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武漢愛情故事
1
鄭四九的背上有兩個文身,「流」「浪」。
他是小V的小學同學,剛剛從美國回來,而我是小V的好朋友。
「所以大家都是好朋友。」我和鄭四九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他摟著我和小V說。
此時電視上美國總統柯林頓對著鏡頭說:「是的,我和萊溫斯基做了一件錯事。」
1998年,我們19歲,鄭四九說要帶我和小V去做生意,他想了一個很有意思的生意,就是去賣傳呼機。
「今晚有艘船過來,會帶二百台摩托羅拉傳呼機,一台只要五百塊,然後我們找輛車,開車去武漢,找到一個叫大頭文的人,把傳呼機賣給他,一台可以賣七百,一來一去賺四萬。耶!」
鄭四九的手在空中划過一道拋物線,而此時電視里喬丹一個三分球空心入網,芝加哥公牛隊七連冠。
第二天黃昏,鄭四九開著一輛藍色的桑塔納轎車來接我和小V。車以每小時四十公里的速度駛出市區,不能開得太快,因為後車廂有二百台摩托羅拉傳呼機。
去武漢的高速路是一千公里,不過我們繞山路要一千六百公路。
「你看看這山,你看看這水。」鄭四九搖下車窗,攤開手,風順著五指流淌過,「時光如風,指縫流去。」
小V坐在副駕駛上,手裡拿著一副望遠鏡,這是鄭四九交代的,看到有啥不對勁的時候,我們就會停一停。
窗外是綿延的山路,路過高高的村莊,車內的廣播里放著劉德華唱的《笨小孩》——媽媽說真心愛會愛的很精彩,可是我沒有女孩。
「談過戀愛嗎,肥佬?」冷不丁里鄭四九問了我句。
我沒有回答。透過車倒視鏡鄭四九瞄了我一眼,而後說,「看來你我都是過來人,有過一段難以忘記的回憶。」他拍了拍小V,「還是你好,男人就該以事業為重。」
小V從來沒談過戀愛,不過他很喜歡文學,從小學開始到現在,他給三十六個女孩寫過情書,不過……他常說自己是天煞孤星。
「停!」小V突然叫了一句。
鄭四九一急剎車,「怎麼了?」
小V指了指右前方一百米處,有一個四層樓高的小旅館,旅館前升起一團篝火,他的眼睛貼著望遠鏡,嘴角揚起一個真誠的微笑,「這個女孩可真好看。」
已是夜晚十點,我們決定就在這間旅館過夜。
車駛到門口,只見在旅館前的空地上圍坐著三四十人,穿著統一的白T恤藍運動褲,每人手裡有個鍋,他們圍著一團冉冉升起的篝火。一個穿著西裝戴眼鏡的男人,一手插著褲袋一手拿起一根柴丟進篝火里,「眾人拾柴火焰高,我們的口號是什麼?」
「沒有完美的個人,只有完美的團隊!」
「奮鬥是我的格言,成功是我的目標。」男人從口袋裡撒了點東西到火里,火焰「啪」地升得老高。
「賣鍋!賣鍋!賣鍋!」
1998年,傳銷組織席捲中國大江南北。
下車後,我們正準備去旅館,突然一個女孩從那群人里跑了過來,她約十八九歲,一頭馬尾辮,清爽得就像一個鄰家女孩。她面頰緋紅,帶著笑意,讓人一看就很動心。
鄭四九把手靠在車頂,甩了甩長發。我也忙著把白襯衫扣子解開,被風吹去。她卻意外地走到了小V面前,沖他笑了一下,她說:「很高興見到你,我是369。」
369是她在營銷團隊的編號,「人的一生吃飯的時間最多,所以一定要有一口好鍋。」
369舉起了一隻大大的不粘鍋,對小V說:「這鍋炒菜不用油,蒸魚不放水,你說用它個十年,得省下來多少油水啊!」
她纖細白皙的五指在鍋面上撫摸著,就如同在愛撫一個愛人,續而又對小V說:「大哥,我看你生得一張好人臉,一定談過不少前女友,儲備一些好鍋,見家長的時候拿出來,會顯得你這人很務實。」
「我……我沒談過戀愛。」小V不好意思地低頭,左右手食指來回觸碰著。
「那就更需要學習做菜啦。要留得住人就要留得住胃。我們炒鍋煮鍋蒸鍋黑鍋……什麼鍋都有,要不要來我宿舍,我給你演示演示?」她倍顯真誠。
