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最新 >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上海離不開女體的日常消費。從好萊塢電影、新感覺小說、海水浴場、封面女郎,乃至小報的流言蜚語……諸如「模特兒」「肉感」「裸體」等字眼無所不在,無不刺激感官、撩撥想像。媒體不等於女體,但沒有女體就失去動感和活力。對於這些我們很難用道德評判就能打發掉,說完全為了滿足男性的窺私癖也屬片面,事實上是文人、印刷資本與社會大眾合謀,包括女性參與的結果,與「新女性」的都市現代史有關,體現了某種中西新舊之間衝突與融匯的中國方式。

晚清以來的報紙與小說如《點石齋畫報》《海上花列傳》就有表現女性與都市時尚的內容,但上述女體消費的「肉感」傾向得從清末民初的「楊貴妃出浴」說起。

「楊貴妃出浴」圖的現代譜系

「出浴」一詞所含的窺秘遐想當然緣自女體,而白居易的《長恨歌》則挑開了文學空間的帷幕:「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雲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唐明皇「賜浴華清宮」不光炫耀其專寵楊貴妃的排場,作為「天生麗質」的特質,其「凝脂」成為凝視的焦點。從「香草美人」的文學傳統來看這一點,如果與曹植的《洛神賦》作比較,對美人的外觀與體態的興/性趣轉向「體驗」,是更為世俗與人性的。儘管兩人到頭來「此恨綿綿無絕期」,這一香艷的記憶猶如綻開在歷史廢墟上的一朵「惡之花」,成為醞釀文學「意淫」的象徵,且啟發了身體遊戲與快樂的文化政治。

騷人墨客對明皇與楊妃的傳奇一向浮想聯翩,與各時期的道德與文學風尚相制約。如清代洪昇的《長生殿》便是名作,但經歷了幾個世紀的遐思累積,在明代仇英的《貴妃出浴圖》中「賜浴」變成「出浴」,楊貴妃變作主體,在民國時代成為一個專題畫種,同題之作繼踵不絕。如1910年1月《小說時報》刊有《仇十洲楊妃出浴圖》,似乎是這一畫題最初進入上海了文學雜誌;在1934年《藝林月刊》上有王美沅《楊妃出浴》圖(五十二期,第7頁),楊妃與二女官的構圖如出一轍,而形象與背景皆改作;1949年之後又有女畫家王叔暉臨摹王作而稍加損益。這些屬直接影響的例子,對於楊妃出浴圖的藝術想像與流傳頗具代表性。

也有題畫詩。1911年《國風報》上堯生《仇英出浴圖》詩曰:「春痕玉一池,照影避人窺。衣桁花前亮,香雲露雪肌。翠涵湘女怨,紅顏洛妃辭。小立羞明鏡,芳情心自知。」上引仇英之畫沒有照鏡的細節,故此詩應當另有所指。楊妃出浴是仇英喜歡的題材,1918年《小說叢報》第八期有《仇十洲畫貴妃出浴圖》,即與《小說時報》上的不一樣。堯生這首詩沒什麼不雅,但這麼刻畫出浴楊妃的羞澀心理並公諸大眾傳媒,畢竟有悖「文以載道」的傳統教條。其實民初流行「香艷」體,窺視女體屬時髦題材,如汪石庵編的《香艷集》於1913年出版,內有樊增祥描繪女子閨房私情的《十憶集》,其中《憶浴》專寫女子洗浴的情狀,其中一首曰:「解裙量度小腰圍,猶著輕兜一色緋;記得華清池上見,一生心折畫楊妃。」詩中的女子心念追摹楊妃,也可見歷史記憶的延綿,不乏仇英這類出浴圖的影響。樊增祥是前清高官,民國建立後在滬上當遺老。他的《十憶集》屬於向來為道學先生斥責的「香奩」體,卻從女性心理方面開掘,頗具新意而風靡一時。像他這樣身份的作「艷詩」,與其說他頹唐,毋寧是感受到時代風氣的轉移,說明傳統詩學也在急劇變動中。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仇十洲楊妃出浴圖》,《小說時報》第三號,1910年。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王美沅:《楊妃出浴》,《藝林月刊》第五十二期,1934年。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王叔暉:《楊妃出浴圖》(年份不詳)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仇十洲畫貴妃出浴圖》,《小說叢報》,1918年。

