術思想之路益狹,而綱常名教之縛益嚴,然未有敢正面對而施呵斥者;有之,自復生始也。」——復生是譚嗣同的字。當然錢穆稱頌譚嗣同,關乎其個體經驗。十六歲那年,他在常州府中學堂讀書,因故退學,住在療養室,從室友枕下得到《仁學》,徹夜閱讀,大受震動,早晨起來便剪掉了腦後的辮子,以示與清朝一刀兩斷,《仁學》的魔力,竟強悍如斯。
辮子是滿族人的髮型,極具政治象徵意義。由此來說排滿。戊戌年前,康有為號稱「保中國不保大清」,按理說,不保大清,應暗含排滿之意,不過康有為並未明示,至少在其公開言論之中,幾無蛛絲馬跡。相反,譚嗣同《仁學》,如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所述,「鼓吹排滿革命也,詞鋒銳不可當」。譬如稱古代的暴君,只是以天下為其私產,滿人「起於游牧部落,直以中國為其牧場耳,苟見水草肥美,將盡驅其禽畜,橫來吞噬。所謂駐防,所謂名糧,所謂厘捐,及一切誅求之無厭,刑獄之酷濫,其明驗矣」;並稱滿人不僅作惡,而且禁止國人記述、談論其累累惡行:「《明季稗史》中之《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紀略》,不過略舉一二事,當時既縱焚掠之軍,又嚴薙髮之令,所至屠宰擄掠,莫不如是。」「有茹痛數百年不敢言不敢紀者,不愈益悲乎!」他甚至還抨擊曾國藩等為罪人,「可謂大愚」,因為他們拯救了大廈將傾的清朝。
《仁學》提到《揚州十日記》,這是史可法的幕僚王秀楚記載清軍攻陷揚州、屠城十日的一本書,約八千字,讀之如游地獄,令人或毛骨悚然,或悲憤填膺。因此書詳細記錄了清軍血債,故而有清一朝,都被列為禁書。譚嗣同和梁啟超等主持時務學堂期間,「竊印《明夷待訪錄》、《揚州十日記》等書,加以案語,秘密分布,傳播革命思想,信奉者日眾。」梁啟超還留下一則批語:「屠城屠邑皆後世民賊之所為,讀《揚州十日記》尤令人髮指眥裂。故知此殺戮世界,非急以公法維之,人類或幾乎息矣。」在守舊派眼裡,這便是如鐵罪證。後來曾廉上書彈劾康有為、梁啟超,曾有「論《揚州十日記》,則指本朝用兵為民賊,令人髮指眥裂等語」。
給學生閱讀《揚州十日記》等禁書,激發排滿之心,已屬革命行動。說到行動,則顯出譚嗣同與康有為的最大區別。前面說過,康有為的革命行動,名曰「和平革命」,主要有兩種手段,一宣傳民權,二籌謀自立——中間還可以加一種,即創辦學會,以「開通風氣,聯絡人才」。這三點,俱在譚嗣同的革命藍圖之中,有些環節,甚至更勝一籌。譬如對學會的預期,上升到「保國保教」的政治高度,「……國存而學足以強種,國亡而學亦足以保教。有學斯有會,會大而天下之權力歸焉。」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底,他和唐才常在湖南籌備南學會,有意作為國會、議院的試驗田。如致陳寶箴長信,感謝巡撫大人允許開南學會,「國會即於是植基,而議院亦且隱寓焉。」皮錫瑞日記亦云:「譚復生等稟請開學會,黃公度(黃遵憲)即以為議院。」(光緒二十三年十一月二十一日,1897年12月14日)
