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是馬路的過客:從上海路名說開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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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上海素有「昔日東方巴黎,今日時尚魔都」的說法。
易中天《讀城記》這樣論上海:「上海是灘。上海灘很開闊。開闊的上海灘有著非凡的氣派。的確,上海不但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國最好最氣派的城市之一,或者說,是中國最『像』城市的城市。和北京一樣,上海也是全國人民最嚮往的地方。」
易中天《讀城記》:上海也是全國人民最嚮往的地方
按照易先生的說法,上海這座中國最大、最好、最氣派、最「像」城市的城市、最令人嚮往的地方,其發展經歷了一個漫長而曲折的歷史過程。
上海簡稱「滬」,別稱「申」。歷史上的上海地區,春秋屬吳。戰國先後屬越、楚。
唐天寶十年(公元751年),設立華亭縣,上海地區始有相對獨立的行政區劃。
南宋咸淳三年(公元1267年)在上海浦西岸設置市鎮,定名為上海鎮,這是上海作為一級政權建置名稱的開始。
元至元二十九年(公元1292年),元朝中央政府把上海鎮從華亭縣划出,批准上海設立上海縣(縣衙門就設在今黃浦區小東門內的光啟路),歸松江府管轄,標誌著上海建城之始。
元至明300年間,上海地區的農耕棉織日益發展,逐步取代漁業和鹽業。
讓中國人大跌眼鏡的是,上海城市發展史翻開新的一頁,是從1840年鴉片戰爭中,英國用炮艦打開中國大門的那一刻開始的。
1842年,中英簽訂《南京條約》,上海被闢為五個通商口岸之一。
1843年,上海開埠。1845年11月29日上海道台宮慕久以告示形式,公布上海租地章程,劃定洋涇浜(今延安東路)以北、李家廠(今北京東路、圓明園路一帶)以南之地,准英國商人租地建屋,後稱租界。
法國也緊隨其後。1849年4月6日,清政府上海道台麟桂與法國駐滬首任領事敏體尼磋商,同意在南起城河、北至洋涇浜,西起關帝廟褚家橋、東至廣東潮洲會館,沿河至洋涇浜東角的區域內辟設法租界。
上海租界示意圖
伴隨著租界的出現,上海第一條現代意義上的馬路,現身於當時的英租界。1846年,最早建成的這條馬路,取名為「界路」(今河南中路)。
後來,在各租界陸續建成的馬路,大都以外國人名字或地名來命名。如林肯路,霞飛路,海格路,白利路,哈同路,極斯菲爾路,戈登路,亞培爾路,貝當路,麥根路……
中國的土地上,籠罩著濃濃的殖民氛圍。國中之國,讓國人情何以堪?
二
隨著上海城市規模的迅速發展,租界以外道路的命名,大致採用了「東西向道路用各地的城市名,南北向道路則用各個省區名」的命名原則,如南北方向的道路:新疆路、西藏路、雲南路、廣西路、四川路、浙江路、江西路、山西路、陝西路、江蘇路、山東路、河南路、湖南路、貴州路、福建路。
而東西走向的道路如:南京路、北京路、貴陽路、九江路、漢口路、福州路、延安路、南昌路。
大抵如此,但也有例外。如廣東路,應該是南北走向,事實上卻是東西走向的。這是由於當時的人們混淆了「廣州」和「廣東」,以為是一回事,才以訛傳訛,被人們叫做廣東路的。例外的還有成都路、重慶路,它們本該是東西走向的,事實上卻是南北走向的。
最令人不解的是,偌大的上海,竟然容不下一個安徽。大小的道路,竟然沒有一條安徽路。近在咫尺的安徽,就沒有入過大上海的法眼。安徽怎麼就沒有一點存在感?安徽人表示不滿。
一時眾說紛紜,原因其實也很簡單。當時的馬路還沒有那麼多,連江蘇路,也是在公共租界越界築路後才命名的,所以沒有「安徽路」,並不是大上海的傲慢,有地域歧視。也不是因為傳說中的皖系軍閥控制上海後,犯下了種種暴行,人們討厭其首領段祺瑞,恨屋及烏,才殃及了安徽。實在是因為租界太小,數得清的就那麼橫七豎八的幾條馬路——原來,是馬路不夠用了。否則的話,以安徽所轄的地名來命名的道路,也並不少見,如後來的合肥路、安慶路、黃山路等,又怎麼解釋呢?