當天晚上小V就去了369的宿舍,一晚都沒回來。
我和鄭四九開了個房間,躺在床上看電視,其實我們的關係不是太熟,好半天沒有話題。
鄭四九用遙控器不斷換台按了一會兒,然後起身脫了衣服,我見他的背上文了兩個字——「流浪」。
「挺有詩意的啊你。」我說。
他撇頭給了我個眼神,回答說:「想不到吧,其實這兩個字都是我爹。」
「後爹。」他補充說。
鄭四九和我說,他媽改嫁了兩次,兩個男人一個叫劉流,一個叫李浪。他媽每嫁一次他的生活都比從前更好,可他媽每嫁一次,他就覺得更孤獨。
鄭四九趴在地上做俯卧撐,數著九十一、九十二,他說他每天都要做二百個俯卧撐,他的身上都是肌肉,「只有這樣我才不怕被人揍。」
「你都這麼有錢了,為什麼還要帶我們賣傳呼機?」我問。
「沒有一個房子上寫的是我的名字。每一次要錢都要問李浪。」
他坐著仰望頭頂的吊燈,「也許我生來就註定流浪,所以我把他倆的名字文在身上,把我後背的位置留給我媽,希望她時不時能看到,用我一世洗不掉這二字,換她一刻後悔。」
他回到床邊,從包里拿出一些皺巴巴的煙絲,用紙卷了卷,說這是大麻,問我抽不抽。
我不抽。
他將致幻點燃,說:「好像只有在這似真似假的世界裡,我才能懷念我爹,親爹。」
他關了燈,我看著那特別的氣味瀰漫散去,看著那一支煙突突熄滅。
2
第二天睡到中午,我們洗漱後退房,在外空地上見一群人正在跑步。而小V跟著369也在其中。
「該走了啊。」我們對著小V喊了句。
他跑過來,喘著氣,「兄弟幾個,我可能走不掉了。」
小V說昨晚他和369徹夜長談,他發現這十九年的人生過得實在迷茫,「我第一次感覺到我在做一件很有前途的事情,你看,這鍋確實是個好東西,不要油不要水,如果全世界每個人都用了這鍋,給環境保護做了多大貢獻啊。」
「我們這還有生意呢。」鄭四九指了指車後備廂的一車貨。
「做生意這事不太適合我。」小V左手搭著我的肩,右手拍著鄭四九的肩,「我剛認購了五百隻鍋,我要背著它們去感動五百個人。」
遠處的369沖小V招了招手,他大叫著:「賣鍋!賣鍋!賣鍋!」轉身跑開,小V穿著白T恤,後背寫著一串數字——633。
「算了,讓他瘋一會兒吧。我們回頭再來找他。」
鄭四九坐上桑塔納轎車,讓我上車,說時間不多了,明天一定到武漢,要把貨交給一個叫作大頭文的人。
車駛離旅館,沿著坑坑窪窪的山路緩緩前行,我坐在副駕駛位置上,手裡拿著望遠鏡看著這接下來未知的旅程。
中途停了兩次,拐入小樹林,我們下車,鄭四九去溪水邊洗了把臉,而後坐在樹樁上看著地圖。我躺在一棵被砍伐下尚未運走的大樹上休息,咬著饅頭,抽著煙。
「還有多久?」我問。
「十幾個小時吧。今晚我們趕夜路。天亮之前會到武漢。「他在地圖上比劃著。
樹林的前方分岔出三條路,就像是一座迷宮,稍有不慎,就會迷路。突然一刻想到小V,這不知不覺間就走散了。想著想著,天空落下了豆大的雨滴。
那晚我們開了很久的車,雨越下越大,速度越來越慢。只剩下每小時三十公里,二十公里,到後來只能把車停在路邊,看著如瀑布般的雨水順著車前玻璃落落刷洗。
電台里播報著一條新聞,「武漢有洪水。」
1998年,中國經歷了一場百年特大洪水。
到了清晨的時候,車又開了一段,鄭四九「咔」一聲剎住了車,「肥佬,我們可能不能朝前走了。」
他解釋說要是這車被水淹了,這一車的貨可就全完了。
「那我們回去吧。」
鄭四九抓著我的手說:「我們回不去了。這車貨的錢還欠著呢,不能退貨的。」他看了我一眼。
沉默半刻後他說:「這樣,我把車往回開,去黃石。你繼續朝前走上幾公里就到武漢,去找大頭文,讓他到黃石來取貨。」
「可是我沒見過大頭文啊,他長啥樣?」