民國時期「貴妃出浴」的畫作不絕如縷,包括國畫、油畫、連環畫、漫畫等畫種,不乏名家染指,當另作專題考察。本文旨在揭示清末民初之交由「貴妃出浴」引出的「海水浴」與「裸體」的一系列圖像展示,從商業逐利角度看,在這些語詞之間玩弄文字遊戲,盡移花接木之能事,為的是刺激大眾的消費慾望,然而從文化價值上,則利用日常慣用詞語暗度陳倉而傾心西化,輸入有關女體體育健美、藝術審美等觀念,開啟了都市日常啟蒙與消費的現代性之旅,其影響十分深遠。

「出浴」與「海水浴」的互文借用

繼《小說時報》面世之後不到一年,1910年8月創刊的《小說月報》屬商務印書館旗下刊物,作風較謹慎。我們可看到這兩份小說雜誌及其他雜誌,如何在「楊貴妃出浴」與「海水浴」「海水出浴」等詞語之間轉接與借用,皆伴之以圖像。這類消費性亮點也透露出文化產品之間互相競爭的生態,其中圖像資源與印刷製作技術等都起到一定的作用。

1911年4月《小說時報》第九號刊出三張題為「東西美人海水浴圖」的照片。「海水浴」在十七世紀歐洲伴隨著「海水浴場」出現,十八世紀末流行於歐洲各國,二十世紀遍及世界各地。1908年《重慶商會公報》有《海水浴之功效》一文,介紹一些與海水浴有關的季節、水溫等基本知識,說海水含有鹽分,能起到刺激皮膚與增強抵抗力的作用。1911年7月《東方雜誌》(八卷五號)有「比利時鄂斯登之海水浴場」的照片,而在同一月《小說月報》刊出五幅「東美人海濱出浴圖」,與《小說時報》的標題比較,《小說月報》略作改動,似隨意把「楊貴妃出浴」中的「出浴」一詞取代了「海水浴」,由是改變了「出浴」的語境,原來局限在女性私密領域,現在移至海闊天空,同時將原來的「海水浴」變為「海濱出浴」,仍然不失外來健康觀念的掩護,卻把女體轉化為具合法「公共性」的窺視對象,帶來一種曖昧的情色想像,這樣通過互文交雜開啟了一種新的大眾消費的現代性文化空間。更有甚者,就在同一月《小說月報》推出了「閏六月」「臨時增刊」,其中有《東美人海濱出浴圖》,由四張圖組成,五彩著色,非常鮮麗。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東西美人海水浴,《小說時報》第九號。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比利時鄂斯登之海水浴場,《東方雜誌》,1911年。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東美人海濱出浴圖》,《小說月報》,1911年7月。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東美人海濱出浴圖》,《小說月報》「閏六月」「臨時增刊」,1911年7月。

這幾幅彩圖很像明信片,不像在海水浴場,如「海濱出浴」的標題所示,海濱具裝飾意味,女子們在擺弄姿勢,具戲劇表演性,當然更有觀賞價值。兩份小說雜誌在標題上玩花樣,也是有意無意地爭奇鬥勝,講究消費策略的表現。

「裸體」登場與女性參與

絕非偶然,接著1912年1月《小說時報》刊出兩幅圖,題為「日本海水浴之裸體美人」,「裸體」無疑比「出浴」更為吸睛。在此之前,《小說時報》與《小說月報》早已刊登過「裸體美人」照片,對舊文化已帶來衝擊,但以標題黨手段與「海水浴」相連接不外乎商業考量,卻為都市慾望開闢更為廣闊的天地。