這三種手段之外,譚嗣同還試圖訴諸「槍杆子里出政權」,即暴力或武裝革命。這正充分呈現了他作為豪傑的一面——相比而言,康有為畢竟是書生,其革命之要旨,端在造勢,而難以推進一步。他的武裝革命,第一步在於物色人才。同樣物色人才,康有為的眼光傾向廟堂,傾向官僚和知識人群體,他的眼光則傾向江湖,傾向會黨和草莽英雄,用梁啟超《譚嗣同傳》里的話講,叫「察視風土,物色豪傑」。說起來,他雖是官二代、貴公子出身,卻一身俠氣,慷慨豪邁,與江湖中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以致北方俠客大刀王五、通臂猿胡七,哥老會頭目師中吉,湖南豪傑畢永年等,都陸續成為他的同志,肝膽相照,生死與共。他曾托畢永年和唐才常到漢口結納哥老會,戊戌年應徵北上,在武漢中轉,親自會見哥老會首領,勉勵有加,出資助之。當時他和唐才常有約,南方依賴哥老會,北方結納京師有志之士,「然後憑此二者之力而建功業」。
第二步是結社,成立公開或秘密組織,以供革命驅策。如果說南學會不算革命組織,試以自立會為例。據黃彰健考證,自立會並非康有為、梁啟超、唐才常等發起,而由譚嗣同手創。張難先作《烈士唐才常事略》,稱「(戊戌)政變之未起,君與譚嗣同輩早有所圖,從事聯絡大江南北會黨與游勇,設自立會以部勒之,備緩念之用」。康有為哀悼譚嗣同詩,有「湘楚多奇材,君實主其盟」之語,亦有所指。
第三步是練兵,組建武裝力量,以備舉事或搏命。當時譚嗣同雖暗自聯絡會黨,不過深知這些人不堪大用,他和唐才常所議定的重心,則在保衛局。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底,因德國占膠州灣,俄國占旅順,人心浮動,伏莽堪虞,湖南即議籌保衛局,並起草《保衛局章程》。籌備期間,唐才常和他次第在《湘報》發表《論保衛局之益》《論官紳集議保衛局事》,皆希望把保衛局打造為保衛湖南的武裝力量,「……保衛局乃一切政治之起點,而治地方之大權也」。當天皮錫瑞讀到此文,曾感慨:「復生論保衛局事,可謂明目張胆而言之矣……」(光緒二十四年三月十四日,1898年4月4日)在南學會第八次演講之時,譚嗣同甚至明言「保衛局即是團練之意」:「……不如徑辦保衛局,而寓團練之意於其中,乃為經久之道。」說起團練,譚嗣同的用意昭然若揭。他雖在《仁學》書中批判曾國藩,此時則有意步其後塵。
這三步之後,或者說之前,還有關鍵一步,即流血犧牲。對此譚嗣同早有精神準備,戊戌年中,他曾致信歐陽中鵠云:「……平日互相勸勉者全在『殺身滅族』四字,豈臨小小利害而變其初心乎?……今日中國能鬧到新舊兩黨流血遍地,方有復興之望。不然,則真亡種矣。佛語波旬曰:『今日但觀誰勇猛耳。』」(這乃是譚嗣同一派的共識,熊希齡以溫和著稱,當時也說:「齡觀日本變法,新舊相攻,至於殺人流血,豈得已哉?不如是,則世界終無震動之一日也。」)這番話不僅可見譚嗣同的大義凜然,還涉及他對局勢的預判:中國必須流血遍地,才能浴火重生。他的死亡,就此埋下伏筆。
2
說罷譚嗣同的革命之志,我們不得不直面一個難題:與康有為一樣,戊戌年的譚嗣同,曾從革命轉向改革,不一樣的是,戊戌年前,康有為本在推行雙軌政策,革命與改革兩手抓(偏重革命),譚嗣同則是堅定的革命派,康有為的轉向,根據他致趙必振書信以及梁啟超的解說等,尚且有跡可循,譚嗣同的轉向,則因他的匆匆就義而淪為一個難解的謎題。
譚嗣同的政治轉向,標誌是應徵北上。這得從徐致靖的保薦說起。光緒二十四年四月二十五日(1898年6月13日),即戊戌變法開幕後兩天,翰林院侍讀學士徐致靖上《國是既定,用人宜先,謹保維新救時之才,請特旨委任折》,俗稱《密保人才折》(據孔祥吉考證,此折由康有為、梁啟超等草擬),舉薦工部主事康有為、湖南鹽法長寶道黃遵憲、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刑部主事張元濟、廣東舉人梁啟超等五人。其中稱譚嗣同「天才卓犖,學識絕倫。忠於愛國,勇於任事。不避艱險,不畏謗疑。內可以為論思之官,外可以備折衝之選」。是日,光緒皇帝發布上諭,命康有為、張元濟於二十八日預備召見,黃遵憲、譚嗣同由當地督撫送部引見,梁啟超由總理衙門察看。