「我也沒見過。」他從口袋裡摸出一張紙,上面寫著地址和電話,用塑料袋包著,放在我的口袋裡,「好兄弟,這次就全靠你了。」
在雨漸停之後,他替我開了車門,給了我一包香煙。而後駕駛著藍色的桑塔納轎車朝著相反的方向緩緩離去。
3
我沿著山路繼續朝前行走,左右側是一片三四層樓的民房,清晨天色微亮,有炊煙升起,有狗吠聲,有雞鳴。有一間開著門的店,招牌上寫著「武漢良辰小賣部」,垂著一盞黑線吊著的搖搖晃晃的鎢絲燈。
從山坡下去後,我發現前面就有點不對勁了,洪水已經把路面淹沒,慢慢走了一段,發現那水已經到達我的膝蓋間。
我想要往回走,可回頭能去哪兒?又前行不得,正當不知何去何從之際,忽然看到有一條皮艇船划了過來。
船上坐著個女孩,「去哪兒?」她問。
「武漢。」
「我也是。」天色漸亮,她穿著一件黃絲綢襯衫,牛仔短褲,「你會划船嗎?」她遞給我一塊長木板。
我跳上船,見船上放著兩個箱子。她挪了個位置,說她的名字叫作奇。
奇大約二十二歲,介紹說她是這個村子的人,今天要去武漢,她算過,這船朝前划上幾公里,就能到市區了。
「這麼大的洪水你去武漢幹嗎?」她好奇地問。
「做生意,你呢?」
「結婚。」
奇說明天她要去武漢民政局領結婚證,不過她好像不是很快樂。她從包里取出一包喜糖給我,裡面有酒心巧克力,她說:「你吃吧,不夠還有。」
「談多久啦?」
「幾次吧。」
奇說他未婚夫是被人介紹的,見了幾次,她同意結婚。她指了指身旁的另一個箱子,說這個箱子是空的,用來裝錢,「我家裡需要錢。」
「真不知道我為何會和你說這些,或者這事我也只會對陌生人說吧。」她轉過頭看著溪流和洪水匯聚成河。
船划了一段,每當前面看見穿著紅色救生衣的子弟兵的時候,奇就指揮我換路,她說我們不能被救援兵看到,那些人會送我們回家的,我們不能回家。
而我按照奇的指示換了幾條分岔路,木板漸漸不能觸到水底,洪水的水位深不可測,路邊立著幾塊牌子,寫著「生死線」。
「看來你也很需要談成這筆生意。」奇嘴角上揚。
在某一條路的分叉口,洪水和溪水相匯,皮划艇以我們不能控制的速度順水而行,水流湍急,速度很快。
我們趴在船上,雙手緊緊抓住皮划艇的邊緣。小船在巨大的洪水中左右搖晃,或忽然三百六十度旋轉一圈,而船身猛一震動,奇隨身帶的兩個行李箱都飛了出去,在水面上冒了幾下,就沉了下去,而水流的方向與武漢背道而馳,目的地漸漸離我們遠去。
我和奇的心裡應當同時陷入莫名的恐懼中,不知這船什麼時候會翻,不知道下一秒會怎麼樣。慌亂中二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
不知過了多久,船身猛地朝空中一躍,而後落下,在那一聲「砰」結束之後,走到了溪水的盡頭,船速開始變得很緩慢,洪水水面恢復平靜,我們看著四周,是一大片被淹沒的村莊。
「我們跳下去把!」奇大叫了一聲。
「跳下去?」
「我不想把自己的命交給一條不知何去的路和幾十塊錢的吹氣皮划艇。」
「那我們去哪裡?」
奇指了指前方一棟三層高的民房,有一半已是淹沒在水底。
「我們游到這房子里避一避。」她說完後,跳入洪水中。
我和奇爬上了民房的三樓,屋內早已人去樓空,被翻得亂七八糟的,剩下一堆床單、衣物,地上還有東倒西歪的桌椅和碗碟。
我和奇將身體擦乾,而後找到兩件衣服換上,在冰箱里翻到些水果,吃了些,不知不覺已是夜晚。
「看來今天我們是到不了武漢了。」我說。
「看來我也結不成婚了。」奇面無表情,不知是憂是喜。
我們來到陽台,水位好像又高了一點,已經將二樓淹沒了。而這個村莊大約有幾十戶人家,現在空如一座死城,沒有電,沒有一點光。只有我和奇二人。
空寂中忽然傳來如嬰兒般的「喲喲」叫喚聲。
我嚇了一跳。
「別怕,是鹿。」
奇指了指遠處的森林,「鹿在森林深處,它們仰望星空長鳴,是這個世界的孤獨。」
