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頂樑柱「北漂」意外之死

文 | 李華良

來源 | 穀雨實驗室(ID:guyulab)

劉曉蒼的家人怎麼也沒想到,那場在網上刷屏的暴雨,會徹頭徹尾地「澆」進自己家裡,並帶走了被全家人視為頂樑柱的人。

2018年8月8日的防汛信息顯示,北京出現強降雨,全市平均降雨39.2毫米,最大降雨量和最大雨強均出現在朝陽區黑莊戶,降雨量達214.0毫米,最大雨強出現在8時至9時。

這個時間點,32歲的劉曉蒼正行走在距離黑莊戶僅僅七八公里處,與北京7年來的最大雨強狹路相逢。早上8點零4分,他給同學發去自己做的設計圖,隨後給妻子發微信,「今天雨真大。」

暴雨確實很大,以至於圍牆突然倒塌。冒雨上班的劉曉蒼,最終倒在了通州頤瑞中二路西側的人行道上。

這條道路,他走了大半年,從臨河裡地鐵站通向他供職的兒童美術培訓機構,步行需要15分鐘左右。僅僅在雨里再走幾百米,劉曉蒼就能像往常一樣到達上班地點。

在那裡,人們都叫他大劉。「人很好,學生和家長、同事都很喜歡他。」同事說。劉曉蒼特別守時,從不遲到,從不推遲課程。他講課很幽默,給孩子上課時,還會變魔術,評價很高。

在此之前,這個中央美術學院公共藝術專業的畢業生,是國家級建築設計院的設計師。而他更重要的身份,是兒子、丈夫和父親。這三個角色集於一身後,三十而立的他像很多大學畢業的「北漂」一樣,成為家裡的頂樑柱,剛開始帶領全家人朝預期里的美好未來一步一步艱難前行。

如今,他猝然離去,身後留下半身不遂的父親和不到兩歲的兒子,以及燕郊房子還沒有還完的房貸。

他的媽媽、妹妹和妻子,失去了家裡最可依憑之人,仍處於巨大悲痛中,暫時不願再提這悲傷之事。他的大學室友們,也不願相信斯人已去的事實。宿舍老三陳兵(化名)常在心裡暗示自己,不要去想老四劉曉蒼已經離開,這樣「似乎他就還活著。」

大四時,陳兵入伍,兩年後退伍回校繼續讀書。畢業時,同期入學的同學已工作兩年,他擔心自己「孤獨畢業」,在同學群里招呼了一聲,「誰來陪我?」劉曉蒼迅速請假回學校,「我們一塊兒吃飯,他給我拍畢業照,我非常感動」。

陳兵還記得,2006年,劉曉蒼父母陪兒子到中央美院後沙峪校區報到,特別熱情地拿出自家產的瓜果給同學,臉上帶著「欣喜和自豪」。

12年後,他們迎回家的,卻是兒子的骨灰。他們老家在唐山農村,距北京一百多公里。「骨灰撒在棺材裡,葬在自家田地里。」鄉親說,因院門太小,棺材進不去,只能擺在門口。

劉曉蒼老家的院子。攝影 | 李華良

房子已經幾十年沒翻新了。先是省吃儉用供孩子學畫、上學,後來老劉重病,家裡更加捉襟見肘。破舊的門洞里,堆著一些維修設備,是老劉患病前做機電維修用的。眼下他佝僂著身體,拄著拐杖一步一挪,在門口整理養殖的蜜蜂。

劉曉蒼讀大四時,曾將父親接到北京治療,老人保住了命,但落下說不出話、半身不遂的後遺症。

院子里,茄子、辣椒、秋葵個個充滿生機,後院圈養的幾隻羊也活蹦亂跳。但它們最重要的主人現在不在了。他的遺像擺放在東屋,穿著西裝,帶著笑容。鏡框里還有多張他和同學的合影,略帶青澀,意氣風發。他2014年畫的一張濟公像還貼在牆上,一身破爛衣服,神態詼諧。

老劉找出幾張兒子早年的畫,對著「喜鵲登高枝」,吃力地說出:「像!」「好!」依舊頗為自豪。近期的彩超單顯示,61歲的老劉雙腎囊腫、左腎積水、前列腺鈣化。

他拿出一個小本子,上面記載著兒子到北京後的重大變動,「農曆11月初九,陽曆12月7日,生孫子」「11月20日,劉曉蒼搬家。」

劉曉蒼父親在小本上記錄著兒子工作變動和家庭大事。攝影 | 李華良

今後,老人的小本子上很難再更新了。料理完兒子後事,老伴去縣城親戚家暫住,只剩下老劉,弟弟、弟媳每天到家裡送點飯,照料一下。在他們印象中,侄子這些年在外上學、工作,回家的時間並不多,但是個很懂禮數的孩子。

