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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瀾:莫斯科依舊不相信眼淚

尤里說,有的人愛著,有的人不愛了,有的人又愛又不愛,這也是生活。

生活就是各種各樣。

主筆/黃瀾

新麗傳媒副總裁,最成功的電視劇製作人之一。代表作包括《辣媽正傳》、《大丈夫》、《虎媽貓爸》、《女醫·明妃傳》、《我的前半生》,正在推出巨制《如懿傳》。

克里姆林宮之上是莫斯科湛藍的天空

十幾年前從莫斯科大學研究生畢業,帶回了畢業證書以及一歲的兒子。

七年前,我帶兒子回他出生的地方看看,順便去探望曾經照顧過我們的阿拉奶奶。

那時奶奶已經身患絕症,依舊熱情邀請我們參加她大兒子的第二次婚禮,五十歲的瓦洛佳娶了三十歲的外地小媳婦。

阿拉奶奶跟兒子說,如果你覺得這場婚姻哪怕能給你帶來一年的好光陰,那你就去結吧。

瓦洛佳在婚禮上紅光滿面,阿拉奶奶跟我一起扭起了舞蹈。

滿頭銀髮的阿拉奶奶

離開的時候,我跟奶奶說再見,她說:「再也見不到了,再見的的時候我肯定已經死了。你是我的珍珠,祝福你。」

七年後的今天,我回到了莫斯科,去看我的好奶奶,在她的墓地上。

比起那些大理石雕塑的墓碑、一家人佔一片園子的墓地來說,阿拉奶奶的墓地很簡樸。地面上的不是石頭棺材板,而是一片土,上面種著鮮花。

十字架前掛著奶奶的照片,表情肅穆,還有一絲愁苦。

奶奶,我來了,我心裡默默地說。

想起她曾經多麼驕傲地把我初學畫的油畫,掛在莫斯科大學的宿舍走廊上。

她說,你是好樣的!

阿拉奶奶抱著寶寶露出慈祥的笑容

我的孩子一會兒發燒、一會兒鬧肚子、一會兒不睡覺,她教我用熱土豆敷在孩子背上治咳嗽,用網球在孩子肚子上順時針按摩催排便,把孩子趴過來讓他肚子貼床助睡眠……

我拿到了全優畢業證,阿拉奶奶高興地轉圈……

在她靜靜躺著的地方,我給她鞠躬。

感謝她曾給予了我無條件的愛。

這份愛,溫暖著我,克服了海外留學的艱難,安撫了初為人母的焦灼。

她曾帶著我去采蒲公英的葉子做菜吃,給我兒子念起了蒲公英的歌謠。

她教我認識校園裡的丁香花,我們一起細嗅花香。

在我回國多年後,還把詠唱丁香花的歌詞抄寄給我。

阿拉奶奶2006年寫給黃瀾的信

我想,她是在想念我。

我也那麼想念她。

阿拉奶奶是一位了不起的生物學博士,一手帶大兩個兒子。現在大兒子瓦洛佳雖然還是跟小媳婦離了婚,但是媳婦生下了一個小嬰兒。

他實現了阿拉奶奶的祝福,年齡懸殊的婚姻給他帶來了不止一年的好光陰,還有一個新生命。

我記得跟阿拉奶奶說過,住在真理大街的油畫老師——尤里·伊凡諾維奇,也是單身,要不然你們在一起吧。你們都是善良又美好的人。

阿拉奶奶臉上露出了羞澀:你說什麼呀!

那年尤里老師來莫斯科大學帶我一起寫生,他肩扛著畫板走進樓道里,我想安排戲劇性的偶遇,殊不料奶奶臨時有事沒有來上班。

尤里老師十五歲參加二戰,卻是一個快樂的畫家。

14年的光陰使黃瀾更加成熟 尤里老師也已青絲變白髮

他和阿拉奶奶是我心目中的金童玉女。

在離開莫斯科的十幾年裡,我一直在惦記老師。這次我通過老兵委員會的聯絡人亞歷山大,終於又聯繫上了他,尤里已經92歲了。

重點是:他還健康地活著!