我回房內找了兩支蠟燭點燃,我們坐在陽台上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天,奇說:「我們倆千萬不能一起睡,萬一洪水再漲上來,要朝著更高的房子游過去。」
這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感覺,我們活在真實的世界裡,卻身在一座空無一人的城鎮,腳下是黃色的洪河,明明危機四伏,心卻寧靜得像一片天空。
「你有沒有聽說過一個故事?」
長夜漫漫,我和奇說了一個故事。
「其實鹿是沒有靈魂的,因為它們的靈魂被附在了星星上,所以它們常常觀望星空,而有鹿在的地方,你就許願吧,願望就會成真。」
「是嗎?那好吧,給我一個腎。」奇有些困了,微微閉著眼,口裡喃喃說,「在我小的時候,有一次一個拐賣販子給了我一顆糖,讓我跟他走。我迷迷糊糊地就去了,是我弟弟在後面大吵大叫,才把那人嚇跑的,要不是我弟弟,可能今天我是活是死都不知。現在他生病了,需要一個腎。」
「我並不想結婚。」奇的頭靠在我的肩上,一顆眼淚從她閉著的眼中滑落。
4
第二天,水位以緩慢的速度向下退去,「算是暫時安全了。」奇說。
我們還是待在這間房子里,不過沒有東西吃。所以我會游到附近的幾所房子里去找一些吃的,然後再游回來。
「我找了一條魚。」我把魚高高舉起,奇笑著拉我上來。
「你會做魚嗎?」我一面擦乾頭髮一面問。
「當然會啊,我可是小鎮女孩。」她說完後又皺了皺眉,「不過我們沒有火和鍋。」(廚房在一樓,已被水淹。)
我們爬上天台,將衣鉤穿過魚的身體,底下支起火盆,找了些報紙和書一面燒一面烤魚。書燒了幾本,奇突然抱著一本書看了起來。書燒得很快,魚根本沒烤熟,於是我拆了一張凳子,變成一根根木棍,火勢很小,但我們有大把時間。奇一面讀著書給我聽,我一面烤魚。任時光飛逝。
又過去一日,自從我發現了一間便利店後,我們的伙食得到了很大改善,可以用牙杯煮泡麵和火腿腸,還有牛肉乾。
好像誰都沒再討論起要去武漢的事,我們明明是困在洪水中央等待獲救,卻好像在生活的困惑中得到拯救。
而後有一天,那時候洪水已退到漫過膝蓋的水位。清晨我和奇沿著一座座房屋行走,就好像是探究座座古迹。不遠處停著一輛黑色的自行車,我騎著車,奇坐在身後,有風吹過。
「你們倆在幹嗎啊?」前方有幾個子弟兵走過來,在被困一周後,我們獲救。
上了汽車,車以六十里的速度朝武漢的方向行駛,奇轉頭看著那些村莊連成一線,食指交扣在無名指的位置旋轉打圈。
三個小時後車到了武漢,司機問了句:「去哪兒?」
「楚漢街。」奇轉頭看我,「你呢?」
我從口袋裡掏出鄭四九給我的紙條,「我也去楚漢街。對了,你知道日照大廈在哪兒嗎?」
「日照大廈?你找的人在那兒?」她疑惑地一問。
「嗯。」
「我要去的地方也是日照大廈。」
「你找誰啊?」
「大頭文。」
「咦?我也是。」
此刻才發現我們要去武漢找的竟是同一人,大頭文,他既是奇的未婚夫,也是我要找的接頭人。
進入日照大廈,大頭文的房間內已被警示標封住了。就在昨夜,他被警察帶去了派出所。
「你知道他是做什麼生意的嗎?」一個鄰居說。
「你又知道他是做什麼生意的嗎?嘖嘖嘖!」另一個鄰居說。
「原來他是賣毒品的啊!」二人竊竊私語。
我愣了一下,我忽然想了起來,鄭四九說他的車後面裝了二百台摩托羅拉傳呼機,而我從來沒有把車後蓋打開過。
那麼鄭四九現在又在哪裡?我只知道他在黃石,我接連發了十幾個傳呼信過去,卻沒有一個得到回應。
5
奇和我走進一間麵館吃飯,她點了兩碗面,我撥動了幾下筷子,若有所思。
「可以幫我去買包紙巾嗎?」她問。
我去便利店帶了兩瓶水一包紙巾回來,遞給她,她拆開紙巾,「是叮噹貓耶。」奇笑了下,看著紙巾上的叮噹貓圖案。