楊貴妃「出浴」與摩登上海

《日本海水浴之裸體美人》,《小說時報》第十四號,1912年1月。

「裸體美人」是作為一種全新的外來觀念進入中國的。1910年6月《小說時報》第五號刊登了兩幅「裸體美人」圖,東西美人各一。為西女圖題曰:「法國博物院中梅英畫伯裸體美人畫,價值一百五十萬元。」另為東女圖題「日本裸體美人寫影」,身披輕紗,是一張照片。我們知道,「裸體」觀念來自西方,西文有the
nude(裸)與the
naked(露)的區別,前者指通過藝術形式表現完美理想的人體美,後者指人體的自然形態,容易掀動世俗慾念。「裸體」作為外來觀念始終碰到中國胃脾的消化問題,如劉海粟在1917年將女體寫生作為美術必修課程,遭到守舊人士的反對,另一方面藝術與商業牟利混在一起,以致「裸」「露」難分。同年《小說時報》8月號的一幅題作「義大利美術館裸體美人名畫」就是一個例子。「美術」是從日本借來的新概念,晚清時王國維盛讚《紅樓夢》「為我國美術上唯一大著述」。比起上一幅在「博物院」里,裸體美人在「美術館」展出,顯得更堂而皇之,然而細看這幅義大利「裸體美人名畫」,不似藝術表現的理想人體之美,姿勢撩人,更像是舶來的模特兒明信片。這方面對於雜誌編輯者來說,把「博物院」改成「美術館」固然不失高明,但對於裸、露之間的界線大約也是模糊的。

這類「裸體美人」的傳播對向來以婦道、閨訓乃至裹腳等重重封裹女體的舊道德來說,似乎一腳踩到底線,等於給當時方興未艾的女權潮流暗送秋波,其反傳統意義不能小估。此時新興的大眾媒體彼此呼應,1911年2月《小說月報》也刊登了一幅《西洋美人裸體圖》,倒是典型的希臘風格的裸體圖,其色彩今天看來還相當明艷。

回到1912年1月《小說時報》的《日本海水浴之裸體美人》,在「裸體」與「海水浴」作了一次拼貼,形成一種新的次類型,同一年《民權畫報》做了個遊戲,以「美人海濱出浴圖」為題懸賞徵稿,而提供的原圖是個西洋裸體美女,應徵的有不少,凡得獎的一一公布。贏得第一名的是這個美人被畫成一個寡婦,一個男人向她求婚,題詞曰:「屈膝吻手,長跪求婚。此某總理對某孀婦之醜態。」1912年6月民國第一任內閣總理唐紹儀和袁世凱不和而提出辭呈,由陸征祥接替,其妻是比利時人。《民權畫報》具濃厚的反袁傾向,這幅求婚圖大約是諷刺陸征祥的。

《民權畫報》的這一懸賞主題以圖文互證的方式把「裸體」與海濱「出浴」拉在一起,不消說足使受眾彈眼落睛,且比雜誌傳播更廣,由此可見這些傳媒彼此呼應,推波助瀾,而最為大膽的莫過於1914年10月創刊的《眉語》雜誌,以裸體女郎作為封面,內頁圖像部分有兩幅裸體照。該雜誌由高劍華與她的女性團隊編輯——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個異數,這麼宣揚裸體美人其意義就非同一般。封面出自當時富於爭議的月份牌畫家鄭曼陀手筆,與一般東西洋裸體美人的圖像不同,畫的是中國女子,顯然更具爭議。內頁的一張是裸女牽馬,上下分別題為「西方虞姬」和「調騅圖」,另一張裸女披紗,題為「西方楊妃」和「出浴圖」,直接切入仇英畫作以來的時尚脈絡。標題通過使用「虞姬」和「楊妃」的典故把西洋裸女的意涵中國化,也是一種創格,與王國維通過叔本華哲學詮釋《紅樓夢》的方法試殊途同歸,實際上與封面一樣,造成與裸體藝術零距離效果,有利於中國實踐,當然更具挑戰性。

從1914年10月至1916年4月《眉語》共出刊十八期,有六期以中國裸女作封面,內頁西洋裸女照達三十餘幅。該刊遭到袁世凱政府的「通俗教育研究會」的禁止而停刊,罪名是「猥褻」「荒謬」等,如研究者指出,作為該研究會成員的魯迅扮演了一定的角色,至於究竟如何則是另文討論的題目了。

(本文作者系香港科技大學人文學部榮譽教授、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致遠講席教授 陳建華)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網易數碼 的精彩文章:

奢侈版iPhone XS Max亮相 純金售價1.5萬美元

TAG:網易數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