其實,也不只是安徽。上海之大,也「容」不下一個寧夏——很長時間內,偌大的上海城,一直就沒有寧夏路。直至上世紀90年代末,上海寧夏兩地結成友好省市,寧夏新增了一條「上海路」,作為回報,上海才有了一條「寧夏路」。
上海寧夏路
諸如此類,這些並不多見的「例外」,並不是一次次玩忽職守的「事故」。總的說來,早期上海的道路並沒有嚴格、統一命名的規則,隨意性很大。英租界命名的原則,並沒有在上海推而廣之。法租界用的都是法國人名,比如著名的霞飛路,以及金神父路等。中國人的聚居的閘北華界、十六鋪等地,就更不買這個帳了。如華興路、華昌路、魚行街、火腿弄等,早已不管東西,無論南北,將英租界的所謂命名「原則」,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三
如果一定要說道路的命名有什麼原則的話,民國時期五角場地區的道路命名,倒是打上了鮮明的「民國」印記,或許稱得上是一個原則。
國民政府成立後,根據孫中山的大上海計劃,1928年國民政府設立上海特別市,擴大市區範圍。五角場地區的道路,即留下了大量「民」「國」「市」「政」開頭的路名。如民約路、民慶路、民壯路、民府路、民京路……國賓路、國達路、國定路、國棟路、國帆路、國福路、國浩路、國和路、國泓路、國濟路、國京路、國康路、國科路、國年路、國權路、國順路、國泰路、國偉路、國庠路、國曉路、國秀路……政本路、政澄路、政旦東路、政德路、政法路、政府路、政和路、政化路、政立路、政民路、政仁路、政肅路、政通路、政熙路、政修路、政益路、政悅路、政治路、政衷路……市光路、市興路……
這都是哪裡?我們很絕望
這個原則考驗人的記憶力和智商。到了當年的五角場地區,像是繞口令一般的地名,還不把人繞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
此後的1937年8月,上海地區爆發了淞滬會戰。日本人在五角場地區,彷彿進入了中國人擺下的八卦迷魂陣。會戰中的日軍遭遇到頑強抵抗而損失慘重,其「三個月滅亡中國」計劃也被徹底粉碎,也許這繞暈人的地名,立下了一份大功呢。
其實城市的命名,一旦有地域性,也便有了局限性。一旦有時代性,也便有了隨意性。國民政府在五角場地區的命名,便體現出來。而在1966年後的十年中,體現更為明顯。
四
1949年以後,上海市對路名的設置,曾經有過統一的規定,將上海各區與中國各個省區的方位,一一對應起來,並以各個省區所轄地的地名來命名。
徐匯區處於上海市的西南部,對應著大西南的廣西,那麼,徐匯區的道路名稱,大多取自廣西下轄的各個縣市。如南丹路、桂林路、柳州路、欽州路、田林路、桂平路、百色路……
長寧區也在市西南位置,對應貴州地名:鎮寧路、遵義路、玉屏路、茅台路、婁山關路、威寧路、錦屏路、劍河路、平塘路、甘溪路、可樂路……
普陀區處市西北位置,對應陝西地名:洛川路、宜川路、銅川路、志丹路、石泉路、漢中路、延長路、子洲路、清澗路、鎮坪路、嵐皋路、定邊路……
普陀區處市西北位置,對應陝西地名,像是回到了陝北老家
虹口、楊浦區在市東北,對應東北黑、吉、遼三省的齊齊哈爾路、四平路、長春路、大連路、嫩江路、遼陽路、佳木斯路、牡丹江路、鴨綠江路、海倫路……
馬路多了,地名又不夠用了。隨著上海城區範圍的擴展,新增的大小馬路不計其數,全國各地現有的地名,能用的幾乎都用完了。
那就得換個思路。浦東張江高科技發展園區,路名採用中外科學家的名字,如牛頓、哥白尼、高斯、愛迪生、達爾文、華陀、祖沖之、張衡、李時珍、畢昇、蔡倫。行走在張江高科技發展園區,一不小心就可以偶遇牛頓,也可以邂逅蔡倫,古今中外的高科技人才匯聚於此,讓這個高科技的「高地」變得名副其實。
上海張江高科技園區。視覺中國資料圖
而名人也是稀缺資源,名人的名字終歸有限,總有用完的時候。
閔行區又變了思路,以植物的名字來命名,如紫薇、銀杏、黃樺、紫藤、百合花……長寧古北新區則以紅寶石,藍寶石,瑪瑙……等名之。
來自上海市地名辦公室的數字表明,自1993年以來,上海共新辟馬路1300多條,使得目前上海道路總數達到5000多條。
馬路多了,也多了「扎堆」「撞名」的機會?在上海重名最多的路,是人民路,基本上每個區都有一條。黃浦區有人民路,松江區有人民北路和人民南路,還有奉賢人民路、金山人民路、崇明人民路、嘉定還有一條「人民街」。
上海重名最多的路,是人民路
