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眼狂生(民間故事)
南宋年間的一個雨夜,悅來酒樓中,格外蕭條。
一個中年男子自斟自飲著,時不時地搖頭嘆息。掌柜見狀,急忙迎了上去:「這位兄弟,本店的菜肴,您可還滿意?」
中年男子笑道:「老闆,我看你這酒樓打點得不錯,酒菜也算中上之品,為何生意這般冷落?」
老闆聞言,如遇知音一般,與他並肩而坐,攀談起來。二人互報了姓名,中年男子名叫陸文青,是本地的商人。老闆名叫周萬年,一月前從異地遷來此處,盤下這個酒樓,豈料經營了多日,總不見起色,周萬年為之苦惱不已。
陸文青聽罷,笑著說道:「周兄不必煩惱,你只要將『慧眼狂生』請來,定能使悅來酒樓蓬蓽生輝,門庭若市。」
周萬年奇道:「『慧眼狂生』?他是何方神聖?」
陸文青眨了眨眼:「周兄無須多問,明日只管去城中的青雲軒,找一個長著三個眼睛的公子,便知分曉。」周萬年聞言,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而陸文青則是諱莫如深。
這時身旁傳來輕脆的叫聲:「慧眼狂生!」二人轉目望去,卻見窗台上站著一隻翠羽鸚鵡,正在模仿人言。周萬年說道:「說來也奇怪,自從我來到此地後,這鸚鵡便飛入店中,與我為鄰,莫非有緣?」
陸文青也覺得稀奇,探手引逗那鳥兒,誰料那鳥兒忌生人,竟慌忙地拍動翅膀,用嘴猛啄,嚇得他急忙將手縮了回去。
二人暢聊一番,便惺惺惜別。
次日,在青雲軒中,人頭攢動。周萬年擠在人群中,四處打探「慧眼狂生」的下落。順著路人的指引,他來到一處廳堂,只見正前方的高台之上恭恭敬敬地站著數人,他們手中捧著各式禮品,如眾星捧月一般圍在一個白衣公子的身畔。
這個白衣公子斜倚在坐榻上,一隻手拿起果盤中的楊梅往嘴裡送,另一手輕輕地擦拭著臉上的汗水,顯得漫不經心。
周萬年見那公子生得異相,眉心間憑空長出一目,不由驚道:「那,那便是三隻眼睛的『慧眼狂生』嗎?」話音剛落,頓時引來旁人的嘻笑之聲。有好事者向他介紹,台上的正是『慧眼狂生』,他的真名叫作駱乘風,是名冠四方的才子,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且生性狂放不羈,喜歡結交文人雅士,就連知府大人也對他青睞有加。此地商戶若經他品鑒推崇,並賜贈書畫者,定然聲名大振,財源興隆。此外,由於駱乘風的雙眉之間,長著一個棗核般的胎記,粗粗看來,真像是天界的二郎神下凡,便被人送了一個「慧眼狂生」的雅號。
這時,那些手捧禮品之人,紛紛擁至近前,一臉諂媚之色地說道:「勞請駱公子,賜我等墨寶,不勝感激啊!」
駱乘風淡淡說道:「承蒙大家抬愛,不過小可也不能亂了規矩,十日之內,我只能提筆一次,自然無法周全各位了,今日輪至哪家?」
一位男子捧著禮盤走上前來,謙卑說道:「公子,這回輪到我了,這是獻給您的絲帛,請笑納!」
駱乘風口中嚼著楊梅,手輕撫絲帛,突然,他一張口,將果汁吐在絲帛之上!眾人大驚,駱乘風卻不以為意,順手取過毛筆,點抹起來。沒過多久,他將絲帛展開,立時間,一幅《臘梅映雪圖》呈現其間,眾人見狀,無不拍手稱奇。
周萬年也是從未見過這等奇技,忙隨著眾人簇擁上前,想要同駱乘風說上幾句話,卻被他的侍從擋了回去。他心頭一急,想起了昨日陸文青臨別的一番囑咐,忙大聲說道:「駱公子,在下周萬年,是陸文青的故友,因久慕公子大名,想請您來小店品鑒一番!」
駱乘風原本要隨著侍從離開此地,聽到周萬年的呼聲,竟止住了腳步,回目一瞥:「哦,閣下是陸文青的故友?請問貴店的名號是?」
