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的故事就是江湖陷落的故事

淺醉一生
面對面
葉倩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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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生活中的江湖不是吳宇森電影裡面的香港江湖,不是《教父》里的江湖,也不是《美國往事》里的江湖,而是我們日常生活裡面真的存在的狀態:這裡面最主要的是人情、人際關係。我們常常說人情變了、世道變了,人情、世道是什麼?有什麼地方變了?這促成我拍了這個電影。」
賈樟柯在《江湖兒女》的某次點映後這樣說。
「人在江湖飄,誰能不挨刀」。
江湖未必就是武俠小說的專屬場景,就像社會上的三六九等,沒有一個老百姓不清楚。在電影的秩序中,這也一樣明顯。
中國第五代導演中,田壯壯拍電影拍得心灰意冷,陳凱歌憑《霸王別姬》傲視群雄,曾經的平民代表張藝謀愛上了商業大片的質感。
有些東西不會改變,部隊大院里長大的孩子姜文的電影里總少不了精緻的白色禮帽,山西老西兒賈樟柯的電影里,男男女女無一不穿得土氣又自信。
出道時還是小賈的土小子賈樟柯也快50歲了,成了混戛納、戴墨鏡、抽雪茄的名導,但是說話的時候一如既往的真誠,眼裡有光。
幾乎沒怎麼登上過國內銀幕的賈樟柯帶著新片《江湖兒女》來了,看過點映,非常喜歡,高速社會中匆忙的人群,不知是否會分出兩小時的耐心給這樣一部稍顯緩慢的影片。
最近熱門的電影都能夠為觀眾提供對現實拷問的素材,《江湖兒女》似乎略顯平淡。比如《我不是葯神》大熱,除了根據現實改變的故事和徐崢和王傳君的演技,殘酷的「天價葯」以及絕望的癌症病人這個主題能讓每個觀眾都發表一點觀點、發泄很多怒氣;比如《一出好戲》魔幻的設定、富有戲劇性的情節,還有女神舒淇的顏值共同成就了有一部高口碑作品。
但這些電影,究竟離你我的現實有多近?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江湖在哪裡?
看多了金庸、古龍的國人對這兩字充滿了本能般的憧憬和敬仰,江湖裡面男男女女都漂亮有功夫,眼明手快,俠義當先。賈樟柯的回答很徹底,江湖就是現實,每個江湖人士都看起來和你我身邊的人無異。
為什麼會拍攝《江湖兒女》?
賈樟柯講了一個故事。小時候他家那片的帶頭大哥小東是個說一不二、叱吒風雨的硬漢,但在洪水的時候也會把小孩抱起來蹚水過馬路。賈樟柯長大離家,有一次回家,看到有一個中年男人蹲在門口吃麵條,那是身材發福、頭頂漸禿的小東。小東的變化讓賈樟柯受到很大震動,「或許有一天可以拍一個電影,拍江湖,不是拍一時一地,而是放在比較長的時間裡面來講人。它不只是拍街頭的熱血——那是必須的,也要拍世俗生活的變化帶給人的改變。」
山西大同幫派,與香港黑幫唯一不同就是矚目的臉盆吧
這是中國人再熟悉不過的景象,無數個灰撲撲的城鎮擁有共同的目標:發展經濟,連接這些城鎮的道路上緩慢行駛著載滿了疲憊旅人的客車。客車一路向前,變異成火車、高鐵、飛機,城市被日益高聳的樓宇塞滿,車裡面的人也從風塵僕僕變得越來越乾淨精緻。
只是,昂貴面料下的人心也從敏感變得木訥了。如果不相信,你可以試著默想三分鐘,然後摸一摸自己的心臟,問問自己,你真的幸福嗎?
《江湖兒女》的故事開始於2001年的山西大同,結束於2018年的山西大同,一座疏離的城市。當然,你也可以把大同看作一種隱喻,因為每一座中國城市都一樣,大同小異,沒有任何特點。
男女主角郭斌(廖凡飾)和巧巧(趙濤飾)是一對情侶。郭斌是幫派二把手,巧巧是他身邊美麗又颯爽的女人。斌哥和巧巧是眾多小角色捧著的主角。他們的生活卻並沒有江湖掌門的恣意暢爽。
男人的反思
江湖,是生活的代名詞,是人心醞釀的深潭。
影片前半部分像在20世紀伊始流行於中國內陸的香港電影一樣擁有霓虹燈的光影和危險的氣息。但是山西的老百姓,就算是斌哥這樣的地頭蛇都比香港黑幫純良三分,莫名被打後僅僅罵了幾句就放走了鬧事的小年輕;而眼睜睜看著男友被暴力群毆的巧巧也只是鼓起勇氣對著天空開了一槍。
是女俠本色了吧!
此刻,所有人從黑幫跌回現實。
私藏槍支讓黑髮油亮、滿臉青春的巧巧蹲了五年監獄,出來後,那個穿著胸前綉著花蝴蝶的襯衫的「狠姐」變成一位穿著鵝黃色襯衫的普通中年女子,坐船經過已不復存在的三峽風景來到了奉節縣尋找幾年來未曾露面的男友斌哥。
看似平淡的敘事中,曾經讓斌哥賴以生存的江湖邏輯羞辱了他,小弟們一個個升官發財,而他依然囊中羞澀。所以,他像個人渣一樣拋棄了曾像女俠一樣保護過自己的巧巧。
巧巧常說「我不是江湖上的人」。而在「江湖」中,只有她一個人表現得像個俠客般英勇有情。但更多的人則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些在黑幫生意中叱吒風雲的男人無一不成了被金錢和權力收買的小人。
在殘忍的故事中,巧巧一直表現得隱忍堅強,就像每一個平凡的、疲憊的、飽經風霜卻一言不發的女人。她們可能在天邊泛白的時候剛剛結束工作,可能為了兒女一雙新鞋使出渾身解數,可能為了深愛的人放棄尊嚴和財富,她們散落在世界各個角落。
巧巧出獄後尋找斌哥,想勸他一起回家鄉卻徒然無功。她在異鄉的街頭聽到年輕男孩大聲唱《有多少愛可以重來》,收到了一朵塑料玫瑰花,看到籠中關著獅子和老虎。她出神地看著被困的野獸,想到的是自己監獄中的時光嗎?老虎出籠後有家可以回嗎?她又在異鄉堅持什麼?