這個現象的出現,除了缺乏總體統籌外,命名者的態度、學問、智商等也是制約因素,還因為一直以來,「人民」都是一個叫得響的熱詞。其它城市也是如此,人民城市人民建,沒有人民路的城市,人民怎麼逛馬路呢?而在很長的時間裡,逛馬路是人民茶餘飯後,一項重要的物質文化需求。
另一條撞名最多的馬路,非「中山路」莫屬。而「中正路」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全國恐怕連一條也沒有,儘管以「大中至正」「中中正正」的含意來命名一條道路,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其中緣由,不說你也懂的。
五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了。城市大了,什麼路都有了。看上去,五花八門。聽起來,亂七八糟。
大上海最牛的馬路,非這兩條莫屬。浦東幹部學院門口,有一條「錦繡路」,一條「前程路」。兩條路正著走,是「錦繡前程」。反著走,也是「前程錦繡」。反與正的結果都不壞。關鍵是兩條路鋪在浦東幹部學院門口,讓人會心一笑。從學院里走出來的人,無論怎麼走,踏上的都是一條金光大道啊。儘管事實上也不盡然,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無論怎麼走,踏上的都是一條金光大道啊
雖說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但是這樣牛的馬路,一般人還真是沒資格走,因為你首先就沒資格走進那所學院。陽關道讓別人去走吧,但自己也不至於無路可走。普陀的真金路,嘉定的白銀路,想發財的去走一遭,就真得能賺回真金白銀來?即便賺不回來,一輩子為錢所困的窮苦百姓,把真金白銀踏在腳底下,也能解解氣,讓人揚眉吐氣一回。
其實,錢及前程無非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老百姓更在意的是上海這兩道路:長壽路和安康路。一輩子走在長壽安康的道路上,夫復何求?
世上的道路千萬條,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陽關道,獨木橋,究竟是哪條道路好,還真的不好說呢!
上海閔行區有一條疏影路,一條水清路,聽起來十分耳熟。這並不是兩條來路不明的路,它們源於一首叫《山園小梅》的小詩。「疏影」和「水清」取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前半部分,按照這個思路叫下去,會不會出現「暗香路」和「黃昏路」。這兩條路誰敢走啊?查遍了閔行區乃至整個大上海,還真沒有這兩條路。這一次,命名者的頭腦還很清醒,還沒有昏到這個地步。
大上海的大馬路,不僅有文藝范,有詩性氣質,而且數學也特別好!
上海的馬路,從零到九,包括十百千萬億兆,所有數字單位都一一湊齊了。這些馬路,被戲稱為數學最好的馬路,它們是零陵路、一二八紀念路、二灶港路、三門路、四平路、五蓮路、六合路、七浦路、八滧公路、九江路、十一墩街、百色路、千陽路、萬航渡路、億松路、兆豐路……這樣的數學成績,也只有大上海才能做到。
阿拉上海人,上海人說上海話。上海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罵人的吳儂軟語,外人聽起來都像是糯糯的情話。上海話也可以化神奇為腐朽,不少馬路,有很好的名字,卻壞在上海話上了。
上海閔行區有條馬路叫「雅緻路」,從文字上看,無可挑別,夠「雅緻」的了,但到了上海人的嘴裡,竟成了「野豬玀」。閔行雅緻路,就是閔行野豬玀,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將閔行人罵了個遍,閔行人民不答應了。如今,閔行雅緻路已順應民心,討民歡心,改名為「開心路」了,這下子,閔行人民應該開開心心了,皆大歡喜了。
「雅緻」路,很好的名字,卻壞在上海話上了
上海話把這條「雅緻路」說成「野豬玀」,那一條條「支路」則更像家養的「豬玀」。上海有農四支路、五四支路、都市支路等眾多的「支路」,紛紛中槍倒下。有人曾經設想過這樣一個有趣的場景:一天,農四支路和五四支路狹路相逢,為「儂是豬玀」和「吾是豬玀」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都市支路匆忙趕來打圓場,說別爭了別爭了,你們「都是豬玀」!