周萬年深施一禮:「駱公子,小店的名號是悅來酒樓,改天請…」
他的話尚未說完,駱乘風冷冷應了聲:「我記住了!」便匆匆走了出去。
三日後,周萬年正在店中盤帳,從門外走進一位白衣公子。周萬年抬眼望去,瞬時驚喜萬分,來人正是駱乘風。
周萬年將駱乘風引入雅間,招呼夥計備上酒菜,將他奉若上賓一般。可是,駱乘風卻極為冷淡,全然沒把他放在眼裡,只是左顧右盼的,像是在找什麼東西。
稍作寒暄,駱乘風問道:「周老闆,這家酒店就你一人在打點嗎?」
周萬年道:「我剛遷至此地不久,只招募了幾個夥計,店中的大事,都是我自己拿主意。」
「周老闆的妻兒呢?」
周萬年苦嘆一聲:「我可憐的妻子,三年前因病辭世,只留下我父女二人…」他說到此處,臉上現出傷感之色。
駱乘風聞言,好似來了興趣:「何不請令嬡出來一見!」
周萬年聽到這癲狂之詞,心中十分不悅,他強裝鎮定地說道:「公子恕罪,小女尚在閨中,怕見外人,不便出來見禮。」
駱乘風碰了個軟釘子,也只得暫時作罷,二人推杯換盞,對飲起來。席間,駱乘風總是旁敲側擊,詢問周萬年家中之事,礙於理法,周萬年也只得含糊應答。
酒至半酣,駱乘風伴著幾分醉意說道:「周老闆,你既是陸文青的故友,便,便是我的朋友,今日,我要為你這,這悅來酒樓,題詩一首,可好啊!」
周萬年自然是受寵若驚,忙命夥計準備筆墨紙硯。駱乘風一擺手:「不過,我有一個要求,請周老闆的千金為我磨墨。」
周萬年聞言,面露慍色,但也勉強忍住,口中不住搪塞,稱自己的女兒身體不適,不便出來伺候。
誰料,駱乘風竟不依不饒,伴著醉意胡言亂語起來:「周老闆,這城中求我賜贈書畫之人,多如牛毛,為何你卻這般不識抬舉,難,難道你家閨女,丑似無鹽,不,不堪示人。」
周萬年忍無可忍,喝令夥計將駱乘風「請」出酒樓,口中忿忿道:「小店難容閣下的墨寶!」
駱乘風大怒,丟下一句:「你等著!」便憤然離去!
當晚,駱乘風將陸文青召至家中,狠狠地訓斥道:「你向我引薦周萬年,是何用意?這老兒冥頑不靈,今日幾乎被他氣死!」接著,將今日遭遇講述一遍。
陸文青聽罷,笑著說道:「只怪兄弟太過冒進,才驚擾了你未來的岳父大人啊!」
原來,這陸文青與駱乘風私交甚密,知道他生性風流,顧而,常為他探訪美色。幾日前,他在悅來酒樓經過,看見樓上有一個絕色美女在窗前張望,頓時驚若天人。他向夥計打聽,才知道這是店主周萬年的千金。至此後,他終日輾轉於此,想再睹芳容,卻始終難得一見,夥計告訴他,這位小姐頗多古怪,每日都深鎖閨中,不願示人。於是,他假意與周萬年相交,讓其拜訪駱乘風,實則是為自己謀私利,得些賞銀。這駱乘風本就是個雅痞,仗著自己一身才藝,遊走於官府和商戶之間,呼風喚雨,為惡一方。若是對他禮讓三分的,他便能屈就賜書贈畫,為其大加鼓吹。若是對他不敬的,便是口誅筆伐,將手中之筆當作無血之刃,真可謂是毀人不倦。沒想到,今日卻被周萬年撞了一鼻子灰。
陸文青笑道:「這周萬年不識抬舉,讓愚兄來教訓一下他吧,賢弟放心,不出三日,定讓他乖乖地來請你。」
次日清晨,悅來客棧的門口,陳放著十數個死貓死狗,牆上被墨汁塗抹得一片狼籍。街頭巷尾的乞丐還在傳唱著一段歌謠:悅來悅來君莫來,秘藏溺壺釀美酒,陳年泔水烹佳肴,勸君莫來君莫來。
附近的鄰居見到此景,自然心知肚明,紛紛前來勸解周萬年,讓他莫要和駱乘風為敵,早日備好厚禮,上門請罪才是正理。
周萬年淡淡笑道:「多謝大家的關照,我自有主張!」
這時,在窗台上響起了翠羽鸚鵡的叫聲:「自有主張!」