「以後每當我看見叮噹貓,就一定會想起你。」奇說。
我抬頭看著奇,在幾天的朝夕相處中有一種莫名的情愫在心頭升起。
「肥佬,你知道嗎?面就是面,人永遠是第一面最真,最後一面最遠,吃完這碗面我們就說再見吧。」
「你的未婚夫(大頭文)不是已經被抓了嗎?而在這幾天的時間,我想我們之間應該是有點什麼發生,我們能不能試試……」
奇打斷了我的話,「並不是一個人的離去就意味著要和另一個人開始。況且,我們都還有該要做的事。」
離開麵館,一縷陽光射下來,奇雙手環抱了我一下,而後轉身離開。
她舉起我買的紙巾,融入光中,走向她勢必前往的現實生活里。
6
傳呼機突然響了,是小V發來的一條信息,說他還在那家旅館裡。
我乘車前往,一路那些又陌生又熟悉的景緻掠過,記起,又統統忘記。
到了旅館看見小V正坐在空地的欄杆上發獃,一見我他就滔滔說了起來,原來369和那個賣鍋的都是非法傳銷組織,這幾天有警察來掃蕩,昨夜他們全都溜了,「他們沒有帶走我。」小V顯得很激動。
我揪著小V的衣領問他:「你知道鄭四九是什麼人嗎?他不是你好兄弟嗎?你知道他車後面到底裝的是傳呼機還是什麼嗎?」
小V說:「我不知道啊,其實鄭四九隻是我小學同學,他上初中後就去美國了。」
「那我們去他家找他吧!」
「算了吧。如果他有心避開我們,這事就不會有回答。」
我一拳打在小V的臉上說:「你這不是害我嗎?!」
他一屁股坐在地上,用手揪著頭髮說:「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剛剛失戀了。」
就在此時,我和小V同時收到鄭四九發來的訊息,他說:「我在深圳,速來找我。」
我很疑惑,他不是去了黃石嗎?又怎麼會到深圳呢?
小V說,不管他在哪裡,至少還沒有拋下我們,我們就還是好兄弟。
匆忙前往車站,上了一輛開往深圳的綠皮火車。
小V的狀態不是太好,一路上都在自言自語地說:「我失戀了,我他媽失戀了,這是我的初戀,初戀真是令人懷念。」
我將頭望向車窗外,看見路過森林、湖泊,陽光照射在金色的湖面上,有一隻紅色的帆船。我想要記住這艘船,就好像我想要記住奇,但卻被高速行駛的綠皮火車一帶而過,我回過頭,看著這艘船越來越遠,最後消失不見。
「肥佬,你說人和人之間的距離是否會因為空間而改變呢?」小V的頭仰靠在座椅上,他好像幾天沒刮鬍子了。
「現在會,可我相信很快就不會。」坐在我們對面的一個戴眼鏡穿西裝的男子突然說了一句。
他續而和我們解釋說:「你們知道互聯網嗎?利用網速一秒可以將這個世界相連。如果有一款聊天工具,每個人只要在電腦上打開它,輸入幾個數字就像是電話號碼一樣,就可以找到你的朋友,甚至是一個陌生人。你們可以打字聊天,可以把剛拍的照片傳給他,這樣即便他是在南極北極,你們都可以在一秒鐘內聯繫上,就好像他一直都在你身邊,你們的關係不會因為空間而改變。」
「雖然我不懂你說的是啥,不過這聽起來好酷啊!」小V驚奇地叫道。
「Opening I seek You。耶!」(連在一起就是OICQ的廣告語。)
男子說完以上的對話,將手裡的一本雜誌放下,他盯著封面上的一張企鵝的照片,陷入沉思。
1998年,騰訊總部在深圳成立。
車在某站停靠的時候,小V下去抽煙,回來的時候他整張臉都變得失魂落魄。
「怎麼了?」我問。
「我看見她了。」
「誰啊?」
「369。」
小V說他看見369和那群賣鍋的(傳銷)在另一節車廂上,「媽的!」他捏緊了拳頭,「我的合同還在他們那裡,有我的簽名,要我背五百口鍋,我呸!我要去把合同奪回來!」
「要不要我幫忙啊?」
「不要!你就在此原地不動,我要當面和她問個清楚,她到底有沒有真的愛過我。」
