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先生，我本想和你老死不相往來

文 /王小毛

01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黃昏。

秋曼在下班的路上，接到父親的電話：「曼曼，你快請假回來，你奶奶病了」。

父親的聲音有些哽咽。聽得出，他在努力平復情緒。

片刻後，他又說，「診斷結果剛拿到，腸癌晚期，醫生說剩下的日子不多。她現在就惦記著你的婚事，你快帶陳浩回來吧。」

秋曼一下子就哭了。那種感覺，是得知自己的另一半天也塌了。她不知道怎麼掛斷的電話，愣了半天才意識到要趕緊訂票回家。

等車票訂好，又猛地想起父親說的，把陳浩也帶回去。

02

父親不知道的是，她和陳浩已經分手了。

愛時轟轟烈烈，恨時聲嘶力竭。分手那天，秋曼跟他說了很多老死不相往來的狠話。

可奶奶病危，秋曼不忍心讓她在離開人世時還挂念著自己。猶豫半天，秋曼最終還是撥通了陳浩的電話。

還好，了解情況後，陳浩二話沒說便同意了。

熙來攘往的候車室里，再相見，彼此已是最熟悉的陌生人。秋曼想了想，還是跟他說了句：「謝謝你肯來。」

陳浩沉沉嘆了口氣說：「奶奶對我那麼好，我也想她安心。」

是啊。奶奶從小就疼秋曼，愛屋及烏，是把陳浩當孫女婿來對待的。

03

到了家鄉車站後，秋曼準備和陳浩直奔醫院。父親卻告訴她，奶奶沒去醫院，在家裡。

秋曼一聽，火氣上來了，她以最快的速度趕回了家。

看到病床上憔悴的奶奶，她轉身對著家人喊道：「你們為什麼不讓奶奶住院治療？」

然後，不顧家人阻攔，秋曼聯繫了在老家醫院工作的同學，讓幫忙辦理住院手續。

是的，只要有一絲希望，秋曼都不想放棄。她想好了，如果老家醫院不行，她要把奶奶送到北京去。

她甚至固執地認為，只要自己抓著不放，竭力和死神爭一爭，奶奶就不會離開。

其實，家人早就想讓奶奶住院，是奶奶不肯去。

看到陳浩，奶奶很開心。奶奶拉著秋曼的手，說：「曼曼，你別這樣。奶奶知道你捨不得我，但醫生也說了沒有繼續治療的必要。最後這段日子，我想和你們在一起。」

然後又對陳浩說：「我家曼曼脾氣不好，但她很善良，以後你多擔待點啊。奶奶就把她交給你了。」

秋曼的眼淚往下掉，陳浩的眼圈也紅了。物是人非，他們很努力地相愛過，只可惜沒能走到最後。現在聽奶奶這樣說，更是傷感。

秋曼不甘心就這樣等著奶奶離開。奶奶不肯去醫院，秋曼便到處詢問偏方，甚至還找了好幾家頗負盛名的私人診所。

只可惜，每一次都失望而歸。

所有聽完奶奶病情的人都說：「到了這個地步，你還是做好準備吧。想開點，多陪陪老人家。」

04

那天吃晚飯時，奶奶在飯桌上開了一個家庭會議。

氛圍有些沉重，秋曼知道，奶奶這是趁自己神志還清醒，要交代後事了。

奶奶說：「我辛苦了一輩子，錢財沒攢多少，但攢了幾個孝敬知理的兒女和孫輩，活到這把年紀，知足了。」

然後，又看著秋曼幾個孫輩說：「隔代事我不管，以後你們能好好孝敬你們的爹媽就行了。」

那晚回到房間後，秋曼躲在被窩裡哭了很久很久。

奶奶正在從容地和親人告別，但秋曼還沒做好準備。她不敢相信，她馬上就要失去一個最愛她的人。

這個世界，告別都來得猝不及防嗎？幾個月前，愛情沒了。現在，病魔又要奪走奶奶。

可是卻沒有人通知她：你要做好準備，悲傷的離別才剛剛開始。

05

第二天的早餐，一家人都吃得格外沉重。奶奶胃口不好，只喝了一點米湯。

但她還是強打起精神，盡量用輕鬆的口吻說：「吃完這頓飯，你們該上班上班，該回家回家。我現在這個樣子，一時半會死不了。你們不用守著我。」

姑姑叔叔們不肯走，奶奶就生氣了。

秋曼讓陳浩回去，自己堅持留了下來。奶奶所剩時日不多，和奶奶在一起的每一秒，她都不想錯過。

就在幾天後，奶奶的疼痛加深了，就連坐起來都變成了一件艱難的事，只能整日歪躺在床上。她擰著眉頭，嘴裡因疼痛發出難受的聲音。

她說：「曼曼啊，你幫奶奶換個姿勢看看能不能好受點兒？」

秋曼守在她身邊，不斷給她翻身，墊上枕頭、撤走枕頭，幾個回合下來，奶奶還是疼。最後，她嘆了口氣說：「曼曼，算了，我還是躺著吧。」

可這一躺，她就再也沒起來。疼痛感越來越嚴重，已經到了需要打杜冷丁止痛的地步。

