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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不見的珍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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茨威格




德國通貨膨脹時期的一個插曲


列車開出德累斯頓,過了兩站,一位上了年紀的先生登上我們的車廂,彬彬有禮地跟大家打招呼,然後抬起眼睛,像跟個老朋友問好似的再一次向我點頭致意。我一下子想不起他究竟是誰;可是等他微微含笑地道了他的姓名,我立刻回憶起來:他是柏林最有名望的藝 術古玩商之一,戰前和平時期我常常到他店裡去參觀並且購買舊書和作家手跡。我們起先東拉西扯,隨便聊聊。接著他話鋒一轉,突然說道: 


「我得跟您說說,我剛從哪兒來。因為這個插曲可以說是我這個老古玩商三十年來從來沒有遇見過的奇事。您大概自己也知道,自從鈔票的價值像逸出的煤氣似的轉眼化為烏有,現在古玩市場上是個什麼情況:暴發戶們突然對哥特式的聖母像和古版書、古老的蝕刻畫和畫像大感興趣;你怎麼著也滿足不了他們的要求,你甚至於得拚命抵抗,別讓他們把你店裡的東西一搶而光。他們簡直恨不得把你襯衫袖口上的鈕扣和桌子上的檯燈都搶購了去。所以越來越需要源源不斷地收進新貨——請您原諒,我竟突然把這些我們一向說起來都帶有敬畏之心的東西叫做貨物——但是這幫傢伙已經叫人習慣於把一部絕妙的威尼斯古版書看做是多少多少美金,把古埃齊諾的素描看做是幾張一百法郎鈔票的化身。對於這些突然間搶購成癖的傢伙們無孔不入的鑽勁兒,你怎麼抵擋也是無濟於事的。所以我一夜之間又給颳得一乾二淨。我們這家老店是我父親從我祖父手裡接過來的,現在店裡只有一些極其寒傖的破爛貨,從前連北方的街頭小販也不會把它們放到他們的手推小車上去。我羞愧已極,恨不得關上店門,停業不幹。 


「正在這種狼狽的境地,我忽然想到,不妨把我們過去的舊賬本拿來查一查,找出幾個往日的老主顧,說不定我又能從他們那兒撈回幾個複本。這種老主顧的花名冊總像一片墳地,特別在現在這個時候,實際上它也給我提供不了多少線索。我們大部分老主顧早就被迫把他們的收藏拍賣掉了,或者早已去世,對於碩果僅存的少數幾個,也不能抱多大希望。這時我突然翻到一捆書信,大概是我們最早的一位老主顧寫來的。他從一九一四年大戰爆發以來從來沒有向我們訂購或者打聽過什麼東西,所以我壓根兒把他給忘記了。他和我們的通信,幾乎可以追溯到六十年以前,這可一點也不誇張。他在我父親和我祖父手裡就已經買過東西了,可是我記不得在我自己經手的三十七年里他曾經踏進過我們的店鋪。所有的一切都表示出,他大概是個古怪的、舊式的滑稽人物,是門策爾或者斯比茨維克筆下那種早已銷聲匿跡的德國人。這種人極少活到我們這個時代,作為稀有的怪人,有時散居在一些外省的小城市裡。他的手書是書法的珍品,寫得工工整整,錢數下面用尺子划上紅線,而且每次總把數目字寫上兩遍,以免出錯;除此以外,他還用從來信裁下來的沒寫字的白紙和翻轉過來的舊信封寫信。凡此種種表明一個不可救藥的外省人生性小氣和節約成癖。這些稀奇古怪的文件上面,除了他的簽名之外,還簽署著他全部複雜的頭銜:『退休林務官兼經濟顧問官,退休中尉,一級鐵十字勳章獲得者』。這位一八七。年戰爭的老兵,現在如果還活著的話,想必至少已有八十歲了。可是這位滑稽可笑、節約成癖的老人作為古代蝕刻畫的收藏家卻表現出極不尋常的聰明才智、異常豐富的專門知識和高雅不凡的藝術趣味。我把他將近六十年的訂單慢慢地加以整理,其中第一張訂單還是用銀幣計價的呢。我發現,這個不顯眼的外省人在花一個塔勒還可以買一大堆最精美的德國木刻的時代,一定已經不聲不響地收集了一批銅版畫,這些藏畫可以和那些暴發戶的名氣很大的收藏相比而無遜色。因為,單說半個世紀里他在我們店裡每次用幾個馬克、幾個芬尼買下的東西加在一起,在今天也已經價值連城了。除此之外,還可以料想,他在拍賣行里和其他商人手裡也一定撈了不少便宜貨。當然,他從一九一四年以來沒有再寄來過訂貨單。可是我對古玩市場上的各種行情是十分熟悉的,這樣一批版畫如果公開拍賣或者私下出售,一定瞞不過我。所以說,這位奇人想必現在還依然健在,或者這批收藏現在就在他繼承人的手裡。 


