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今中國是否應建立視聽節目分級制度?
這是一個當下常見的辯題,不論是在校園辯論還是在社會辯論中。有辯手坦言,反方「沒法打」。確實,似乎除了「劍走偏鋒」的立論外,似乎找不到任何理由去拒絕讓視聽節目分級制度來「拯救」中國的屏幕。藉此機會,本汪願從一個行業從業者,特別是參與視聽節目內容管理的「把關人」的角度來談一談這個問題。
分三點來說明:
問題一:當前中國視聽節目管理的現狀是什麼
這個問題,對於非從業者而言,除了微博上流傳的那些「段子」外,幾乎無從知曉。此事詳細說來,就是一本專業課教科書的厚度。因此,做一個非常綱要性的歸納。
1、中國實行的是視聽節目「全生命流程」的管理模式,視聽節目在立項、審查、播映三個環節需要接受監管。其中,立項環節主要是指製片方在啟動攝製前,必須向主管機關備案或報批。根據國務院「簡政放權」改革後的成果,大部分視聽節目在此環節只需要備案,只有少數特殊題材視聽節目需報批。審查環節主要是指在視聽節目攝製完成後,製片方向主管機關報請審查。根據現行的有關規定,主管機關以抽籤的方式從審片專家庫里抽取審片專家組成審片小組對視聽節目進行審看。審片專家可以建議修改後公映並給出修改意見,也可以建議不允許公映。播映環節主要是指對院線或電視台在播出有關視聽節目前,要向主管機關備案或報批。同時,在播映過程中,主管機關也有權以多種形式進行管理,比如要求剪輯後再播出、暫停甚至停止播出。
2、中國實行的是不分級的審片制度。這一點大家是比較熟悉的。簡言之,所有視聽節目,理論上都是在按同一個標準接受審查。但在現實中,觀眾能明顯感覺到,有的片子我們覺得挺和諧的,怎麼也被剪了甚至禁了;有的片子我們覺得「挺黃挺暴力」的,怎麼就這樣播出來了。這是因為,跟辯論賽評判一樣,審片過程也是一個主觀思維過程。但跟辯論賽評判不太一樣的是,審片的結果關係著億萬資金和很多人的身家。所以,審片標準事實上的「飄忽不定」,既有合理範圍內的審片專家個體差異,也有不合理範圍內的利益滲透。
3、國有資本佔據視聽節目生產的控制性地位。這些年我們看到了越來越多新興的市場化主體涉足影視產業,但從資本量和製片量兩個關鍵指標來看,我還是需要提醒大家注意:中影集團是一個副部級央企,是中國大陸唯一擁有影片進口權的公司,是中國產量最大的電影公司。所以事實上,視聽節目管理,「被約束感」比較強的其實是市場化主體,需要不斷地「以身試法」用真金白銀去嘗試摸清主管機關的「管理規律」。而中影這樣的主體,本就身在體制內,各種尺度拿捏得當,可能會被刪減的,早就在策劃和設置環節處理好了。
問題二:世界範圍內視聽節目管理的現狀是什麼
我們用一個坐標軸來解釋這個問題。
坐標軸的左端指向管制強度的負無窮,右端指向正無窮。目前,根據可查詢到的資料,沒有發現任何國家對視聽節目實行「零」管理,所以負無窮是沒有現實存在的。現實中,最寬鬆的管理環境下,視聽節目被作為一般民事對象。如果有觀眾認為,某視聽節目侵犯了他的權益,則可提起民事訴訟。除此以外,任何人都無權以任何方式干涉視聽節目的生產經營活動。為了方便討論,我們把這一狀態命名為-。在辯論賽中,還真有部分反方願意走這個立論路線,但他們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有汗牛充棟的社會學和心理學實驗證明,某些視聽節目對人群,特別是未成年人,構成了客觀的強大負面影響。
對於正無窮,我們「非常不幸地」是能找到現實對應的,那就是在個別地區的個別人群中,奉行「反現代」的價值觀念和生活方式,他們連電都不用,更何況電視電影。這一狀態對我們的討論而言,其實是沒有意義的,但為了邏輯完備性,順便提一下而已。在正無窮附近的點+,我們指代的是一種大家可以想像的情況,那就是視聽節目製作完全政府專營。在這種環境下,其實也不存在審查制度,因為生產的全過程就是一個層層把關的存在。
因此,+-兩點之間的線段,可以代表現實中世界範圍內的視聽節目管理現狀。為此,我們命名坐標軸上的0點,指的是視聽節目攝製完成這個節點,以這個節點為分界線,我們可以將視聽節目管理分為「前介入型」和「後介入型」。中國是典型的前介入型,前面已經說明了,命名為點C。美國是相對較弱的後介入型,因為它不強制分級,命名為點A,相當多數西方國家與它相近,因此,形象而不準確地說明一下。