類似的地名趣事,還有許許多多。當年長寧區曾為兩條路取名,為「黔西路」和「赤水路」,此二地皆為貴州地名。在上海話中,前者是「尋死」,後者是「撤尿」,實在不雅。如果打出租、叫嘀嘀到黔西路,師傅問:「儂起阿里德?」你不能回答說「阿拉尋死路」吧。兩條「走不通」的路出台後,老百姓意見很大,後經地名辦公室研究,最終取消了原先的命名,代之以其他名稱,即現在的綏寧路和金鐘路。
後來的浦東新區,也有條大馬路鬧得沸沸揚揚。路叫「文登路」,上海人讀音似「墳墩路」,後改為「東方路」。閘北區有一條家喻戶曉的著名馬路叫「西寶興路」,後來西寶興路就變成火葬場的代名字。住在西寶興路的居民怨聲載道,叫苦不迭。聯名上訪要求有關部門予以更改路名,後來終於改路名為「東寶興路」,居民才如釋重負,終於可以重新做人了!
大上海之大,在於她包容的胸襟,她也有平民化的一面。在十六鋪、董家渡一帶,曾經居住著來到上海灘討生活的人們,聽這些名字,就知道當地原來是做什麼買賣的。如洗帚弄(加工洗帚)、魚行街(經營鮮魚)、糖坊弄(做麥芽糖)、引線弄(縫衣針)、麵筋弄(製作麵筋)、篾竹街(加工竹籃)、湯罐弄(製作湯罐)、蘆席街(編織蘆席)、火腿弄(腌臘業)、硝皮弄(加工皮革)、筷竹弄(加工筷竹)、花衣街(經營棉花)等等。
十六鋪也有個「雞毛弄」,當年此地是不是一地雞毛?從上面的命名規律猜測,這「雞毛弄」,應該是殺雞賣雞的地方吧。只是這些傳統的行業,早已不復存在了,不知這些名字,是不是還依然保留著。
其實,大上海也有藏污納垢之地,「摸奶弄」就遠遠地躲藏在金山楓涇鎮的生產街上。這個泛黃的名字,被勒令改為「人民弄」。可是,當地人民卻不買這個帳。說了多少年的名字說習慣了,豈能說改就改?但「摸奶弄」也的確有傷大雅。改還是不改,這的確是個問題?糾結中的人們,最終用「莫乃弄」取而代之,既不忘舊,又有傳承,還不失體統,正是這三個同音字的智慧,幫助了當地人找到了內在的平衡。
換成了「莫乃巷」,幫助當地人找到了內在的平衡
可見,城市道路的命名,講政治是第一位的。科學和文化,傳統與習慣,各種因素也都必須考慮進去。
六
前段時間,上海突現一條「全是套路」的馬路。後經記者實地採訪核實後發現,此為兩名男子所為。他們為了拍照,將「和田路」的路牌,換成了「全是套路」。結果,他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事實上,城市道路的命名既有套路,但也並非「全是套路」。
有套路,但也並非「全是套路」
每一條道路,都有它自己名字。像一個生命,有它的延續性。給一座城市的每一條道路命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特別是今天上海這樣具有傳承的大都市。
「上海這種超大城市,管理應該像繡花一樣精細」,而超大城市的精細化管理,正是一個世界級難題。越來越多的馬路,成為上海城市面貌大變樣的標誌之一,也為這個世界級的難題增加了更大的難度。特別是上海的道路建設迅速加快後,所呈現出來的兩個顯著特點:一是隨著寶山區、嘉定區、閔行區、浦東新區、松江區等新建區的設置,市區道路由老城區向新城區擴展;二是隨著內環高架路、南北高架路的興建,市區道路由地面向空中發展。
這些都將是上海道路命名所面臨的全新課題。
(未完待續,敬請關注《我們都是馬路的過客:從上海路名說開去(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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