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白做人,認真演戲,這才配叫「角兒」
2018年9月28日,相聲藝術家師勝傑因病離世。圖為2014年08月30日,相聲名家齊聚天津,紀念馬三立誕辰100周年,師勝傑在會上表演了相聲《雜學唱》。圖/視覺中國
9月 7日,相聲藝術家常寶華去世,享年88歲。
9月 7日,小提琴演奏家盛中國去世,享年77歲。
9月11日,評書大師單田芳去世,享年84歲。
9月15日,表演藝術家朱旭去世,享年88歲。
9月19日,音樂人布仁巴雅爾去世,年僅58歲。
9月26日,粵劇名伶吳君麗去世,享年84歲。
9月28日,相聲藝術家張文霞去世,享年84歲。
9月28日,搖滾樂歌手臧天朔去世,享年54歲。
9月28日,相聲藝術家師勝傑去世,享年66歲。
......
九月似乎被下了咒語,一個又一個藝術家離開了我們。
在常寶華的告別儀式上,馮鞏表示:「我聽的第一個作品是常老的,那時候我上初中,它引領了我一生。哪怕是在很多困難的時候,常老都給觀眾提供了很多難得的笑聲,創作了很多經典相聲。」
清白做人,
認真演戲,是那一代藝術家的共同特點。在下面這篇懷念北京人藝往事的文章里,我們可以看到真正的演員是如何誕生的。
斯人已逝,經典永存。那些相信「戲比天大」的演員,他們對藝術的敬畏與謙卑之心,不會也不該隨大幕落下就離我們遠去。
作為演員,有人說方子春是「含著玉」出生,史家衚衕56號北京人藝家屬大院是她從小生長的地方,她對眾多人藝老人有著最貼近的觀察與體悟。
即便過去幾十年,方子春仍清晰記得兒時的某個傍晚,放學後的她推開家門,見一屋子的人正在對台詞,有呂恩(1920
-
2012 )、舒綉文(1915-1969)、呂齊(1925年生),父親方琯德(1921-1994)……1962年1月20日,在北京電視台舉辦的第二次「笑的晚會」上,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演員方琯德(左一)在開場白中說道:「其實我不是喜劇演員,我是一個悲劇小生「。圖/新華社
她忙往外縮,卻被方琯德叫住:「唉,你回來得正好,小春姑,給爸爸說一遍『娘們兒』。」
娘們兒?方子春搞不懂父親怎麼讓自己說這麼難聽的詞。臉上熱辣辣的她,使勁搖頭捂嘴。
「春兒最乖了,就說一句,來。」
方子春被大人們哄得沒辦法,只好小聲說:「娘們兒……」
「娘兒們」「梁們」「娘兒們兒」,方琯德他們學得南腔北調。方子春笑出了聲,一遍遍大聲教「娘們兒」「娘們兒」。大人們跟著認真學「娘們兒」「娘們兒」……
幾個月後,北京人藝經典劇目《伊索》上演,扮演格桑的方琯德有這樣一句台詞——「這個娘們兒。」
在人藝大院長大,方子春常在不經意間就聽到長輩們說出藝術真諦,她也見過他們從接戲開始就進入「神叨叨」的狀態:黃宗洛會邊炒菜邊喊「修——理——皮鞋」;金雅琴練習跳大神,整日「天門開,地門開,我蛤蟆大仙下山來」,跳得全院出名;全院上下幾乎每人騎一輛除了鈴不響差不多哪都響的自行車上下班,一路探討角色,車可不鎖,但車筐里的水杯、劇本不能丟……
自2008年起,方子春用近十年時間探訪、寫作那些看著她長大的人藝前輩。在《一棵菜:我眼中的北京人藝》一書中,她寫道:
「我要通過這支拙筆,告訴人們醋打哪兒酸,鹽打哪兒咸,如今我這一招一式是跟誰學的。
『清白做人,認真演戲』
這刻骨銘心的教誨,是我從父母和眾多叔叔阿姨的言傳身教中得來的。」《說角兒》書影。
作者
方子春,
中國兒童藝術劇院演員,中國戲劇家協會會員。01
「演員沒有紮實的文化基礎怎麼行?」
雖然沒有成為人藝演員,但焦菊隱、夏淳、董行佶一直被方子春視作藝術之路上的恩師。
董行佶讓她知道什麼是吐字歸音,為什麼字正了腔就圓。夏淳告訴她,作為一個演員,在舞台上有激情只是最基本的條件,關鍵在於當激情達到極致時,如何控制和運用它。
當初想考文工團時,方子春本想讓焦菊隱教教自己朗誦技巧,但焦菊隱卻給她講起《史記》。他說:「
一個演員沒有紮實的文化基礎怎麼行