「這件事情引起了我的興趣,所以第二天,也就是昨天晚上,我立刻跳上火車,徑直前往一個在薩克遜比比皆是的寒傖不堪的外省小城去。我走出小火車站,沿著這座小城的主要大街信步走著。我簡直覺得難以置信,在這麼一些外觀平淡無奇、情調低級庸俗、按照小市民的口味修飾起來的房子當中,在某一個房間裡面,居然會住著一個擁有倫勃朗的無比精美的畫幅、以及全套丟勒和曼台涅的銅版畫的人。我到郵局去打聽,有沒有一個叫那個名字的林務官或者經濟顧問官住在這裡。使我驚訝的是,人們告訴我,這位老先生確實還活著。於是我在午飯之前便動身前去拜訪——老實說,我心裡多少有些緊張。 

「我毫不費勁兒地找到了他的寓所,就在那種簡陋的外省樓房的三層樓上。這種樓房大概是上世紀六十年代一位善於投機的蹩腳建築師匆匆忙忙地蓋起來的。二層樓上住著一位誠實的裁縫師傅。三樓的左側掛著一塊閃閃發亮的銅牌,刻著郵政局長的名字,在右側終於看到了寫著這位林務官兼經濟顧問官姓名的瓷牌。我猶猶豫豫地拉了一下門鈴,一位年紀相當大的白髮老太太,頭上戴著一頂乾乾淨淨的黑色小帽,馬上把門打開了。我把我的名片遞給她,並且問她,林務官先生是否見客。她先不勝驚訝地、有些懷疑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看看我的名片。在這座與世隔絕的小城市裡,在這麼一幢舊式的房子里,從外地有客來訪似乎是件大事。可是她和藹地叫我稍等,便拿著名片,進屋去了。我聽見她在屋裡輕聲耳語,接著突然聽見一個洪亮的、大聲喊叫的男人聲音:『啊……柏林來的R先生,從那家大古玩店來的……請他進來,請他進來……我非常高興看見他!』這時老太太已經踩著碎步很快地走了回來,請我進起居室。 


「我脫下衣帽,走了進去。在這間陳設簡單的起居室當中,我看見一個年事很高但身體還很強健的老人直挺挺地站著,他蓄著濃密的口髭,穿了一身鑲邊的、半似軍裝的家常便服,十分親切地向我伸出雙手。這個手勢顯然表示出喜悅的、發自內心的歡迎,可他直挺僵硬地站在那裡的神氣似乎和這種歡迎有些矛盾。他一步也不向我迎過來,我只好湊上前去,握他的手。我心裡有點不大自在。可等我去握他手的時候,我發現這兩隻手一動不動地保持著水平的位置,不來握我的手,而是等我去握它們。一下子我全明白了:這人是個瞎子。 


「我從小看見瞎子,心裡就覺得很不舒服。想到這種人好端端的是個活人,可同時又知道,他對我的感覺,不像我對他的感覺那樣,總不免心裡有些羞慚和不大自在。就是現在,我在這副向上翹起的濃密的白眉毛下面,看見了這雙凝望著前方卻一無所見的死眼睛時,我也得克服我心裡最初的驚恐。可是這位盲人不讓我有時間去感到不是滋味,我的手一碰到他的手,他就使勁兒地握起來,並且用一種猛烈的、高高興興地大聲嚷嚷的方式重新向我問好:『真是稀客!』他笑容滿面地向我說道,『的確是個奇蹟,柏林的大老闆居然會來光臨寒舍……不過,要是這樣一位商人先生坐上火車的話,咱們可得多加小心啊!……咱們家鄉有句俗話:吉卜賽人來了,快關房門扎口袋……是啊,我可以想像,您幹嗎要來找我。在我們可憐的、日益衰敗的德國,現在生意可是很不景氣,沒有買主了,於是大老闆們又想起了舊日的老主顧,又來尋找他們的羊群了。不過我怕您在我這兒交不到什麼好運,我們這些可憐的老退休人員要是有口麵包吃就該心滿意足了。你們現在的價格像發瘋似的往上漲,我們可是沒.法奉陪啊……我們這號人是永遠退出了。』 