祭奠完阿拉奶奶,我去看望尤里老師。

老兵委員會的七十多歲的亞歷山大在真理大街上迎接我,打開尤里老師畫室的門,我看到他結實的背影,我大聲喊:尤里·伊凡諾維奇!

他轉過身來,滿臉放光,給我熱情而長久的擁抱。

熱情而長久的擁抱

我流下了激動的淚水。

玉女已逝,金童還在。

還有什麼比擁抱你愛的人更重要的事呢?

我抱著他,好像也抱著阿拉奶奶,抱著莫斯科並不相信的眼淚,抱著長久歲月里的深深眷戀。

尤里留著我的照片,留著我們一起畫過的寫生,留著那些熟悉的歌謠和玩笑。

他又唱起來:「在有雪的地方,總是有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不久以前的事。」

看到他特意穿上的新襯衣,露出孩童般的笑容,我在心裡哭成了一個幸福的傻子。

他邀請我隔日去看他的畫展。

尤里的畫作

我說,太好了,隨後我想請我們共同的朋友作家維克多一起吃飯,叫上你的兒媳薇拉和孫女,當然還有亞歷山大。

尤里老師很高興。

我一早就醒來了,打扮停當出發去博物館。

尤里穿上了畫家馬甲,亞歷山大穿著夾克,他倆請工作人員把畫一幅幅地擺到我們眼前的畫架上,看完一幅又換一幅,彷彿是流動的視覺盛宴。

每一幅畫作的風格都不相同,1957年的聖彼得堡彼得塑像,1975年的白俄羅斯火車站,1992年的拉脫維亞里加街道,1995年的鄉村小景……

我好像在畫作里跟著尤里走過一生。

我問尤里,畫畫的時候,你在想什麼?他說,什麼都不想。畫就映在腦子裡了。

我問尤里,哪一段時光是你人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說,我想想,這個很難講,我覺得都挺好的。

我們打了莫斯科的網約車去餐廳。

亞歷山大走到了餐廳門口,就要跟我告別,他說:「我是一個小提琴手,但是我得了帕金森,我的手抖得太厲害,不僅不能拉琴,也不能吃飯。特別不想在美麗的女士面前,刀叉叮噹作響。你們吃飯吧,我走回家去。」

我一時錯愕,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說我來給你切好所有的食物……

他說,姑娘,請讓我保持我小小的尊嚴。

他吻了我的臉頰,漫步消逝在街道上。

亞歷山大離開的背影

久久望著他孤獨的背影,我都忘記了招呼其他人進餐廳吃飯。

心裡好像被什麼東西重創了一樣。

阿拉奶奶病故,我很悲傷:尤里老師健在,我很開心:亞歷山大突如其來的倔強,讓我無法形容此刻的心情。

尤里卻不太在意亞歷山大的離開,他開玩笑說,老亞歷山大最喜歡親吻女人!

這時,九十歲的作家維克多到了,他拍著我剛才被難受到了的背,喜氣洋洋地說久別重逢要干一杯!

搖著酒杯的他說,有的人病了,有的人死了,而有的人還活著,這就是生活。

尤里說,有的人愛著,有的人不愛了,有的人又愛又不愛,這也是生活。

生活就是各種各樣。

而莫斯科永遠不相信眼淚。

14年前的尤里和維克多(上)黃瀾、尤里和維多克在博物館(下)

我看到尤里和維克多彼此凝望的眼睛裡的,都是歡樂。

「在有雪的地方,總是有冰。」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是不久以前的事。」

我在多年對阿拉奶奶逝去的憂傷中,醒過來,我對尤里老師說,老師,我要撿起畫筆,繼續畫畫。

本文原載於《時尚芭莎》10月上 女性專欄

編輯/顧文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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