?」
「人藝是個學者型劇院,人人家裡書多。」方子春記得,人藝老人們總講演戲最後就是拼修養,搞文化事業的,沒文化不行。
當年焦菊隱給方子春講課特別認真:「《觸龍說趙太后》的『說』字為何讀shui,他一遍遍站起,走到高高的書堆旁,打著手電筒從書堆里找出各種版本的字典,不厭其煩地告訴我,這是哪年出版的字典,裡面是怎麼解釋的……」那時十幾歲的方子春偶爾會發小孩脾氣:「行了,我知道了,咱往下學吧。」焦菊隱卻說:
「別急,要吃透弄懂。」
焦菊隱(1905年12月11日-1975年2月28日),中國導演藝術家、戲劇理論家、翻譯家,北京人民藝術劇院的奠基者之一。
焦菊隱在排戲時,同樣也講究吃透弄懂。他要求每個演員走進生活,以做學問的嚴謹態度,從生活中尋找創作的本源和力量。
方子春採訪時,人藝人常會提到當年體驗生活的情景:胡宗溫演《山村姐妹》中金雁這個角色時已經40多歲,而金雁的年齡設定是24歲,怎麼辦?只有練。「體驗生活時她在農村苦練,
回來拍戲時筐里放上磚頭,從一樓挑到四樓排練場,天天挑,天天練
。」1979年,夏淳復排《茶館》,李光復坐中間桌,一句詞也沒有,可就是演不對,被導演轟下去好幾回,讓他去好好找找老北京老頭兒的感覺。
黃宗洛排《龍鬚溝》,故意在排練廳門口弄堆泥,要進排練廳了,先在泥上踩踩,帶著人物感覺走進排練場
。1979年,《茶館》在北京人民藝術劇院公演。圖/新華社
方子春和黃宗洛有過一次合作,是在楊潔導演的《土家第一軍》里,方子春扮演國民黨特派員,黃宗洛飾演一名身為中共地下黨員的採藥老人。
「
他房間里有好多好吃的,他會熱情地請大家去吃,但有個條件,吃完不能一抹嘴就走,要和他好好聊戲
。」方子春記得,第一天拍黃宗洛的戲,副導演亮開嗓子喊:「黃宗洛老師,到您了。」就在大家東瞧西看地尋找他時,從導演身後不遠處的犄角里站起一個裹著包頭的老鄉,嘴裡說:「哎哎,我在這兒呢,嘿嘿。」
「只見他背著一個大籮筐,筐里有些野菜和一把鋤頭,頭上用長長的布條纏了一圈,一件看不出本色的破布衫用布條扎在腰間,上邊插的又是煙袋,又是放羊鞭子,還有草繩什麼的,總之插滿了七七八八的小道具。再加上他那一高一低的兩個褲腿,腿上還抹點泥巴印,腳踩一雙破草鞋,往本地人里一站,還真分不出來。」黃宗洛望著大家咧嘴一笑,露出兩顆塗黑的大門牙。
黃宗洛(1926年9月26日-2012年6月30日),話劇代表作品有《茶館》、《三塊錢國幣》,電視代表作品有《西遊記》的銅台知府、《水滸傳》的鄆城知縣、《笑傲江湖》的平一指、《新天仙配之七仙女正傳》的槐樹精等,被譽為「龍套大師」。
其實那天導演只需要黃宗洛在院子里走個過場,他那身行頭全都沒用上。但黃宗洛卻對方子春說:
「導演可以什麼都不要,可導演要時,演員不能什麼都沒有。」
創作起來「極度忘我」的,還有演員田沖。人藝成立時曾排過一部波蘭戲,田沖飾演劇中裁縫。道具組從著名老店普蘭德借來一塊上好布料,上台前囑咐田沖:「別弄髒,別弄破,太貴,咱賠不起。」田沖滿口答應,可戲演起來,他就全忘了,演到興奮處,三下五除二,把名貴布料剪了,剪得一塌糊塗。據說當時負責道具的人差點暈過去。
人藝人不僅演戲忘我,還特別愛琢磨。
一個角色能琢磨幾十年的鄭榕,說自己
「80歲以後才會演戲」
。天生結巴的朱旭,之所以能把台詞說得行雲流水,在於他會用多於常人的時間把台詞化成自己的語言。方子春採訪呂中時,呂中提到,當年每次去外地巡演,于是之、英若誠、朱旭他們準會提溜著一瓶酒,端著夜宵,找個地方喝上一口。大家天南地北一通聊。于是之講:「今兒你那場戲,特……特……特棒!」有人回:「我當時就感覺,你給了我一個反應。」呂中他們端著飯在旁邊看,特別過癮。
北京人藝甚至因此流傳著一句話:「聊天是學習和增長知識非常好的方式。」
朱旭(1930年4月15日-2018年9月15日),1952年成為北京人民藝術劇院成立後的第一批演員。1996年,憑電影
《變臉》成為當年東京國際電影節的影帝。朱旭還曾榮獲一次百花獎影帝,並五次入圍金雞獎影帝。
02
戲比天大,
有什麼話不能直說?