「我趕快向他解釋,說他誤會了我的來意。我到他這兒來,並不是想要賣給他些什麼東西,我只不過是恰好路過這裡,不願錯過這一機會來拜訪他一下,他是我們這個字型大小的多年老主顧,並且是德國最大的收藏家之一。我剛把『德國最大的收藏家』這幾個字說出口,這位老人的臉上便發生了奇怪的變化。他依然還僵硬地直立在屋子當中,可是他的臉上突然發亮,表現出最內在的得意。他把臉掉向他估計是他妻子站著的那個方向,彷彿想說:『你聽見了嗎!』接著轉過臉來對我說話,聲音里充滿了快樂,絲毫也沒有剛才講話時的那種老軍人的粗暴口氣,而是溫柔地,簡直可以說是含情脈脈地說道: 


「『您的確太好了……不過您也不至於白跑一趟。我要讓您看點東西,這可不是您每天都看得見的東西,即使在您那富麗豪華的柏林城裡也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給您看幾幅畫,就是在阿爾柏爾提那和那該詛咒的巴黎也找不到比它們更為精美的東西……可不是,收集了六十年,就會收集到各式各樣的東西,這些東西平時是不會隨便放在馬路上的。路易絲,把柜子的鑰匙給我!』 


「這時,卻發生了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原來站在他旁邊的老太太,一面客氣地微笑著,一面親切地靜聽我們談話,這時她突然向我哀求似的舉起她的雙手,同時用她的腦袋做了一個激烈反對的動作。我起先還不明白,她這是什麼意思。接著她就走到她丈夫跟前,把兩隻手輕輕地放在他的肩上,提醒他道:『可是赫爾瓦特,您也不問問這位先生有沒有工夫看你的藏畫,現在都是吃午飯的時候了。吃完飯你又得休息一小時,這是大夫再三囑咐的。等吃完飯再把你那些東西給這位先生看,我們再一起喝咖啡,不是更好嗎?再說阿納瑪麗那時候也在家,這些東西她比我懂得多,可以幫幫你的忙!』 


「她剛說了這些話,又一次越過這個絲毫未起疑心的人的腦袋,向我重複她那急切的央求的手勢。這下我明白她的意思了。她希望我拒絕馬上參觀他的畫,所以我立即編出一個借口,說有人請我吃飯。當然能看看他的收藏,對我來說是件樂事,並且也是莫大的榮幸,不過得到下午三點以後,那時候我將樂於前來。 


「老人像個被人把最心愛的玩具拿走了的孩子似的生起氣來。他轉過身去,嘟囔著說道:『當然啰,這些柏林的大人先生們總是忙得沒有工夫的。可是這一次您可得騰出時間來,因為我給您看的不是三五幅畫,而是二十七本,每本專門收藏一位大師的作品,而且差不多每一本都是夾得挺滿的。那好吧,下午三點;可是請準時,要不然我們就看不完了。』 


「他又一次向空中把手伸出來等我握,『您等著瞧吧,您會高興——或者惱火的。而您越惱火,我就越高興。我們這些收藏家就是這樣:一切都為我們自己,什麼也不留給別人!』他再一次和我使勁兒地握握手。 


「老太太一直送我到門口。在整個這段時間裡,我注意到她一直忐忑不安,顯出一副又尷尬又提心弔膽的神氣。可是現在剛走到門口,她就壓低了嗓子,結結巴巴地說道:『可以讓……可以讓……我的女兒阿納瑪麗在您到我家來之前去接您嗎?……由於種種原因……這樣比較妥當……您大概是在旅館裡用飯吧?』 

「『是的。令嬡來接我,我非常高興,我將感到非常榮幸,』我說。 


「果然,一小時以後,我在市集廣場邊上的那家旅館的小餐廳里剛吃完午飯,一個不太年輕的老姑娘走了進來。她的衣著十分撲素,一進來就舉目四下里找人。我向她走去,進行自我介紹,並且告訴她,我已準備就緒,可以馬上跟她一起去看藏畫。可是她的臉刷的一下子漲得通紅,像她母親一樣,表現出慌亂和尷尬的神氣。她問我能不能先跟我說幾句話。我立刻發現,她有為難之處。每當她鼓鼓勇氣,想要說話的時候,這片局促不安、飄忽不定的紅暈便一直升到她的額角,她的手指擺弄著衣服。末了,她終於斷斷續續地說了起來,說的時候又一再重新陷入迷惘: 