每個被生活所困的女人,都有這樣崩潰的卻又不得不走下去的時候吧。
巧巧掙得了一點財富和一些威望,仍不計前嫌地收留因腦出血中風而返鄉的斌哥。這時,「你不是江湖上的人了,你不懂」成了她用來回應斌哥一個個問題的口頭禪。她以女性特有的善良和溫柔消化了無數委屈和不公,將一個女人勇敢和隱忍的大半生呈現在熒幕上,令影帝廖凡也甘當綠葉。
年輕時巧巧的活潑美麗也許會撩倒賈樟柯吧,她像烏瑪·瑟曼一樣跳迪斯科,她吊著一口氣全心全意扮演好「大哥的女人」。找到對她無情無義的斌哥時,她忍住所有眼淚繼續扮演懂事的女友,親口說出兩不相欠的結論。歷經風霜後,她穿著颯爽的皮衣高跟鞋迎接斌哥回家,像一位忠誠的妻子一樣用輪椅推著斌哥在未建成的體育場散步。
賈樟柯說,這是他唯一的以女性為主角的電影,在這部電影里他並非刻意歌頌女性,而是前所未有地反思了男性。「我好像在反思自己的弱點。男性把道義掛在嘴上,女性不會表態,也不會宣誓,不會歃血為盟,但她的道義是在心裏面。」
賈樟柯在影片中毫不客氣地曝露男性的缺點,而廖凡也恰到好處地收起了鋒芒,扮演了大街上隨處可見的失敗而又自負的男人。
在世俗的眼光中,巧巧不完美。她是刑滿釋放人員,在旅途中耍小聰明、坑蒙拐騙,也被偷錢包、被男人欺負。告別了時髦的齊劉海和青春的吊眼角,中學老師似的巧巧有著與外表反差極大的果敢與聰慧,她確實不完美,但是真實。
這是與其他影視作品中煽情地烘托女性堅強偉大的情節截然不同的處理,趙濤的一顰一笑都讓人彷彿聯想到某個似曾相識的女孩,也是是同桌,也許是鄰家女孩。偶爾的幽怨眼神和嘴唇的抖動也像極了某位女性長輩失神的片刻。
時代的輓歌
歸根到底,我們都只是江湖裡的小小塵埃,都是「宇宙的囚徒」,都是斗轉星移中不自覺的順應者。
上世紀80年代,從浩蕩的陰影中走出來的人們無所事事又無欲無求,穿差不多的衣服,背帆布包,充滿理想主義的樂觀,享受簡單廉價的快樂。
90年代,下海經商浪潮襲來,女孩開始買美國來的雅芳護膚品,家家戶戶看《渴望》,年輕男女都學會了跳disco。有人下崗,有人發財,內陸居民大批向沿海奔去。
21世紀初,人人手裡有了一點錢,但是灰濛濛的城市經過一番大動干戈的建設也沒能變得美麗乾淨。而曾經心比天高、沉浸於帶勁兒的小鎮愛情故事中的的青年男女的心,也沾染了很多時代的灰塵。
20年後,和電影中的大同一樣,唯一沒變的就是橫亘在人生的火車站前面的路口。
國家、時代、城市在時間涌動中發生的巨變凝聚成了個體的人生經歷。當我們回望過去,對80年代的純真和90年代的熱鬧,或許也帶著這般不舍和真切。
40年白雲蒼狗,大國崛起,江湖陷落。
影片中,二十年前用DV機拍攝的大巴車上的影像和去年拍攝的畫面剪輯在一起,奇妙的時光穿梭感更加劇了回望過去的不安和惶惑。二十年來,有人功成名就,有人一無所獲,有人失去一切。
《江湖兒女》讓人看到了冷冰冰的現實,也看到殘酷背後的溫暖片段。就算一生悲情,得以為深愛的人獻身一次或許聊可自慰,兩人都面目蒼老時,能收到一張愛人怪趣的自拍就是粗糲生活里的一杯甜酒了吧。
除了質感豐滿的影像,配樂在《江湖兒女》中存在感也非常強。葉倩文的《淺醉一生》深情而悠長,當然,1970年生人的賈樟柯也沒忘記讓角色在那個年代年輕人最熟悉的英文歌《YMCA》中忘情舞蹈。
舞池玫瑰巧巧
隨著時間推移,《有多少愛可以重來》反覆迴旋,紅極一時的流行金曲在巧巧的眼波流轉中顯得格外悲切,上一個十年的巨變也如男歌手的嗓音一般讓人感到撕裂。是的,近十年的中國就像被按了加速鍵,其中的人們也迅速「成熟」起來。在其中,時代的變遷、城市的興建和坍塌是江湖的一部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也是江湖的一部分。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就輕輕地對自己說一聲「塵世如潮人如水,莫嘆江湖幾人回」吧。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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