當時譚嗣同正在湖南,至於到底在省城長沙還是家鄉瀏陽,各種年譜、回憶錄等並無明確記載。其孫譚訓聰《清譚復生先生嗣同年譜》有「公於春夏間返瀏陽原籍一行」「公在瀏陽時,已知徐學士保薦事」等語,判定譚嗣同在瀏陽收到光緒的諭旨。不過,五月初二日(6月20日)譚嗣同致其妻李閏的書信,似乎不能支持譚訓聰的說法。這封信寫於長沙,約三百字,茲錄如下:
夫人如見:
正欲起程往鄂,忽然記出一件至要之事:我既保舉進京,而功名保札、部照及一切公文,均未帶來,茲特專人來取。請詳細撿出來,並捐道員之實收,一一點清,封作一包,外加油紙,即交送信人帶下,萬不致誤。
又單紗蟒袍各一件,挖雲抓地虎新快靴一雙,伽楠十八子香珠及鑲金伽楠扳指(去年所買者)各一個,天球、地球、圓扇各一柄(並紙盒),香末數珠一串,好紅燒料鼻煙壺二個,均請撿作一包,一同寄來為要。
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絕處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
夫人益當自勉,視榮華如夢幻,視死辱為常事,無喜無悲,聽其自然,惟必須節儉,免得人說嫌話。至要至要!
二十九日信收到,諸事即照辦。
此請德安!
譚復生手草五月初二日
此信相當瑣碎,不過信息量極大。前兩段請求在瀏陽的妻子把公文、衣物等打包寄來,由此可推論兩點:第一,譚嗣同接旨不會在瀏陽,他為人雖然桀傲,思想雖然激烈,行事卻不魯莽,而以深沉、縝密著稱,若在瀏陽接旨,準備保舉進京,斷無可能遺落「功名保札、部照及一切公文」等種種重要物件;第二,從第二段所列舉的香珠、扳指、鼻煙壺等,可見其籌劃之精心,對北行之看重。
以此來說譚嗣同在戊戌年的北上之行。關於他何以選擇應徵北上,素有爭議。對其動機或意圖的揣測,大致可分兩種。一種判定譚嗣同是矢志不移、百折不回的革命派,認為他參與維新,只是權宜之計,虛與委蛇,借刀殺人。如歐陽予倩(歐陽中鵠之孫)在其所編《譚嗣同書簡》序中云:譚嗣同嚴重不滿於清政府,「對於利用光緒行新政,不過認為是一時的手段。」肖汝霖《譚嗣同傳》載有譚嗣同之言:「與其奔走呼號,而莫之或應,何如假政治以牖進我民也。」牖即窗戶,此處亦有手段之意,即借君權以行民權。趙必振為畢永年作傳,稱「譚嗣同思利用載湉,借變法為革命之權輿,永年實與其謀」(《畢松甫先生傳略》),也是一樣說法。唐才質(唐才常之弟)《戊戌聞見錄》的記述更為詳盡:
復生七丈(譚嗣同在族中排行第七,故稱七丈)奉電旨,同心者皆慶之。然七丈忽忽若不懌者,殆遇泰思否而情不能已歟?伯兄(唐才常)與之擘畫聯絡哥老會事,七丈囑縝密結納之,毋為仇我者偵知。……伯兄謂復生雖役其身於清廷,從事維新,而其心實未嘗須臾忘革命。其北上也,伯兄為餞行。酒酣,復生七丈口佔一絕,有云:「三戶亡秦緣敵愾,勛成犁掃兩崑崙。」蓋勉伯兄結納哥老會,而復於京師倚重王五,助其謀大舉也。
懌,悅也。譚嗣同接旨之後為什麼不開心呢?未必是「遇泰思否」,更可能在改革與革命之間進退兩難。最後他選擇投身改革而不忘革命(「三戶亡秦」一句,出自「楚雖三戶,亡秦必楚」,反清之意,溢於言表),貌似兩全其美,實則還是兩難。
