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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嘉寧:人的一生,總有我們來不及珍重的告別

人的一生,總有我們來不及珍重的告別

周嘉寧

1.

我的奶奶被傳染上肝炎,是在爺爺去世後不久,她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不知道那場病會不會消解掉一些她失去丈夫的痛苦。

等她出院以後,就不再與我們一起吃飯。剛開始,她還與我們坐在一個飯桌上,不過是用自己的碗筷,坐得遠遠的,讓爸爸夾菜給她,絕對不直接碰桌上的食物。那時候,她變得小心翼翼,臉上常常帶著驚恐的表情,像是病菌已經長期在她的身體里紮根,再也不會離開。她甚至不太願意讓我坐她坐過的椅子,那也是一把專門的椅子,她每天坐在上面看報紙

再後來,她就不再與我們一起吃飯了,甚至很少出現在我們的房間里。她開始寫日記。她曾經是個中學老師,但在我的記憶里,她一直是個獨自坐著的老人,與外面的世界根本沒有聯繫。她寫日記的勁頭非常猛,常常從醒來到睡過去,都在寫。有時候下午趁我爸爸媽媽不在,她會來問我討支圓珠筆芯,或者是討一疊用過的草稿紙,那多半是她寫到一半,紙筆用完了。不知道為什麼,她彷彿從來不問我的爸爸媽媽要這些東西,甚至故意要避開他們似的。

自從她開始寫日記,就漸漸變得日夜顛倒。常常清晨的時候她還醒著,有時又會一覺睡到傍晚,下午四五點鐘把午飯熱一熱吃掉,等到晚上十點再吃晚飯,完全生活在與我們平行的世界裡,像是我們家裡的一個幽靈。

現在有時,我也會在傍晚醒來,「在傍晚醒來」被我列在人生絕望辭典的前幾名,特別是那些天黑得特別早的冬日,醒來以後像是生活徹底失重一般,覺得一切都難以繼續。我會在這樣的時刻想起我的奶奶,想起她在人生最後的那很多年間,面對過許多這樣的時刻,每每想起,我心裡都一片黑暗。

沒有人看過奶奶的日記,只知道她鋪天蓋地地寫。過年時有親戚來我家裡,開玩笑地問她是不是在寫回憶錄。她向來內向害羞,面對這樣的問題,只能用手捂起臉來笑笑。但其實有一次,我偷偷看過她的日記。她的字跡很潦草,難以分辨。細細看來,她寫的是每天在電視新聞里看到了些什麼,領導人發表了什麼講話,主持人穿了什麼顏色的衣服。然後她會寫到在弄堂里遇到了隔壁鄰居家的誰,說了些什麼話。中午媽媽為她準備了哪些菜,也一樣樣地寫出來,不忘加一句說,媳婦很賢惠,飯菜都很有營養。她也寫到我,寫我每天晚上都上樓給她送水果吃,寫我的考試成績。

2.

之後她的身體變得很差,我去念大學了,家裡也沒有人能夠時刻看護著她,於是爸爸決定把她送去養老院。我記得送她走的那天,她整理好衣物,安靜而羞怯地坐在床邊,她總是擔憂打擾到別人,盡量隱匿自己的存在。等到車來接她的時候,她像是突然鼓起勇氣似的問我爸爸:「日記怎麼辦呢?」我爸爸愣了愣,他一定沒有想到,奶奶會提出這樣的問題。接著奶奶說:「就這樣放在屋子裡,不會被其他人看到吧?」我站在旁邊,心裡咯噔一下,差點哭出來。

她那麼敏感、纖細、孤獨、膽小,這漫長的二十年間,難得的幾次與我走在馬路上,都要緊緊地拽住我的袖子。所以我其實真的不知道,她的內心是怎麼去面對死亡的。家裡人對她的照顧向來很好,但是在很多個冬天裡,我看到她穿著棉襖,縮手縮腳地坐在窗邊,旁邊是一盆正要冒出花苞的水仙,臉上依然是那種害羞的神情,混雜著一些憂愁。