村裡不上學的年輕人都還在外辛苦打工,上了名牌大學的劉曉蒼則買房、結婚、生孩子,親屬們眼見他生活越來越好,「都覺得有出息」。

他生前就職的機構,創始人和專家團隊都來自中央美院,在北京有23個實體校區。「他盡心負責,人很踏實,教得又好,我聽說已計劃讓他做店長,但還沒正式任命。」店裡同事說,劉曉蒼的突然去世,令老師們非常難過,很多天都走不出陰影。他教的美術班也只好暫時停課。

沒課時,大劉常在畫室里專心畫畫,一畫就是一下午,特別沉醉。他的畫在店裡掛了不少,事後家人都已取走。

他的同學們則去了事發現場,那段十幾米的圍牆向外倒塌在人行道上,內側堆積著約三米高的渣土。「如果早幾十秒、晚幾十秒走過,都能避免。」同學蘇元說,「再走1.2米就砸不到了。」他認為,圍牆倒塌是渣土堆被暴雨浸泡後擠壓圍牆所致,而總共二百多米長的圍牆看起來也缺少磚垛子支撐。

事發半個月後,現場早已處理,只有倒塌向人行道的長約十多米的地面,還有泥土痕迹,標識著這裡是以一己之力支撐著整個家庭艱難前行的劉曉蒼的生命終點。

事發現場,暴雨後倒塌的圍牆。供圖 | 劉曉蒼同學

「為什麼你不等雨小一些再走?為什麼不請一會兒假?」蘇元感嘆說,人的命運真的跟性格相關,而同學劉曉蒼的自律和時間觀念實在太強。

事發前一晚,平時很少哭鬧的兒子到了凌晨兩三點還不睡,劉曉蒼就一直哄1歲多的兒子,沒睡幾個小時,6點多就起床吃早飯,然後冒雨從燕郊向通州梨園趕。

8點15分之後,雨中趕路的丈夫不再回信息。妻子覺得不太正常,打電話,沒人接。家人開始聯繫劉曉蒼上班的機構,回復說,還沒有到,這在之前從未有過。

9點30分左右,妻子預感出了問題,報警,並從燕郊出發。培訓機構也派車沿路尋找。大約10點,妻子接到警方電話,「你來一趟派出所吧」,後來又通知「直接去醫院」。一到醫院,她就覺得,不妙了。

事故當天,恰好是他們夫婦相識七周年。沒有紀念日的那種甜蜜,只有她和其他親人的「極其痛苦、六神無主」。8月9日上午,蘇元接到她打來的電話,嗓子已哭啞,「我是曉蒼的老婆,曉蒼走了。」

消息陸續被幾個最要好的同學得知,並在同學群和中央美院校友群中傳播。他們有人幫忙梳理事故經過,諮詢律師,家屬則隨後向有關方面提出賠償和追責;有人準備用藝術的形式做場悼念活動。

8月13日上午,劉曉蒼妻子告訴他們,家屬已經跟有關方面達成賠償協議,賠償費用先給40%,剩下60%要在8月15日遺體火化之後再給。

「這樣快的處理,感覺有些草率,而且這筆賠償費並不太高,如果算孩子的撫養、老人的贍養,在物價不斷攀升和貨幣貶值情況下,這筆錢支撐不了太久。」同學希望為劉曉蒼的身後人多爭取一些。

海內外很多央美校友開始詢問,「我能做些什麼」。「一個人走到馬路上,突然被圍牆砸死,這是很無辜的事。公共安全事關每個人,此事可以讓政府、公眾提升對公共建築安全的重視程度。」

最終,他們都選擇了尊重家屬意見。「或許家屬也不想再持續耗下去,畢竟曉蒼的父親重病,兒子才1歲多,老的老小的小,體力和精力上都無法長期支撐。」

更何況,這也是頂樑柱劉曉蒼生前精心維繫著的家庭。

2012年,老三陳兵提醒老四,「你不能一輩子租房子住吧。」劉曉蒼東拼西湊借錢,攢夠首付,貸款在燕郊買了房子。妻子家人從湖北過來,看了房子和女婿,挺滿意,同意他們結婚。

婚禮在唐山老家舉辦,「就在自家院子里,門口路邊擺流水席,很節儉。」條件更好的女方家人,把彩禮錢返還給了劉家。娘家是「看中他的人品」。

蘇元把劉曉蒼身上的優良品質,總結為「單純、不攀比、不勢利、顧家重感情等」。「他很簡樸,大家都用上了大屏智能手機,他買的是舊款功能機,說能打電話、發簡訊就行了。」

蘇元做手術住院時,劉曉蒼親手炒了扁豆和西紅柿雞蛋,用飯盒裝好,從燕郊倒地鐵、公交,送到病床前。「他不會像別人一樣買很多營養品,他覺得自己炒的菜好吃,給最好的朋友吃,他就很高興。」

買房時,父母給不了什麼支持,劉曉蒼向蘇元借了3萬塊錢,沒幾年就還了。他曾告訴蘇元,「自己的理想就是踏踏實實過日子,把老的小的伺候好,家裡面健健康康的。」

只是,他自己卻先去了,留下家裡家外他用心經營的人和事。

8月15日,追悼會在司法鑒定中心停屍房邊上的告別廳舉行。除了家屬和同事,還有十幾名老師和同學參加。一排排簡陋的紅磚停屍房裡,存放著不少無主屍體,有的是流浪漢,有的是罪犯。