小V很想知道這個答案,哪怕是別人怎麼看都是假的,可他心裏面卻覺得是真,又或者說,只要369說一聲,他就相信是真。
大約過了一小時,小V又回來了。他起身從行李架上取下背包。
「怎麼樣了?」我問。
小V支支吾吾地說:「沒——沒怎麼樣。肥佬,我可能不能去深圳了,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兒?」
「他們會在下一站下車,我想跟他們一起去。」小V面露難色,「我剛剛又簽了兩百口鍋。」
我說:「小V你是不是傻啊,那群人是騙子啊,這麼多鍋你背得起嗎?」
「對不起啊!」小V抓著我大叫,他說,「我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369我就沒了脾氣,她隨便說了幾句,我就又動心了。我是犯賤吧,深陷在愛情裡面,哪怕是被騙也是心甘情願。」
他抓起背包朝那節車廂跑走了,嘴裡顫顫喊著:「賣鍋!賣鍋!賣鍋!」
7
黃昏時分列車在深圳終點站停靠,我獨自一人走下車廂,看見鄭四九站在站台上,沖我揮了揮手。
「小V呢?」他問。
「沒來。」
「哦,註定他做不了大事,沒事,我們兩個發財。」鄭四九將手搭在我的肩上,我縮了下身子移開,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事。
在車站外還是停著那輛藍色的桑塔納轎車,我看著車的後備廂,上面滿是灰塵,可有幾道五指摸過的印痕。
車朝著前方行駛,來到一座山下,蜿蜒而上。
「為什麼帶我來這裡?」我問。
「在山上說話會方便些吧。」鄭四九的口氣顯得很鎮定。
抵達山峰後,我們下車,鄭四九給了我一支煙,二人坐在車引擎蓋前望著山下懸崖,吞雲吐霧。
「你不是在黃石嗎?怎麼又來了深圳?」我問。
「別提了,那貨有些麻煩。」
「車後面到底是什麼?」
「你打開看看就知道了。」他看了我一眼。
我走到車後備廂邊,將後蓋打開,裡面是一個黑色旅行包,拉開拉鏈,裡面是一堆白色的藥丸。
「賣了它,一單我們能賺三十萬。」鄭四九說。
他說:「我現在就和你說真話了吧,這葯你也知道是幹嗎用的,原本想要去賣給大頭文,可現在他被抓了,我只好跑到深圳來。我認識幾個場子的大哥,我需要你的幫忙,我們分頭行事,把這葯都銷出去。」
「你知道這件事是犯法的嗎?你他媽這是在拉我下水。」
「我只想兄弟幾個大富大貴。」
「我要報警去抓你。」
鄭四九笑了一下,「我相信你不會的,大家都是在一條船上的。」
夜色中月亮上飄過一團黑雲,我和鄭四九在山峰上打了起來,我抓起一塊石頭在鄭四九的頭上敲了過去,他當即頭破血流。而後我跌跌撞撞地起身,從後車廂抓起那黑色的旅行袋,走到懸崖邊,我打算直接把這袋東西丟下山,這樣就什麼事情都沒有了。
「不要啊。」
鄭四九踉蹌著爬了過來,他說:「我求你了,你千萬別這麼做。」
「我是在幫你你知道嗎?做這件事會害了你的,你家裡那麼有錢,你需要這樣嗎?」
「你知道賣了它可以賺多少嗎?幾十萬啊,幾十萬我可以買一間房了,屬於我自己的房!我不要住在別人家裡,被人揍,我不要再流浪。」
這是我第一次看見鄭四九哭,看見他這麼狼狽,又好像是聽見了他心中真正的回答。
而後我將袋子丟在鄭四九身邊,沒有說再見,也沒再看他一眼,沿著山路離開了。
8
下了山已近夜晚十一點,而偌大的深圳燈火通明、五光十色,這裡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
我沿著城市道路行走,聽見酒吧內傳來轟隆的樂曲,大排檔前坐著喝酒划拳的朋友,電視上直播世界盃球賽,齊達內和隊友們舉起了一座大力神杯。
很多畫面會讓我想起鄭四九以及小V,如果沒有發生這麼多事,我們會不會也能好好地喝酒聊天看球?