自從她去了養老院,我就很少看到她。我從來不覺得中國的養老院有什麼好的,更像是個醫院。自從她去了那兒,就迅速地衰老,變成了一個真正的老人,或者說一個真正在等待死亡的人。就好像她身體里的那根橡皮筋也鬆掉了,她總是茫然地躺在那兒,也不太跟旁邊的人說話。

我最後一次看到奶奶,是在我去北京之前。我沿著充滿消毒水氣味的走廊走向她的房間,她不在,我又轉頭去走廊里找。過了一會兒,才看到她坐在走廊里,旁邊有幾個老人在聊天,她彷彿在聽,卻又扭頭看著其他地方。不知道是誰幫她剪的頭髮,非常短,像個男人。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為此發脾氣。在那最後的幾年裡,她的脾氣變得非常不好,媽媽有時候會抱怨一下,我卻總是不由得想起,在爺爺去世後不久的那些暑假裡,我與奶奶兩個人度過的一個又一個的白天。我常常無緣無故地對她發火,有一次我畫一幅油畫,畫到一半去午睡,醒來時看到她把我的油畫筆洗了,而且在水裡泡壞了。我為此坐在床邊大哭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對她發火,我想她也一定不知道為什麼自己要對其他人發火,她心裡肯定也很難過。

那天她看到我,從一個皺巴巴的塑料袋裡掏出一片柚子給我吃。我告訴她,我要去北京了,她聽得不是很清楚,反正那時我也常常要出遠門的,所以她大概只當我是去某個地方玩一會兒,很快就回來。她握著我的手說:「你是最好的。」

3.

她去世那天,我在北京,接到家裡人打來的電話。掛掉電話後,我獨自坐在那兒發獃,眼睜睜地看著外面的天色暗下去。天黑後,有朋友叫我出去吃餃子,那天大概是冬至吧。我們約在一個地鐵站見面,然後他用自行車帶著我在衚衕里亂竄。那家餃子鋪鬧哄哄的,門口掛著個棉門帘阻擋外面的寒氣。我們叫了差不多一斤的各色餃子,他還專門跑去隔壁幫我買了桂花酒,給自己買了二鍋頭。我們像平常一樣大吃大喝,還大聲說話,我假裝得都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在假裝了。

然後朋友給我說了一個笑話,在我聽來一點都不好笑。他把一張紙巾撕來撕去,貼在臉上假裝是豬八戒。大笑帶來了劇烈的情緒失控,一會兒我就轉為大哭了。朋友掛著那張豬八戒的臉看著我,他也沒有問我為什麼哭,只遞給我紙巾,然後自己把剩下的餃子都吃完了。

那天我始終在哭,一直到深夜。有朋友給我打電話,我因為過分哽咽而根本沒有辦法接。我想起和奶奶最後住在一起的那段日子裡,我常常熬夜到凌晨,兩點或者三點的時候,奶奶會從她的房間里走出來,若是看到我房間的燈還亮著,她就走過來看看我。我總是在對著電腦玩遊戲,屏幕發著光。她不是很明白外面的世界已經變成什麼樣子,只以為我一直在做作業。於是她站在旁邊看一會兒,然後說一句:「做功課不要做得那麼晚。」其實那時我早就已經不需要再在半夜做功課了。

我那處處為別人著想的奶奶,在面對自己至親至愛的家人時,卻一直被「怕給別人帶來不便」的想法深深圍困在自己的世界裡。她對周圍的人愛得越是熱烈,這種因為害怕觸犯他人而不敢表達愛的痛苦就越深。我常常想,在被自己的善良所束縛的世界裡,她的心中該有多麼重的孤獨感,那種孤獨幾乎是絕望而沒有出路的,慢慢吞噬著她眼中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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