每次一旦疼痛得到緩解，她就會和秋曼說很多很多話。秋曼知道，其實奶奶也是捨不得離開的。

秋曼很難過，卻又無能為力。

06

有一天，奶奶跟秋曼說：「曼曼啊，我之前跟你提過器官捐贈的事，你再幫我去問問醫生。你說人家會不會嫌棄我身上的零件又老又破啊？」

其實奶奶的這個想法，秋曼是支持的。這樣至少，奶奶的生命得到了延續。可真到了這一天，秋曼心裡卻有說不出的難過。

填寫器官捐贈申請表那天，奶奶心情特別好。她說：「我一直都希望死後能捐眼角膜，這樣就算我去了天上，還能繼續看著你們。」

父親和幾個叔叔的眼圈一下子紅了。秋曼躲去屋外，哭得泣不成聲。

那一刻，她特別懷念小時候。

07

小時候，父母工作忙，長年在外打拚，奶奶一手將秋曼帶大。

整個家族只有秋曼一個孫女，因此奶奶對秋曼特別寵愛。

用父親的話來說，秋曼三歲之前是在奶奶脖子上長大的。而奶奶最常說的一句話是：「寶貝，快下來，奶奶要去幹活呀。」

可秋曼把她摟得更緊，說：「我不要嘛，我要奶奶陪著我。」

都說父母不在身邊的孩子沒有安全感，可奶奶的關心與呵護卻讓秋曼的童年充滿了歡樂。

那時，她時常把「奶奶，我愛你」掛在嘴邊。奶奶捏著她的小臉蛋回，我也愛曼曼，還有爸爸媽媽也愛你，大家都喜歡你哦。

那種關乎愛的安全感，牢牢印在了秋曼的心裡。

時隔多年，再去抱奶奶，秋曼的眼淚忍不住流了下來，她哽咽著說：「奶奶，我捨不得你走。」

奶奶用她乾枯的手摸了摸秋曼的頭，說：「傻孩子，凡事向前看。」

08

半個月後，奶奶陷入昏迷。

偶爾醒過來，也是因為疼痛的刺激。秋曼和家人商量後，還是堅持把奶奶送進了醫院，想減輕她最後的痛苦。

可到底還是無能為力。

醫院開的止痛劑量遠遠不能滿足奶奶的需求。秋曼只能坐在她身邊，眼睜睜地看著她的生命一點點消逝。

奶奶是兩天後的早晨走的。那天全家人吃過早飯，圍在奶奶身邊，想再陪她說說話。可她突然就沒了呼吸。

一家人哭得歇斯底里，而秋曼卻強忍著眼淚沒有哭出聲。

奶奶臨終前跟她說過，她不喜歡很多人哭著為她送行。人人都有離開的這一天，只是早走晚走的區別，不如大家都歡歡喜喜看著她上路。

秋曼懂她的意思。奶奶是想告訴秋曼，告訴身邊的每一位親人，她沒有離開，她還在另一個世界裡好好地活著。

後來，醫院取走了奶奶的眼角膜。秋曼特意問了下，受捐者是一位中年阿姨。真好，奶奶還可以繼續看這個世界，繼續看她在意的這些親人。

依從奶奶的遺願，葬禮從簡。拿到骨灰盒的那一刻，秋曼還是忍不住哭了。

因為這次，是真的要和奶奶說再見了。那個曾經最愛她的人，真的就不在了。

09

辦理完喪事，秋曼多請了幾天假，在家幫父母收拾奶奶遺物，順便和他們說了和陳浩分手的事。

父親聽後嘆了口氣，說：「難為你了。別太難過，以後會遇上更合適的。」

秋曼沒作聲，他又接著說：「你奶奶這一走，我也想了很多。以後，等我和你媽老了，也像你奶奶這樣辦吧，挺好的。」

秋曼聽著，心裡特別難過。

在過去漫長的二十幾年裡，她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最親近的人會一個個離自己而去。

直到陳浩離開，直到奶奶離開，她才明白，原來自己要面臨的告別，才剛剛開始。

那一瞬間，記憶彷彿又回到了二十年前。

二十年前，秋曼上小學一年級。入學第一天，秋曼使勁摟著奶奶的脖子，哭著喊著不肯鬆手。

奶奶說：「曼曼啊，你早晚都要自己一個人走啊，就算你不走，奶奶也會走的啊。」

然後，她真就掰開了秋曼的手，把秋曼放下來，秋曼一邊抹著眼淚一邊往學校的大門走去。

小小的秋曼，不知所措地站在班級門口，完成了成長的儀式。可大概是直到奶奶離開，她才真正明白了一個人走的含義。

10

其實，告別也是一種愛吧，不挽留不強求是最好的成全。

親情如此，愛情亦如是。人生路漫漫，山一程水一程，有陪伴，便意味著常有別離。

返回公司的路上，透過車窗，秋曼看見外面天高海闊，風輕雲淡。

她拿起手機，給陳浩發了一條微信：感謝你陪伴我的四年時光。這一次，我們好好說再見。

是的，好好說再見。從此一別兩寬，各自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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