譚嗣同
章士釗的詮釋更為大膽。他以筆名黃中黃所撰《沈藎》一書雲,沈藎與譚嗣同、唐才常這三個湖南人「談天下前局,其旨趣雖有出入,而手段無不相同。故嗣同先為北京之行,意覆其首都以號召天下。迨凶耗至,才常投袂而起,誓為復仇,藎亦隨之而東下……以嗣同天縱之才,豈能為愛新覺羅主所買,志不能逮,而空送頭顱,有識者莫不慨之。」照此說來,譚嗣同如余則成,打入清廷,意在潛伏。這未免有點聳人聽聞。不過後來有一位革命黨人程家檉,為同盟會規劃三策,上策即「以遊說中央軍隊及大政治家,冀一舉以推倒政府」,並身體力行,投入肅親王善耆府中作卧底和說客,正與章士釗詮釋的譚嗣同「意覆其首都以號召天下」相通。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譚嗣同應徵北上,意味著從革命轉向改革。流傳最廣的是康有為的說法。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夏,康有為複信趙必振,談起自己這些年來何以從革命轉向改革,引譚嗣同為同道。話說譚嗣同應徵北上,在武漢中轉,拜會湖廣總督張之洞,張之洞問:「君非倡自立民權乎?今何赴征?」譚嗣同答道:「民權以救國耳。若上有權,能變法,豈不更勝?」意思是,只要能救國,民權也可,君權也可,革命也可,改革也可,現在皇上願意改革,不是更好么?信中還說,譚嗣同進京之後,曾請他約束同志,不要再談民權革命了。
如果說康有為的話不可盡信,再看譚嗣同接旨之後,唐才常寫給其師歐陽中鵠的書信:「連奉兩諭,敬知皇上神聖天縱,遠邁唐虞,為之距躍三百,曲踴三百!黃(黃遵憲)、譚(譚嗣同)奉旨敦促,新黨之氣益張,湘事雖小壞,不足為憂。合地球全局觀之,變之自上者順而易,變之自下者逆而難。今適得順而易者,誠我四萬萬人無疆之幸也。」(光緒二十四年六月二十二日,1898年8月9日)唐才常與譚嗣同乃是刎頸之交,互為知己。如果說這世間哪個人最了解譚嗣同,非唐才常莫屬。他既然說「今適得順而易者」,正可視作譚嗣同轉向改革的有力證據。
這兩種相反的論斷,似乎都有道理,我們該相信哪一個呢?正理則是,與其聽他人怎麼說,不如聽譚嗣同怎麼說,尤其是他對妻子怎麼說——他與妻子感情至篤,「十五年來同學道」,與妻書無疑是其最真實的心聲。由此再來看《譚嗣同全集》(增訂本)所收錄的三封與妻書。五月初二日書信第三段云:「我此行真出人意外,絕處逢生,皆平日虔修之力,故得我佛慈悲也。」所謂絕處逢生,絕處指湖南新政已經陷入絕境,在守舊派的反撲與維新派中漸進一系(以湖南巡撫陳寶箴為代表)的妥協之下,譚嗣同、唐才常等人苦心經營的時務學堂和南學會被停辦,《湘學報》被嚴加管束等——唐才常信中雲「湘事雖小壞」亦指此事,其實這不是小壞,而是大壞;逢生之生機,則指光緒的諭旨。從「絕處逢生」四字,足見譚嗣同對北行的期待。
有人會說,譚嗣同的期待未必在改革,「意覆其首都以號召天下」不也需要北上來進行么?我們繼續往後看。彼時京漢鐵路尚未開通,譚嗣同北上路線相當曲折:從湖南到湖北,乘船東下到江蘇南京,去兩江總督府領取咨文(他是江蘇候補知府,屬兩江總督治下),再到上海,從水路到天津,再到北京。不料他剛到湖北,便大病一場,幾不能行。六月十二日(7月30日),急不可待的光緒發上諭催促道:「湖南鹽法長寶道黃遵憲、江蘇候補知府譚嗣同,前經諭令該督撫送部引見,著劉坤一、張之洞、陳寶箴即行飭令二員,迅速來京,毋稍延遲,欽此。」譚嗣同無奈,只得抱病北上,「此生猶贅,當力疾一行」,大有捨身之概。六月十三日(7月31日)給妻子寫信云:「總理衙門有文書(系奉旨,又有電報)來,催我入都引見,可見需人甚急。雖不值錢之候補官,亦珍貴如此!聖恩高厚,蓋可見矣。」連「聖恩高厚」都喊了出來,此刻之譚嗣同,轉向「變之自上者」,再無疑義。