在美國,只要你想,就可以拍一部準備公映的電影。請注意,這裡的意思是,你可以自行決定開拍,而且理論上,拍出來了就肯定能在某個平台上播。至於能在什麼平台上播,能給什麼人看,播了之後你是賺的盆滿缽滿還是在監獄裡渡過餘生,這事兒不是你能說了算的。我們舉一個最極端的例子,你在美國拍一部反猶的片子。在你拍攝的過程中,你可能會遭遇抗議甚至死亡威脅,但你不會遭遇政府直接針對拍攝本身的禁止令。當然了,現實中政府會不會找稅務、勞工、環保等等其他理由來找你麻煩,也不好說。等你拍好了,然後你還真決定要公映,你就選擇是否提交分級。不提交分級的影片,理論上也是可以公映的,那就全靠製片方去做院線的工作,但鑒於你拍的是一部反猶的片子,願意播映的院線,恐怕沒有。假如你提交分級了。分級委員會當然無權禁播你的片子,但鑒於你的內容,可能會給一個NC-17。之後,製片方你還是得去聯繫院線。我們大膽地假設,真有院線願意上映你的反猶片子了,好,做好準備迎接無休止的訴訟,沒準兒你會因此在監獄裡渡過餘生了。
我國台灣地區是點T,實行強制送檢分級制度,未經分級不得公映。香港特別行政區H也是一樣。事實上,這個管制尺度也是相當數量國家的主流。中國大陸的管制尺度,其實吧,也有相當多數國家與之相近,但就不說名字了,免得讀者說我高級黑。
問題三:當今中國不應實行視聽節目分級制度的幾點參考
既然大家反映反方不好打,那我就專門說說反方的幾點理由。在此之前,先說明正方立論的兩種基本取向:一是正方主張「先審後分級」,事實上,這正是目前我國有關制度改革的方向。目前,有關部門正在探索,在現行審片制度背景下,設計針對未成年人的分級制度。意即,對通過審查的影片在進行針對不同年齡段未成年人的建議性分級。此舉是否有希望客觀上幫助放寬針對成年人的一般性審片尺度,我們不得而知。但此舉肯定有助於緩解針對通過審片的影片,部分鏡頭仍不適宜未成年人觀看的輿論壓力。從校園辯論角度來說,如果正方走了這個立論路線,右翼反方的可行論域將大受打擊,這種情況下,左翼反方的存活率可能會高一點。二是主張用分級取代審查,也就是T(H)集群的政策取向。這種方向在當今中國的現實下其實沒有可能性,因為這意味著但凡拍出來的影片,都有機會以某種方式進入公眾視野,交由公眾自行選擇。反方攻擊時可以選擇的點,其實也相對比較明顯,左右翼打法都有生長點。
所謂右翼反方,主要是攻擊視聽節目分級制度下「只管分級卻管不住未成年人觀影」或者「變相縱容大毒草」等問題。所謂左翼反方,主要是高舉公民自由選擇權的大旗,哪怕某影片就是棵兒童大毒草,我們政府也只應該去干預或懲罰那些帶孩子去看大毒草的家長,而不應該去管影片本身。
如果選擇右翼反方路線,那麼以下幾個事實要注意把握。一是中國的人口總體受教育水平分布狀況,這是衡量受眾審美甄別能力的一個基礎性參考指標。在這個指標上,發達國家是呈紡錘形的,而且紡錘的腰部比較高,代表著具有中高等受教育水平的人群占人口總數的主要部分。在這種國家背景下,實施A集群或T(H)集群的政策取向,可行性和現實效果是更好的,因為受眾對一下三項能力要素的把握是更好的:一是對影片分級意義的認知,換言之,知道各個分級代表著什麼;二是對未成年人觀影與其健康成長的關係的認知,換言之,知道壞片子會對自己孩子產生什麼影響;三是對主動通過法律途徑聲索自身觀影健康權的認識,換言之,看了壞片子知道怎麼去告製片方。
但在我國背景下,這個指標呈一種近似於金字塔形的紡錘形,雖然我們的絕對文盲比例已經不大,但圖形的腰部粗且低。這種情況下,對應的三個能力要素就成了問題:一是不清楚分級到底是什麼意思;二是會無意甚至有意地帶孩子去看壞片子;三是看了壞片子也不知道怎麼維權。此三項如出現,分級制度想實現的意義就已經全被廢掉了。
二是瀰漫在中國社會文化心理基礎中的「文藝工具論」,換言之,就是千百年來「文以載道」的精神傳統。不僅是我們的執政集團,從歷次全國電視觀眾收視調查等有關調查來看,中國十幾億觀眾中的絕大多數,仍把文藝和娛樂消遣或社會教化緊密聯繫在一起。「為藝術而藝術」在統計意義上的中國社會輿論看來,約等於「裝逼」。這個問題擴展開來很大,請辯手們自己深挖。
如果選擇左翼反方路線,關鍵是務必貫徹到底,要堅決。這個論,打起來很「硬」,不管對方說什麼,就堅持「觀影自選,後果自負」的基本論調。對於未成年人的保護問題,則可以採取責任轉嫁的方式,把「給未成年人看適合他們看的影片」的責任,從影視主管機構身上,轉嫁到家長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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