我打算乘坐最晚一班的客車回福州。到了售票台才知道已經沒有票了。
此時遠處駛來一輛印著叮噹貓廣告的大客車,我愣愣地看了一會兒,想念起奇,她此刻又在哪裡?
隨後車門打開,下來一堆乘客,猛然間我發現一人就在其中,我用力揉揉眼,確定我看見的這個女孩真的是奇。
「你怎麼會在這裡?!」
「你怎麼會在這裡?!」
我和奇像是有點陌生地相隔半米,其實我很想衝上去抱住她,不過,好像我和她只是連朋友都算不上的關係。
「你要去哪裡?」奇問。
「回福州,你呢?」
「去香港。」她說。
正當我以為話題就要結束之際,奇突然問了我一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
在1998年,去香港並不是太容易,「我還沒有辦簽證,可能去不了。」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奇又問了一遍,她說,「如果我可以幫你想辦法呢?可能這個辦法會有點危險,你願不願意?」奇揚起嘴唇笑了一下,就像是一個謎。
其實今晚奇就會坐船去香港,一趟船三千元,偷渡。
奇說她剛好帶了六千元,本來是一來一回的,現在她願意幫我買一張船票。
我並沒有考慮多久就答應了,因為我不想要失去奇。
凌晨三點我和奇站在蛇口港碼頭邊,從遠處駛來一條漁船,手電筒照亮了三下,而後船靠近,我和奇上了船。
船內只有船夫、我與奇三人,船夫拉動馬達,渺小的船揚起海浪匯入茫茫大海中。
「對了,你去香港幹什麼?」我問。
「我想去太平山頂,我聽說那兒的夜景很漂亮。還有銅鑼灣,是不是真的滿街都是明星?旺角,有沒有古惑仔?中環,是不是有一家TIFFANY?總之這些我都沒見過,我很好奇。」
「你不覺得我們的相遇都是在船上,就好像是冥冥中被綁在了一起?」
「那你可千萬別睡。」奇困了,把頭靠在我的身上,她說,「這船上還有一人(船夫),況且我們這是亡命天涯的,這個世界我暫時且只相信你。」
9
其實香港並沒有我們想像中美妙,因為下船後是一片荒郊野嶺,天色漸明,我們走了很久,又累又渴,況且是身無分文。
奇說,她用所有的錢買了兩張船票,「現在,我們可能要想辦法賺點錢,不然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了哦。」
「不會吧!」我大吃一驚。
「你不覺得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課題嗎?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城市裡,身無分文,你要如何生存?」
「為什麼每次我們都要這麼倒霉?上次是被困洪水中的死城,這次更慘,既沒身份又沒錢。」
奇說:「就當風和浪迎面過吧。」
我們去了兩間相連的茶餐廳,洗碗。
在狹長滿是塗鴉的巷角,我和奇各坐在一張木凳上,對著面前的幾大盆水和一大堆碟碗杯。香港人果然是很講究的,洗個碗都要三遍,而且店長會時不時出來抽煙順便檢驗。
那天我總共洗了幾百個碗、咖啡杯,洗到手指骨發抖,而奇也累到不想說話。六個小時下來二人共賺了約500港幣。這錢夠我們吃上頓飯,租上一間便宜的旅館。
「我真的一點都不想動了。」奇躺在床上,渾身臭汗味,「我覺得我就像是具浮屍。」
而我躺在奇身邊,她將腿壓在我的腿上,承受著重量,看著破舊的天花板,外頭時而鳴起的汽笛聲,隔壁房裡床搖晃的歡叫聲,和一晃而過的燈光。
第二天起床後,奇提議說,她會一點廣東話,想去酒吧賣啤酒,這樣能賺得更多。
我不同意,「大不了我多洗幾個碗,你就在家待著,我覺得我可以靠我的手藝養你。」
「你就別逗了吧。」她忍不住一笑,「我們倆趕快存些錢,我想去太平山頂,想吃一頓最好的法國大餐。」
奇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她決定的事我改變不了。
接下來的兩日我每天多洗兩小時的碗,多賺八十港幣,回到住處已是夜晚十點,而奇在酒吧的工作剛剛開始,所以我睡了,她出門。奇會在清晨回來,喚醒我,我們會下樓。