同學覺得,「那裡根本不適合舉行遺體告別儀式」,但家屬已忙到暈,決定開追悼會時已是8月14日下午,殯儀館已不接受預訂。8月15日是劉曉蒼的頭七,家人希望他儘快入土為安。

由於通知的時間太晚,很多外地同學無法趕來,這讓不少同學遺憾,「曉蒼人品那麼好,不能倉促地走,應該風風光光」。

央美一位老師聞訊後,貼出了劉曉蒼讀書時的成績單,十二門課程中,五門超過90分,六門85分以上,剩餘一科也有77分。他拍攝的短片「樹眼看世界」,通過植物眼睛看這個城市,曾獲得學校的一等獎。

這個每天上課都是第一個出門、從不曠課的人,身後留下了一片惋惜聲。村裡很多人到劉家燒紙祭奠,甚至包括一些長輩老人,他們說村裡好不容易出這麼一個名牌大學的高材生,「可惜了一個人才」。

同學畢業後,很多人漸漸疏遠了本行,做金融,做公務員,但劉曉蒼做的事,基本都還和專業有關。「他就是喜歡畫畫。」從設計院辭職後,劉曉蒼拒絕了蘇元的邀請,去做幼兒美術培訓老師,「這讓他有成就感」。

平時,陳兵和劉曉蒼聚會較多,兩家人常去朝陽公園、藍色港灣。「藍色港灣的一些景觀作品是曉蒼設計的,他邊走邊告訴我,哪些是他設計的,挺有成就感。」陳兵說,劉曉蒼對自己畢業後第一個施工成形的作品,很滿意。

儘管是身高几近一米八的大個子,劉曉蒼的畫卻很細膩、純真,有女性特質,這與他很直爽的性格形成了很大的反差。

不少同學也留意到,大學時很快樂的那個劉曉蒼,工作以後顯得有點壓抑,這至少從他畫畫的風格上可以看出。他的微信簽名是帶有戲謔的「跟我皮過的都是刀下亡魂」,這是網上很火的《你打不過我吧》的歌詞。

劉曉蒼常以魚自喻,嚮往魚在水中自由自在的狀態,畫作簽名也是一個魚的風格名字。只是他不少以魚為形象的畫,並非「自由自在」的狀態,有的魚肚皮朝上,帶著眼淚,有的鳥來吃魚。

「這些畫看起來壓抑,反映曉蒼生活艱辛,有很多壓力。」宿舍老大魏剛說,「畫畫也是曉蒼減壓的方法。」

同學們整理劉曉蒼的遺作時發現,他大學時的畫輕鬆、閑適,無憂無慮;工作後發到朋友圈的畫作,灰暗,甚至有一些驚悚。「為什麼壓力這麼大?他父親重病需要看病花錢,還房貸,又有小孩,另外他的工作是死工資,所有的大山都強壓在他肩上。」魏剛說,北京很多年輕人都是這樣的狀態。

他們肩負著一個貧困家庭階層躍升的希望,扛著各種生活的壓力負重前行,即便有自己的追求,有美好的憧憬,一次意外也就毀掉了他和幾乎所有一切。他們同學大多也類似,都處在努力生活、壓力很大的年齡,是各自家庭不可或缺的頂樑柱。

劉曉蒼大學時的速寫作品。

以前劉曉蒼內心壓抑時,魏剛經常鼓勵他,「現在你買了房,生了兒子,不是很好嗎?」現在想老四的時候,他就打開微信,聽聽劉曉蒼略帶沙啞和慵懶的嗓音——「老大,你在哪呢?上班呢嗎?找時間喝點?」

然而,他們再也沒有機會一起喝酒了。留在蘇元家的飯盒,他也再沒機會還給劉曉蒼了。

2018年7月14日,劉曉蒼在朋友圈說,困難是一點一點克服的,要享受克服困難的過程,勇敢,為人之最可貴的精神。事發前一天,他在朋友圈說:「我之偉大在於我之靈魂,我之卑微在於我之軀殼。」

他喜歡宮崎駿,喜歡變形金剛,當天先後貼出9張宮崎駿的手稿和9張變形金剛的圖片,並說「心情不好,便會念舊」,「累了時就歇一歇,不趕,不躁」。

劉曉蒼的朋友圈內容。

2018年8月8日,在暴雨里,他最終可以不用再趕路,可以歇一歇了。

老家的鄉親們這些年沒少見年輕人因車禍、生病而去世,只是這一次的白髮人送黑髮人,送走的是一個貧困家庭竭盡全力供出的大學生,悲痛中又深深地多了一重惋惜。而他那些剛剛覺得生活有了奔頭的家人,在意外發生後才突然發現,家裡的這個頂樑柱一路承擔的壓力有多大,而他留下的巨大空洞,永遠無法填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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