譚嗣同於七月初五日(8月21日)抵京,七月十一日(8月27日)給妻子寫信云:「朝廷毅然變法,國事大有可為。我因此益加奮勉,不欲自暇自逸。幸體氣尚好,精神極健,一切可以放心。此後太忙,萬難常寫家信,請勿挂念。」就他與妻子的通信而言,似是絕筆。從這封信來看,他對改革不僅樂觀,而且投入。只是他卻不知,此時距離他的生命之終止,僅有一月光陰。
這番鉤沉,敗壞了譚嗣同的英雄形象么?我卻以為,相比被虛化的譚嗣同,真實的譚嗣同更為重要,更有價值。須知革命途中,有過糾結,有過妥協,有過轉向,遠遠談不上什麼恥辱。一來政治家講究經權並用(所謂守經而不知從權,謂之腐儒,從權而不知守經,謂之妄人),通曉權變,與時俱進(退),乃是政治生活的本色;二來在改革與革命之間周旋、徘徊、左右搖擺,抑或千迴百轉,乃是轉型時代的常態——這方面的顯著代表,還不是康有為和譚嗣同,而是梁啟超。何況,譚嗣同進京不久,發現改革一無可冀,毫不遲疑,立馬回歸革命路線,發電召畢永年、唐才常等帶人進京(趙必振《畢松甫先生傳略》寫譚嗣同進京之後,「俄而永年受嗣同之密約,將率勇士以誅奸暴」,按畢永年《詭謀直紀》,其抵京在七月二十七日;八月初一日,譚嗣同發電請唐才常進京),策劃兵變(胡思敬《戊戌履霜錄》云:「有為謀召外兵,實嗣同陰為之主。」我的推斷是,圍園劫後,主謀應是譚嗣同,選中袁世凱,主謀應是康有為),垂死一搏,最終臨難不避,殺身成仁,更顯革命氣節。他的泰然赴死,素來是一個開放性議題,改革者可以說他為改革而死,革命者可以說他為革命而死,相比這一爭端,有一點事實不容否認:在他的頭顱凋零的地方,殉葬的是改革,孕育的則是革命。
3
終於寫到譚嗣同的死亡。這也許是中國近代史上最著名的一例死亡,在同仁的紀念與後世的追懷之下,漸漸成其為一種儀式,一個聖典。譬如就義現場,塗抹了種種瑰麗的色彩,賦予了種種深沉的價值。梁啟超寫道:「就義之日,觀者萬人,君慷慨神氣不少變。時軍機大臣剛毅監斬,君呼剛前曰:『吾有一言……』剛去不聽,乃從容就戮。嗚呼,烈矣!」譚延闓寫道:「臨刑神采揚揚,刃頸不殊,就地上劙之三數,頭始落,其不恐怖,真也!」譚訓聰寫道:「吾聞公殉國難時,流血最多,熱氣騰騰然。劉公光第則漬白血,人見白血衝出,群為冤。」一個比一個壯烈,一個比一個傳奇。事實上這三位作者都不在歷史現場菜市口,其記述,或者源自傳聞,或者源自想像。就此而言,譚嗣同的死亡呈現了巨大的開放性,是葬禮,也是生機,是終結,也是開端,他死在了劊子手的刀下,而活在梁啟超們的筆下,消失的只是物理生命,其歷史生命則永生。
關於譚嗣同死亡及其前奏的書寫,最經典的文本當數梁啟超《譚嗣同傳》。其中兩個論斷,常為後人引用。一是譚嗣同向梁啟超解釋何以寧死不逃:「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今南海之生死未可卜,程嬰、杵臼,月照、西鄉,吾與足下分任之。」二是譚嗣同向日本志士解釋何以流血犧牲:「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這兩段話,正涉及譚嗣同的晚節或歸宿:他究竟為什麼而死?