三日後,陸文青給駱乘風帶來佳訊,稱周萬年已經服軟,誠邀他去悅來酒店小酌,屆時,其女將親自陪伺於他。
駱乘風看罷大笑:「真是敬酒不喝,喝罰酒啊!」
晚上,駱乘風如約來至悅來酒樓,只見周萬年早已守候在門口了。
「駱公子,前日老朽多有怠慢,請怒罪,來來來,快隨我到樓上雅間,小女已恭候多時了。」說著,將駱乘風往樓上引。
二人來到雅間,桌上早已陳放好酒菜,陸文青端坐一邊,只是未見旁人。
駱乘風問道:「周老闆,令嬡現在何處?」
周萬年笑著指了指前方的屏風,說道:「駱公子,小女就在這屏風之後。」
話音剛落,就聽屏風後傳來女子柔媚的聲音:「駱公子,小女子蓮兒有禮了!」
駱乘風聽到這語聲,看著屏風後隱隱浮現的嬌美體態,幾乎丟了魂魄。他一邊應承著,一邊坐到桌旁:「蓮兒姑娘何不出來一見?」
蓮兒笑道:「公子勿急,本店有些喝酒助興的雅技,蓮兒想先請公子品評一番,稍後,自會出來與你見禮!」
駱乘風驚喜異常:「哦,不知姑娘會何種雅技?」 周萬年忙向他解釋,稱蓮兒自幼古靈精怪,習得一些粗陋的琴技幻術。而今,悅來酒樓生意不濟,她便想到要以所習技藝,招攬客人,故而將自己深鎖閨中,苦心修鍊,這才有了前幾日的誤會。
二人正在閑談,就聽到蓮兒柔聲道:「我久聞駱公子是風雅之人,精於琴棋書畫,小女子斗膽獻醜,請勿見笑。請先品一品小店的佳釀,待我慢慢演來。」駱乘風聞言大喜,舉起桌上酒杯,一飲而盡,頓時覺得身上飄飄欲仙。此時,琴聲響起,時而如細水長流,時而又如大河洶湧。同時前方彩煙升騰,待到煙幕散去,屏風的輕紗上竟隱隱顯出一幅水墨甘青。
駱乘風一見這等奇景,不禁大聲贊道:「妙啊!想不到蓮兒姑娘竟有這等異能,在下著實佩服!」
陸文青眯著眼看了半天,迷茫地說道:「這幻術的確玄妙,這畫也是人間絕品,只是不知此畫的出處…」
駱乘風得意地說道:「這是唐代名畫《千山暮雪圖》!」
話音剛落,琴聲一轉,變得甚是幽雅,屏風上的《千山暮雪圖》也漸漸淡去,繼而顯印出一幅飄逸的碑文。
駱乘風一見,得意地笑道:「哈哈,這幅碑文是王羲之的真跡!」
接著,曲風不斷的變化,屏風也上陸續印出一幅幅畫面,都是些名家真跡,駱乘風本就喜歡賣弄,今日又多飲了幾杯,越發飄飄然了,無需旁人詢問,他便將這些奇珍的因由一一道明。
坐在一旁的陸文青笑道:「兄弟真是少年英才,竟有這等見識,這些字畫,愚兄是聞所未聞,著實慚愧!」
此刻,駱乘風早已醉態畢露,聽到讚揚之聲,越發癲狂起來:「陸兄自,自然無緣見得這等孤品,這,這些都是知府大人搜,搜刮來的,見,見不得光。若非大人讓我甄別其真偽,我也是不得而知…」說到此處,他突然一皺眉:「蓮兒姑娘的幻術中,為何會有這些?」
蓮兒並不答言,只管輕撫琴弦。此時,琴聲突然變得蕭瑟起來,屏風上呈現出一張美人圖,畫中女子風情翩翩,駱乘風一見,便傻了眼,口中喃喃道:「這,這是櫻娘!」
蓮兒格格笑道:「駱公子真是位多情種子,櫻娘是一代名妓,芳華絕代,只是紅顏命薄,而今已香消玉隕了,只怕世間再無此等絕色了!」
駱乘風早已語無倫次:「蓮兒姑,姑娘說笑了,那日,陸,陸文青曾與你有一面之緣,幾乎驚為天人,我確信,姑娘的容顏定是不輸那櫻娘半分。」
蓮兒一陣輕笑:「既如此,請公子到屏風後一睹真容吧!」
駱乘風大喜,踉踉蹌蹌地來到屏風後,見蓮兒低頭而坐,長發恰好遮住嬌羞的顏面。駱乘風上前去拉她衣襟,蓮兒猛一抬頭,露出真容,竟與那櫻娘一般無二。
駱乘風大驚,倒退幾步後跌坐在地,尖叫道:「你…你究竟是誰?」
卻聽得對方冷冷說道:「奸賊,你難道已忘了被你害死的櫻娘了嗎!」
駱乘風只覺得後背發涼,腦中一片混沌!
