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廖凡是賈樟柯的意外

賈樟柯這次失算了,找了廖凡來演男主角。

老婆趙濤是一貫的用,一貫的好,好到已經成了賈樟柯電影里的一個固定的符號。她的一切表演都在精準的計算之中,可以嚴絲合縫地嵌進故事裡,嵌進賈樟柯的故土情懷裡。

廖凡是個意外,他是第一次演賈樟柯的電影,卻不在賈樟柯的掌握之內。

他並不像以往賈樟柯電影里那些老老實實蔫蔫巴巴的男主角——

《小武》與《站台》里的王宏偉,總是帶著戴著啤酒瓶兒底一樣厚的黑框眼鏡兒,裹著大兩號的灰色的的西服,走在塵土裡,就像耷拉著腦袋的半截高粱。

《三峽好人》里的韓三明,圓頭圓腦,沉默且拙,總是穿著白色背心黑色褲子,像是泛濫的江邊靜靜瘋長的苔蘚,有頑強的生命力但是不打眼也沒有攻擊性。

廖凡不是這樣的。《江湖兒女》里他演了一個在礦區里混跡的大哥郭斌,雖然面目普通,卻有一種常人難以企及的性感。

棋牌室里他叼著煙打著牌鬆鬆散散地勸架;迪廳里他梗著脖子跟趙濤跳舞微微幾個點頭;被流氓攔車,他坐在車裡用毛巾一遍又一遍地纏著拳頭;氣氛越是劍拔弩張,廖凡表面就越是平靜放鬆,只有那猶如水蒸氣一般蹭蹭往外冒的荷爾蒙,走漏了他內心的澎湃。

我一向對趙濤不太感冒,總覺得她像一個太過嚴肅端正的班主任。可是《江湖兒女》里廖凡的這種性感,恰到好處地消解了趙濤的端正,倒是令賈科長一貫沉悶的電影里多了一種旁逸斜出的趣味。

就因為斌斌一句「掉頭,去呼和浩特」,趙濤演的巧巧為他坐了五年牢,出來之後還對他死心塌地。換了其他的演員來演,會覺得誇張。但放在廖凡身上,總覺得順理成章。

在賈樟柯電影里,很少有一個如此性感的男演員。以往的男演員都像植物,老實、沉默、逆來順受。這一次的廖凡,卻是動物。黑暗處蹲著,一樣也沉默,但你能感覺到他收著爪牙,藏著殺氣,只等一個恰當的時機,一口咬斷獵物的脖子。

這是角色的魅力,也是廖凡的。國內不乏優秀的男演員,卻很難找出幾個真正性感的男演員。

太多男演員都曲解了性感的意思。

《歡樂頌》的小包總,一直醉心於脫衣服肉惑安迪。楊爍的身材是好的,胸肌腹肌人魚線要啥有啥。可就是那種恨不得把你臉整個埋進他胸肌的賣弄勁兒,讓人油膩得吃不下。

賣不動肉的,就愛賣笑。陳思誠跟楊洋這種就是眼神直勾勾盯著你,邪魅一笑嘴角都快扯到抽搐,每一個眼神都鎖定你殺死你。

黃曉明是最可怕,一身油汪汪的肌肉再加上邪魅的微笑,讓人感覺窒息。不是口乾舌燥面紅耳赤的窒息,而是被十床大棉悶了一頭一臉的那種窒息。

其實性感更多是一種感覺。跟臉關係不大,身材也不必強求(不然世界上最性感的男人非健身教練莫屬了),最重要的還是內心底子里透出來的那股桀驁不馴的勁勁兒。

紙牌屋裡說,「一切都關於性。除了性本身。性是關於權力。」換句話說,越是讓人感覺難以駕馭,越是能激發起旁人征服欲的,才越是性感的人兒。太早把肉遞上去,太早把笑遞上去的,不叫性感,那叫瞎浪。