早晨的香港人煙稀少,我們會牽著手走上一段路,路過空空蕩蕩的銅鑼灣,會在711便利店買些吃的,挑價格牌上最便宜的。不過只有鳳梨罐頭我們會買最貴的,這個牌子和《重慶森林》里的一樣。
其實我的心裡還是有點好奇,奇為什麼會來香港?為什麼會偷渡?而這個答案在我們去太平山頂那天才被解開。
大約一周後,我們存到了些錢,奇去商店挑了身紅色的晚禮服,化了淡妝,精緻且好看,而後她拉我去太平山頂。
在山頂餐廳里,奇開了瓶酒,點了一份羊排。叫了個穿燕尾服的外國人拉了一首小提琴。
「肥佬,你想過什麼時候回去嗎?」她突然一問。我不知道如何回答。
「其實你應該還在念書吧?不能夠在這裡待太久。」奇說。
「你呢?你打算什麼時候回去? 」
「我暫時回不去。」她的話裡有話,看我的眼神中既是無奈也是不舍。
「其實我還有時間,可以陪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奇打斷了,她說:「肥佬,你還記得我曾和你說過,我弟弟有腎病,我需要一筆錢嗎?所以我去找大頭文,大頭文給我開了兩個條件,一個是嫁給他,另一個是幫他賺錢。」
奇眼中有淚,「我不想嫁給他。」
她說:「你還記不記得我們見面的那天,我帶著兩個箱子?一個箱子是空的,用來裝錢,另一個箱子裡面的貨,可以換錢。後來我看見大頭文被抓了,我怕警察會找到我,所以你會在深圳看見我,所以,我要偷渡來香港,所以……」
奇頓了頓,「你和我在一起很危險。」
她哭著看著我,然後起身說要去洗手間補妝。
過了十分鐘奇還沒回來,又過了十分鐘,走過來兩個香港皇家警察,用不流利的普通話問我:「你有沒有身份證?」
坐上警車後,透過車窗仰望山頂餐廳,看見在扶手欄杆處,霓虹燈閃爍下,站著身著紅色晚禮服的奇。
而在第二天,我坐了上從香港回程的客機。
我記得那天機場的人特別多,有很多人在拍照,上了飛機後,廣播里斷斷續續的粵語發音說著——很感謝搭乘此次航班,今天是香港啟德機場的最後一次運行。
1998年,香港啟德機場正式關閉,而後飛機攀升天際,穿雲過去。
10
回福州後有段時間我待在家裡哪兒也不想去,無事可乾的時候,我就開始看步步高VCD。
有部片子我一口氣看了十五遍,說的是有個男的生活在一個電影城裡,他身邊的人每個人都是演員,每一個眼神每一句台詞都是在騙他,他分不清真假,坐著搖搖晃晃的小船在人造的海面上接受人造的狂風暴雨。
我看著電影里這個叫楚門的人對世界說:「如果再也不能見到你,祝你早安,午安,晚安。」(《楚門的世界》)
在第十六遍開始的時候,我接到了小V的電話,他像是喝了很多酒,約我去見面。
到了後我看見小V坐在門口的樹下,支起一個大鍋,他拿出幾張十元面額的人民幣開始燒錢。
「鄭四九死了。」他開口。
據說是在深圳,他去酒吧分銷藥丸,碰上警察,他一緊張,吞下了整整一包的藥丸。
小V說:「對不起,如果當初我和你一起下車,我們去勸勸鄭四九,可能就什麼事都沒有了。」他顯得很激動,臉揪成一團哭了起來。
如果那天我沒聽鄭四九的勸,把裝著藥丸的旅行袋扔下山,那他是不是就不會死?
小V突然開始抽我的臉,「我們不是好兄弟嗎?你為什麼不救他啊?你不是去深圳了嗎?後來你又跑哪兒去了啊?!」
我也開始抽小V,「你他媽的又去哪兒了?為了一個連名字都沒有的369,你在整個旅途中整整離開我們兩次你知道嗎?你要是都沒走,那就什麼也不會發生。」
二人打得鼻青臉腫鮮血直流,到後來手都抽不動了,躺在樹下,有風吹過,從口袋裡摸出皺巴巴的香煙,點上。
也許我們抽完這支煙就會離開,也許過了今天,我們就會很久不見。
小V剛剛的話就像是長串鋪墊,最後才引出了真實目的的最後一句,他說:「我他媽的又失戀了,這次我背了一千四百六十八口鍋,它好重啊,求求你幫我買兩口可以嗎?」


※被困深山遇上一群大學生相伴,閑聊講故事我聽一半拔腿就跑
※我是小偷:今天偷了戶人家,打開他家衣櫃我想報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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