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極端分裂、社會易燃易爆的的西班牙如何實現轉型的？

文｜李星

1975 年11 月23 日，在西班牙馬德里舉行的佛朗哥葬禮

左右極端分裂，是長期困擾西班牙政治的痼疾。

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班牙儘管產業工人不超過80萬，但由於城鄉社會極度貧困，工農革命運動高漲，被列寧視為十月革命後的第二個革命中心。1879年，工人社會黨成立。被佛朗哥推翻的第二共和國，是由左翼聯盟統治，而左翼聯盟主力即為工人社會黨，和從其中分裂出去的西班牙共產黨。左右翼在大街上、村莊內互相爭鬥、屠殺，直至內戰，使西班牙鮮血長流不止。

內戰的結束，只是加劇了仇恨。可以說，內戰後的西班牙社會體制，是仍在悶燒的巨大易燃物。因此，佛朗哥恢復君主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只有君主制才能超越於黨派鬥爭之上，成為國家的象徵，維持最大公約數。他對君主制的評價是：「君主制在它光輝的時期是十分受群眾歡迎和有社會性的。」他要建立的君主制將朝向新的時代，而不是復辟舊的君主制。為此，他迎回了流亡在外的王子胡安·卡洛斯，並說服王子父親，給未來的國王安排他制定的培養課程：先去軍事學院預科學習數學，再去軍官總校、海軍學院、空軍學院學習。這樣安排，王子可以熟悉未來的軍官，武器裝備和受到軍事氣氛的感染，也讓王子被軍隊看作是自己人。此後，再去本國大學學習文理科。同時，還要受深刻的宗教教育，從而獲得教會認可。佛朗哥曾說：「王子不需要得到某種文憑，因此他不能只選擇某一個具體的專業，他應該接受理科方面、經濟學方面和其他領域中的高等教育。」此後，按此路徑培養的胡安·卡洛斯，成為西班牙人新一代的象徵，將內戰一代的恩恩怨怨拋入了歷史。

佛朗哥曾在談話中引用過對獨裁製的看法——這是兩個政治制度之間的橋樑，但是橋樑的用途是從一個河岸走到另一個河岸。因此，他採取了高壓手段，把西班牙裝進了一個封閉膽瓶中，寄希望於通過時間的流逝，來讓下一代消弭仇恨，重組新的西班牙。他一方面大力打擊左派勢力和分離勢力，甚至禁止公共場合出現巴斯克語等，另一方面，大力提倡西班牙國家象徵，如皇馬、弗拉明戈舞、鬥牛等。

佛朗哥授予皇家馬德里足球隊隊長穆尼奧斯歐冠獎盃

這一做法肯定會產生巨大爭議，並導致反彈。比如，皇馬這支代表馬德里的球隊長期得到佛朗哥政權的大力支持，導致政治反對派轉而支持巴塞羅那和畢爾巴鄂競技這兩支帶有地方性色彩的球隊，通過這種方式安全地發泄不滿。但無論如何，隨著時間的流逝，原先撕裂西班牙社會之間的傷口，漸漸得到癒合。1965年，佛朗哥表態：「沒有刑事罪行而自願流亡國外的西班牙人隨時都可以返回西班牙。……他們不會遇到任何麻煩，還可以經商或私人開業來賺錢。」次年11月，官方頒布法令，對內戰中犯有政治罪行但無血債的人「全部和普遍赦免」。1972年，西班牙甚至與過去的死敵蘇聯簽訂了貿易協定。次年3月，中國也承認了佛朗哥的西班牙，與之建交。而早在延安時代，中共一直是共和派的堅定支持者。

日後成為國王的胡安·卡洛斯一世回憶，佛朗哥相信「瓜熟蒂落」這樣的民間老話。佛朗哥很少與王子談政治，當王子請求指點時，他的回答是：「我真的不知道。可是，在任何情況下，殿下，您都沒有必要做那些我不得不做的事情。當您成為國王的時候，時代已經變化了，西班牙的人民也將不同。」

這點其實與美國對佛朗哥政權的態度不謀而合。美國國家安全委員會定下的對西班牙交往方針是：鼓勵經濟增長和文化交流，不干預內政，鼓勵其向民主化方向發展。1960年9月，國家安全委員會認識到：「如果美國直接向佛朗哥政府施加壓力，要求西班牙進行民主改革，可能將產生完全相反的效果，甚至可能導致美國在西班牙重要地位喪失。……最好是在後佛朗哥時代採取促使西班牙向更加民主化方向發展的行動。」

1975年11月，佛朗哥病危時，拉著胡安·卡洛斯的手留下遺言：「陛下，我對您唯一請求是維持西班牙的團結。」佛朗哥去世後，胡安·卡洛斯一世從未在公眾面前批評過佛朗哥。2007年，在伊比利亞美洲國家首腦會晤期間，委內瑞拉的左翼總統查韋斯大罵右翼前西班牙首相阿斯納爾，並稱「法西斯分子不是人，相比之下，一條蛇更像人」，為此，已經古稀之年的老國王氣地站起，指著查韋斯大喝：「你啊，為什麼你不閉嘴？」由於西班牙語中「你」這個詞如果不是用於親密關係，其實就是斥責，大概相當於上海話中的「儂這赤佬」，這句話因此一舉成為西班牙語世界的網路流行語。

胡安·卡洛斯一世

在經過佛朗哥時代的橋樑之後，胡安·卡洛斯一世開創了民主體制轉型，西班牙終於踏上了另一邊河岸。西班牙民主體制穩固後，又先後於1982年和1986年加入北約和歐共體，西班牙王國最終拿到了轉型成功畢業證。

40年過橋歷程中，原本燃遍西班牙的階級鬥爭之火漸漸熄滅。原先最大政治反對派工人社會黨，此時在意識形態方面經過激烈爭論與鬥爭，從馬克思主義變為社會民主主義。1982年，該黨終於通過選舉上台。有意思的是，該黨本來許諾，一旦上台後將決定是否退出北約，但不久就發現西班牙早已深深融入歐洲，很快放棄了這一重要競選諾言。比如，西班牙空軍評估，一旦美國從薩拉戈薩和拖雷洪兩個空軍基地撤走，西班牙每年就至少要增加50億皮塞塔的開支，更別提軍援的相應減少，要求政府從長計議。為此工人社會黨還遭到一度是同路人的極左黨派猛烈抨擊。一直靠蘇聯經費支持的西共，也與蘇聯漸行漸遠，西共總書記卡里略在20世紀70年代末攻擊蘇聯是「被一個脫離人民的特權官僚階層左右的半封建國家」，並公開批判蘇聯入侵阿富汗。同時，在新體制下，西共獲得了合法化，但大選支持率不斷下降，從1979年的10.5%下降到了1982年的3.8%。以至於有人評價說「卡里略在極短時間內實現了佛朗哥四十年獨裁統治都沒能做到的事，他瓦解了西共」。佛朗哥將西班牙這一悶燒易燃物裝入封閉膽瓶的策略，取得了他意料之中的成功。

此後執政期間，工人社會黨支持率隨著經濟下行，一路下滑。腐敗和動用秘密警察力量打壓反對派，一直是左派扣給佛朗哥的帽子，但是他們上台後，此類醜聞不斷爆出，這導致保守派人民黨重新上台。此時的保守派除了尊重新民主體制的遊戲規則、將過去的國有企業大力私有化外，尊重佛朗哥主義的家庭、財產和事業仍然是該黨政策的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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