我們說過,梁啟超所記載的譚嗣同之言,有傳聞和想像的成分,反映的是他的價值觀,未必是譚嗣同的價值觀。他說「不有死者,無以酬聖主」,聖主即光緒,暗示譚嗣同為報答光緒的知遇之恩而死,從而為保皇大業未雨綢繆。這則引起巨大爭議。因為譚嗣同《仁學》曾談及古代的死節,言之鑿鑿:「止有死事的道理,決無死君的道理。」一個激烈反對君主專制的人,一個吶喊「一姓之興亡,渺渺乎小哉」的人,怎麼會為聖主效死呢?
有人要說:譚嗣同不是轉向改革了么,不是在高呼「聖恩高厚」么?這是事實,不過僅限於應徵北上途中。他擔任軍機章京不久,便發現改革不可行,立即回歸革命,此時此刻,「聖恩」必將大打折扣。據張蔭桓回憶,政變之後,他與譚嗣同等同監,處斬那天,「監中提楊深秀、楊銳、林旭、譚嗣同、劉光第、康廣仁等六人出,有肆口罵詈者,譚嗣同語尤悖戾」,想必有些大逆不道之語,這也是革命本色。當然,譚嗣同在光緒不知情的前提之下,策劃圍園劫後,敗不旋踵,則可能危及光緒的皇位,從而深深負疚,可謂人之常情。這是他寧死不逃的原由之一,只是不必歸結於「死君」。他的態度是愧,而非忠。
說到底,事敗而死,用一死為失敗負責,乃是典型的「死事」。對於光緒的感情,亦在「死事」之內。如左舜生所言:「自然,自然,他這是死事,而不是普通所謂盡節或盡忠。可是即律以古代的所謂君臣之義,他還不是到了最大的可能嗎?……政變中康梁出走與嗣同死。康梁出走是嗣同所贊成的,他自己可走而不走,便是任俠精神的發揮,也是湖南人性格的表現!他覺得:如果維新派的首領一人也不死,只讓一個孤苦伶仃的光緒帝獨當其沖,這不是與人共患難的一種態度;同時維新一幕在歷史上的地位也將大大的貶值,對後人更不能發生一種有力的感召作用;於是乎嗣同死矣!」此論可謂「了解之同情」,足慰譚嗣同苦心。其中對任俠精神的詮釋,我也十分贊同。
相比梁啟超的記載,還有一種修正的聲音。民國初年,黃鴻壽編《清史紀事本末》,寫譚嗣同寧死不逃一節,大抵襲自梁啟超,不過那句話被記作「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後起」;譚嗣同的孫女譚吟瑞《記祖父嗣同公二三事》一文記作「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後啟」。「後起」與「後啟」,似可通假,替代「酬聖主」,立意則為之一變,更契合譚嗣同的思想與情懷。而且要注意,這句話講究對仗,與「圖將來」相對,「召後起」明顯勝於「酬聖主」。
再說梁啟超的第二個論斷,強調譚嗣同為變法流血。這也未必是譚嗣同本意。據《許姬傳七十年聞見錄》(許姬傳是徐致靖的外孫),譚嗣同被捕前一天,到徐致靖家吃飯,徐致靖問他作何打算,他用筷子在頭上敲了一下道:「小侄已經預備好這個了。變法、革命,都要流血,中國就從譚某開始。」如其所述,譚嗣同的流血,不僅為變法,還可能為革命。另如梁啟超的弟弟梁啟勛記載,譚嗣同說「世界史先例,政體轉變,無不流血……」所謂政體轉變的方式,亦非變法一種。
梁啟勛曾回憶譚嗣同與梁啟超訣別的場景,在日本使館,譚嗣同列舉了四點寧死不逃的原因:「……一、大概往後十年八年,國內沒有我們的立足之地。逃亡的話,我既不會講英語,又不會講粵語,而華僑多是廣東人,我的一切活動能力都會消失,成為廢料。二、我父親在官,我跑了,一定株連家屬。三,我有肺病,壽命不會很長了。四、世界史先例,政體轉變,無不流血,讓我來做個領頭人吧。你該逃生,我則待死。」這番話,應出自梁啟超轉述,可視為準一手史料,其價值,不僅在全面(我們論譚嗣同之死,常糾結於某一個原因,實則完全可以有好幾個原因),而且合乎情理。