在方子春眼裡,那些看著她長大的叔叔阿姨,不僅在藝術上才華橫溢,生活中也單純有趣。
史家衚衕56號大門口有個外綠內白的搪瓷燈罩,春夏秋三季,夜晚的燈下總圍著一圈人,這群人里准有朱旭。他要麼笑呵呵地坐在棋盤前叫人家臭棋簍子,要麼一臉認真地拉胡琴。春夏秋冬,日月更迭,朱旭帶在身邊的,從兒子變成孫子,然而即便成了爺爺,田衝撞見他,還會拍他後腦勺。
方子春有一次看牙醫,碰到董行佶。「
小董叔叔就站在走道上任人們在我們身邊走來走去,從大夫如何撐開你的嘴開始表演
,喉嚨里還時不時發出電鑽的『吱吱咭咭』聲和感覺疼痛的呻吟聲
,加上他痛苦地用手捂住腮幫和欲哭無淚的表情
,我的牙真的痛起來了。」而這時,
董行佶突然從誇張表演回到常態
,誠懇地對方子春說:「回家吧,不到萬不得已,別看牙!」董行佶(1929年4月8日-1983年6月21日),1951年加入北京人民藝術劇院任演員。1980年代初,
董行佶
主演電影《廖仲愷》,憑這個角色獲得1984年金雞獎最佳男主角獎。
熱心的董行佶有一次卻「敗」在了更為熱心的金雅琴手上。某日,董行佶、陳國榮夫妻吵架,金雅琴先是在人家門口大喝一聲:「住手!誰動手我就打誰。」
只是,她非但沒勸成架,反倒加入「混戰」。「她抓過又干又瘦的小董叔叔,把他頭向後、腚沖前往自己腰間一夾,捶鼓似的一通打……小董叔叔似干雞般被高大壯實的雅琴阿姨夾得不能動,早已四腳離地一勁兒亂蹬。」
最終,還是陳國榮開了口:「雅琴,你別打呀,你不是來勸架的嗎?」金雅琴聽罷,「嘎嘎」大笑。
即便打成這樣,大家心中也並無芥蒂。做人如此,做戲亦如是。
因為人藝排戲,多是幾個人輪演一個角色,方子春有一次問藍天野,大家難道就真沒矛盾?