姜文剛讀中戲的時候,貌不驚人,沒人覺得他性感,只覺得他長得像個小老頭兒。可是年齡越往上走,他的性感就強烈。為什麼呢?因為姜文難搞。

表演面試的時候,別的考生一片片朗誦「幾回回夢裡回延安」,姜文背了一段契訶夫的《變色龍》。

記者採訪他,他從來不按理出牌。前一秒還在跟記者開玩笑,下一秒就把記者訓得像孫子。記者也是又愛又恨,姜文壞不壞?真壞。還採不採?采。

姜文導的電影里,很喜歡直接或者間接地用一些關於權力,關於性的暗喻畫面,觀眾愛看不看,他自己喜歡就夠了。

梁朝偉明明一副弱雞身板兒,可一放進電影里也性感極了。

為什麼呢,因為梁朝偉也很難搞。劉嘉玲跟他形影相伴,也並不很清楚他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每次接了新的角色,梁朝偉就會一個人呆在房間里好幾個月,他說,「我創作的過程是孤獨的,沒有人知道我的創作過程。」

難搞的男人,往往孤獨。孤獨的男人,往往容易性感,我們之前討論過的周一圍與段奕宏,也都是屬於此類,話少社恐後勁兒大。

《邪不壓正》里,彭于晏光著腚在屋頂裸奔,撩人程度也不及姜文與廖凡捋捋鬍鬚。因為彭于晏實在是太陽光太開朗,讓人一覽無遺,就很難產生遐想的空間,征服的慾望。

真正性感的,還是腦里有這幅畫面的姜文。

早幾年的廖凡,也不覺得他性感。《將愛情進行到底》里他演了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理工男,雖然那時候他的發量還很多身材也不錯,但就是太老實,比不過嗓音低沉長發飄逸的李亞鵬。

到現在,李亞鵬跟廖凡都禿了,李亞鵬越來越佛了,廖凡卻越來越性感了。《白日焰火》里那一段孤獨的單人舞,《師父》里用一根竹竿單挑眾人,都透出一種世俗難以馴服的性感。

《江湖兒女》里,第一主角是趙濤,因為她一個人身上擔完了江湖的情與義。但是多體味幾遍,反而覺得廖凡才是江湖的「核」。因為情義都是虛幻的價值,人之欲卻是真實的原動力。

趙濤的溫柔,趙濤的母性,馴服了賈樟柯,馴服不了廖凡。奉節潮濕的小旅館裡,巧巧與斌斌兩個人五年後再重逢。這一場戲特別好,廖凡的表演完全蓋過了趙濤。

巴山夜雨話當年,趙濤始終似慈眉善目的菩薩,面上有光卻無神。而廖凡那張滿是褶子的臉上,卻擠滿了一個凡人種種掙扎、怯懦、懊悔的情緒。越是撕扯,就越是有一種生命的光彩透出來。

點燃了送到嘴邊又放下的煙,眼角那一印亮晶晶的淚痕,都暗示著斌哥對巧巧的不舍。但是話到嘴邊,他又什麼都說不出,最後只能拉著巧巧的手說,「這隻手救過我。」

當巧巧起身走開的時候,他的手指淺淺地彎曲了一下,卻始終沒有力氣握成拳頭。這麼一個小小的細節,象徵著兩個人的感情終結,也象徵著一個男人的青春逝去。

原本是一個痴女渣男的簡單愛情故事,因為廖凡的表演,多了幾分性感的詩意,他釋放出的荷爾蒙,起初強勁如風,而後又漸漸被風吹散,正如一個男人一天天被時間削弱的身體與意志。

斌斌青年時意氣風發,隨本能做事,這時他身上的性感是結實的,是強有力的,隨意的舉手投足都可以俘獲女人的目光。中年落魄之後慫了也蔫了,這時候的性感散如沙,又迷人眼,越是頹廢,就越是激發女人的同情心。

即使後來癱瘓無力一隻手脫不下毛衣,被昔日的兄弟嘲弄不由得跌下輪椅,斌斌的心依然是野的。最後輕飄飄一句「走了」,為江湖兒女這段雨萍風絮的愛情故事,做了註解——哪有什麼闖蕩江湖的兒女,不過都是漂浮於時間暗河的浮萍,聚散都不由自己。

用賈樟柯的話來說就是,「我們都是宇宙的囚徒。」但一個性感的囚徒,總是會讓人想多看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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