此前我們往往忽略了譚嗣同的個人尤其身體因素。他好任俠,善劍術,不過體質不佳,幼時重病(白喉病),「短死三日,仍更蘇」,由此得字「復生」。前面提到,他應徵北上之時,曾在武漢大病一場,「晦氣滿面,又內傷症已見,乾咳不能寐,肝氣橫烈」,不得不在父親的巡撫衙門休養十餘日,後因光緒電旨催促,只能不顧病體,毅然北行。抵京之後,病情加劇,畢永年《詭謀直紀》寫八月初一日(9月16日)見譚嗣同,有「譚又病劇,不能久談而出」之語,譚嗣同致畢永年信,亦有「因病不及送,見面徒增傷感」之語。從這些細節可知戊戌政變前後,譚嗣同猶在病中。他的病,據說是肺結核,這在當時是不治之症。故而他選擇一死,應有身體考量。
梁啟勛說的第二點,可謂家庭考量。譚嗣同死後,其師劉人熙曾有哀詩云:「譚生意氣橫天下,不忍逋逃累老親。他日千秋傳世筆,董狐良史要分明。」意在提醒後人,譚嗣同之所以不逃,原因是不願連累其父譚繼洵。其實哪怕譚嗣同不逃,依然可能危及老父及家族,謀反畢竟是古代第一大罪,株連甚廣。是以譚嗣同在被捕之前,曾特地偽造家書,一說他模仿譚繼洵筆跡,趕製了七封父親痛斥兒子大逆不道的書信,一說「被捕時,正在作家書答其父譚繼洵,蓋為開脫其父罪責……」(可對照前引胡思敬語「嗣同報父書,言老夫昏髦,不足與謀天下事」),竊以為後者更可信。另據劉善涵《譚壯飛獄中題壁詩》,譚嗣同在被捕前夕,「……於是撿數月來朋友函札悉焚之,獨留其父督責一書,置於箱篋,緹騎搜獲以聞,太后怒稍霽,謂群臣曰:『湖北巡撫譚繼洵,原非平日不訓飭兒子者。』」這正是譚嗣同追求的效果。
拋開這兩點,再說譚嗣同死事。這個事,到底是什麼事業,什麼理念,什麼信仰?此刻我們反觀那句「不有行者,無以圖將來;不有死者,無以召後起」,他期望的後起,指向改革還是革命呢?我傾向於後者。可以說他為改革而死,這是對失敗的一個總結,對過往的一個交代;然而他所試圖召喚的東西,則是革命。須知他的內心,本來嚮往革命,只是出於權變與妥協,並未把這條路堅持到底,因此他的一死,正有些懺悔與自證的意思。關於這段心史,最精彩的發掘,應是李敖小說《北京法源寺》,書中虛構了譚嗣同告誡從南方而來勸他逃亡的革命黨人的一段話:
我錯了,我的路線錯了,我譚嗣同的想法錯了,我完全承認我的錯誤。不但承認我的錯誤,我還要對我的錯誤負責任,我願意一死,用一死表明心跡,用一死證明我的錯和你們的對,用一死提醒世人和中國人:對一個病入膏肓的腐敗政權,與它談改良是「與虎謀皮」的,是行不通的。我願意用我的橫屍,來證明這腐敗政權如何橫行;我願用我的一死,提醒人們此路不通,從今以後,大家要死心塌地,去走革命的路線,不要妄想與腐敗政權談改良。我決心一死來證明上面所說的一切。
這正是為什麼,我們要說譚嗣同的死既是葬禮,也是生機,既是終結,也是開端。在他求仁得仁、快哉快哉的那一刻,改革的時代結束了,革命的時代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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