藍天野倒也不繞彎子,他說演戲誰多了、誰少了,會有意見產生,但一般來講,這種情況確實很少。
「為藝術上的分歧爭得不可開交、臉紅脖子粗,很正常,過後便不是問題。」
方子春對此也有同感,之前她看人藝60周年紀錄片,裡面提到蘇民排《蔡文姬》時,徐帆為了一個觀點在排練場和蘇民吵起來。
「進了人藝排練場這裡沒有什麼叔叔、大導演、老前輩,也沒有說不得的名演員。人藝排練場里貼著四個大大的字:戲比天大。這四個字下,有什麼觀點不能闡述?有什麼話不能直說?在這裡,人心還是那麼乾淨。」
2011年,人藝復排《蔡文姬》,蘇民、濮存昕父子齊上陣。右圖為1950年代的
蘇民。2016年8月28日,
蘇民先生在北京逝世,享年90歲。
03
畢業就演大主角是一大災難
十年間,方子春不僅採訪人藝老人,也採訪了不少同輩。
發小濮存昕被調到人藝後排的第一個戲,是藍天野導演的《秦皇父子》,其中有段獨白,藍天野認為濮存昕演得「假大空」,重排了十多遍。休息時,鄭榕一招手:「小濮,過來。」濮存昕就像落水時有人搭救一般向鄭榕走去。「小濮,說話別那麼說,放鬆,先解決放鬆,這是基本的……」
喜歡給年輕人講戲的鄭榕,可不總是這麼溫和。排練《秦皇父子》時,還是人藝學員的馮遠征和同學們一起演大兵。馮遠征他們在後面看激動了,窸窣有聲,只聽鄭榕說:「誰在後面講話,滾!滾出去!」舞台監督立馬將這些學員從排練場轟出去,在樓道里罰站。
馮遠征說,人藝是講規矩的劇院,是規矩不是規定,規矩靠的是口傳心授。
《秦皇父子》劇照(攝於1986年),鄭榕飾秦始皇,濮存昕飾扶蘇。
和馮遠征同在人藝85班的吳剛,顯然就受了這規矩的影響。2004年排《合同婚姻》時,他只有一個要求——排練廳要絕對安靜,打電話請到外面。
「大家干戲就好好乾,不幹就回家睡覺去。」
同輩演員和方子春說得最多的,就是老一輩的「傳」「幫」「帶」。吳剛記得,當年夏淳給自己排戲,排了二十多遍還是過不了關,吳剛有點抵觸,可夏淳不急不惱,依然用不大的聲音慢吞吞地說:「再來。」直到真正上台演出那天,觀眾掌聲響起,吳剛才知道夏淳的用意:
「他這是在磨演員的性子,讓你知道什麼是演戲。」
錢波說,老一輩演員一接到飾演的角色,就開始從裡到外找感覺,甚至上午排完戲,中午回家吃飯服裝都不換。「他們讓我們知道,
當演員演戲和名利無關,所有人都好這口,如痴如醉。什麼是『本』?這就是『本』。
」人藝85班五虎,左起:馮遠征、王剛、丁志誠、吳剛、高冬平。
濮存昕記得,《甲子園》剛建組,朱旭就拿著《易經》在讀,領會角色。「因為老藝術家生活中只有這一件事。但我們能做到嗎?能把周圍的事全放下?不可能。什麼都想得到,錢要掙,戲要演,名要有。」
何冰回憶,上世紀90年代初,北京人藝排演《鳥人》,7點30分開戲,4點45分林連昆就已經在後台,
「沏了碗茶,點了根煙,抽幾口,喝口水,慢慢地默戲,找人物狀態呢。你說和這樣的先生同台演戲,怎麼能不進步,怎麼能不努力?!
」
何冰和所有演員一樣,進人藝先跑龍套,在舞台上戳大桿(站在台上舉旗杆)四年。楊立新在30歲前沒演過重要角色,在劇院就是踏實地學戲演戲。楊立新和方子春強調,北京人藝有句話——「
畢業就演大主角是一大災難。你沒那能耐,站在台上會哆嗦,私心雜念太多,肩膀扛不起這大梁
。」2009年7月29日,新版話劇《鳥人》上演,何冰飾演劇中經典人物「三爺」。
梁冠華一直覺得前輩們不光教他們演戲,還教他們如何做人。當初他們班跟著劇院排《吳王金戈越王劍》,有幾個同學演了小角色,沒他什麼事。他想不通,把想法寫進日記。
蘇民看了,告訴他,挑上別人,可能是形象合適,作為演員都有局限性,要有準備,不能患得患失。「老先生之間有什麼矛盾咱不管,但是
他們沒有把不好的教給我們,只把做人的好品格教給我們
。這是北京人藝深沉的一面。」
方子春記下的人藝往事,向我們講述了真正的演員如何誕生。人藝那些經典戲劇從最初的磨礪,到成就光芒,
時間是最權威的裁判
。而戲劇背後那些相信「戲比天大」的演員,他們對藝術的敬畏與謙卑之心,不會也不該隨著大幕落下就離我們遠去。本文首發於《新周刊》52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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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人的山河氣概哪去了?
那麼愛吃陽澄湖大閘蟹,不騙你騙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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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羅嶼 版式
| 張家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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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去過海寧,你跟我談什麼金庸的江湖風味?
※這三十年,他一直在安慰焦慮的心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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