櫻娘本是官宦之後,因為父親為官清廉,被奸人所害,舉家發配異鄉,她也淪落風塵之中。只因她艷蓋群芳,且才藝卓絕,曾讓無數紈絝子弟魂牽夢繞。不過,櫻娘性情孤傲,只賣藝不賣身,卻使那些追蜂引蝶的登徒子望而卻步。可駱乘風偏不信邪,頻頻向櫻娘示好。櫻娘厭惡他痞子作為,將其屢次拒之門外,誰料,卻惹惱了這小人。駱乘風便在城中各大酒樓題詩,對她橫加誹謗,櫻娘在莫須有的污名之下,苦不堪言,只得懸樑自盡。
眼前之人分明就是櫻娘,駱乘風想要跑出這酒樓,怎奈何雙腿發軟,根本無力站起,他顫聲道:「你究竟是人是鬼?」
櫻娘冷笑道:「哼哼!你要沒做虧心事,又怎怕厲鬼索命!今日便是你我清算舊帳之時!」說罷,便伸手卡向駱乘風的咽喉。
駱乘風嚇得靈魂出竅,頓時昏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通體冰涼,猛然醒來,只見自己竟身處於衙堂之上。他喃喃道:「難道我已陷身冥府?」他抬頭看去,不由一驚,堂上正襟危坐的判官竟是周萬年。
差役喝道:「駱乘風,見到欽差大臣周大人,怎麼還不下跪!」
「啊,欽差大臣!這是怎麼回事?」稍稍定了定心神,駱乘風猛然頓悟,二月前知府大人曾關照過,近日,皇帝嚴查腐敝要案,已派出欽差大臣微服私訪,查探民情,讓他行為檢點一些,少惹是非。他萬萬沒想到周萬年就是欽差大臣,難道今日飯局…
不容他細想,周大人猛一拍驚堂木:「大膽刁民,本官微服私訪月余,對此地民情早已瞭然於胸。幾日前,你授意陸文青來悅來酒樓滋事,我便暗遣捕快將他拘來,無需動刑,他就把你的醜行一一交代了。」
駱乘風聞言,嚇得瑟瑟發抖,他暗忖:陸文青這小子實在可惡,為求輕判,竟急著與自己撇清干係,今日又充當欽差大人的爪牙,設下這「請君入甕」之計。而今,在鐵證累累之下,豈容他再詭辯,只能俯首認罪,請求大人從輕發落。周大人說道:「若想留得性命,就要看你的表現了,我聽聞本地知府貪贓枉法,你既與他私交頗好,就將他收受賄賂、草菅人命的罪行如實供述出來!」
駱乘風怎敢造次,如竹筒倒豆子一般供述起來。半月後,本地大小官員和數十個商戶皆被欽差周大人緝拿起來。聽到這個消息,百姓們都歡欣鼓舞,因為這些貪官奸商盤根錯節,為惡一方,大夥早已深受其苦。
入夜,周大人正在伏案閱卷,一個酷似櫻娘的姑娘捧著香茶走了過來。來人乃是周大人的義女蓮兒,她與櫻娘本是孿生姐妹,生父也曾是一代清官,只是被奸臣害後,家人流離失所,姐妹倆也就此失散。妹妹蓮兒被父親的摯友周大人尋獲,並收為義女,撫養長大。但姐姐櫻兒卻不知所蹤,多年來,周大人並未放棄,仍四方探聽櫻兒的消息,直至不久前櫻娘被駱乘風逼死,周大人才發覺死者櫻娘正是自己一直苦苦找尋的櫻兒,不禁黯然神傷。蓮兒聞訊後,更是痛不欲生。顧而,當得知周大人要巡查此地,她便隨義父一同前來,並協助周大人拿獲了一窩重犯。
蓮兒微笑道:「多虧父親的奇謀,才讓那些害人的贓官惡霸乖乖伏法認罪。」
周大人苦笑道:「如此正義之事,卻還要用到幻術和迷魂酒這等江湖手段才能行事。然而,若非如此,又怎能將那些贓官緝拿歸案呢?」
蓮兒勸慰道:「非常之舉,也是形勢所迫。但願以後世間多些為民做主的清官,少一些殘害百姓的貪官。如今大惡已除,姐姐泉下有知,也該安心了。」
正在此時,就聽到那隻綠羽鸚鵡低聲鳴叫:「安心,安心...」繼而展翅高飛,轉瞬消失在夜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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