「『我母親打發我來找您的……她什麼都跟我說了……我們有一件事要求您……我們是想趁您還沒去見我父親,先告訴您一下……我父親當然要把他的收藏拿給您看,可是這些藏畫已經不全了……缺了好幾幅……可惜,甚至要說,缺了相當多……』 


「說到這裡,她又不得不喘口氣,然後她突然凝視著我,急急忙忙地往下說道: 


「『我必須非常坦率地跟您說……您知道現在這時勢,您什麼都會明白的……大戰爆發以後,我父親的雙目完全失明,在這以前,他的視力就常常出毛病。一激動他的視力就全都喪失了——原來一開始的時候,儘管他已是七十六歲高齡,他還一個勁兒地要參軍去,和法國作戰,後來軍隊沒能像一八七○年那樣長驅直入,他就生氣得不得了,於是他的視力便很快地一天不如一天。不過除了眼睛以外,他身子骨兒還是十分硬朗,不久以前他還能一連幾小時地出去散步,甚至出去打獵,這是他喜愛的消遣。現在可是沒法出去散步了,那他剩下的惟一的樂趣就是他的藏畫。他每天都看……這就是說,他看是看不了啦,他現在什麼也看不見,可是他每天下午都把所有的畫夾拿出來,至少可以把這些畫摸一摸,一張一張地摸,總是按照同樣的順序,幾十年下來,他都背熟了……現在別的東西再也引不起他的興趣了,我老得把報上各種拍賣的消息念給他聽。他聽見價錢漲得越高,他就越高興……因為……可怕的就是這個:父親對於物價和時勢一點也不懂……他不知道,我們已經坐吃山空,靠他一個月的養老金,還維持不了我們兩天的生活……再加上我妹夫又陣亡了,留下我妹妹拖著四個孩子——可是我父親對於我們這些物質上的困難一無所知。我們起先省了又省,比從前更節省,可是無濟於事。後來我們開始變賣東西——我們當然不碰他心愛的藏畫……我們變賣了僅有的那點首飾,可是,我的天,這又值得了多少!六十年來,我父親可是把能夠省下來的每一個銅板全都花來買他的畫了啊。有一天家裡什麼也沒有了……我們真不知道這日子該怎麼過下去。這時候……這時候,我母親和我就賣了一幅畫。父親當然絕對不會答應我們賣畫,他根本不知道,日子多麼難過,他根本想像不到,要想在黑市市場上去弄點糧食回來有多麼不容易,他也不知道,我們已經打了敗仗,阿爾薩斯和洛林已經割讓出去,我們念報的時候,再也不把這些消息念給他聽,免得他生氣激動。 


「『我們賣掉的是很珍貴的一幅畫,是幅倫勃朗的蝕刻畫。商人給我們出價好幾千馬克,我們指望用這筆錢可以維持幾年生活,可是您也知道,貨幣貶值得多麼厲害……我們把剩下的錢存進了銀行,可是兩個月以後,這筆錢就一文不值了。我們只好再賣一張,又賣一張,商人總是遲遲不付錢,等錢寄來,已經值不了多少。後來我們就到拍賣行去試試,可是就是在拍賣行里,儘管人家出價幾百萬,我們也還是受騙上當……等到這幾百萬到我們手裡,早已變成了一堆毫無價值的廢紙。就這樣,我父親收藏中最好的珍品,包括幾幅名畫在內,全都慢慢地散失了,僅僅為了維持我們最可憐的生活。我父親對此一點也不知道。 


「『所以今天您一來,我母親就嚇得不得了……因為要是我父親把那些畫夾子打開給您看,那麼一切就都敗露了……那些舊的厚紙框子,我父親一摸就知道,裡頭夾的是什麼。我們把一些仿製品或者類似的畫頁塞在裡面,代替那些賣掉的畫頁。這樣他摸的時候,就不會有所覺察。只要他能摸能數這些畫頁(這些畫的順序他清清楚楚地記在腦海里),那他就跟從前看得見這些畫的時候同樣的高興。而平時在這種小城市裡,我父親也認為沒有什麼人有資格看他的寶貝……他把每一張畫都愛若至寶,我相信,如果他知道,他手裡摸著的這些畫都已經四下散失了,他一定會心碎的。自從德累斯頓蝕刻畫館的前任館長逝世以後,您是這些年來他的第一個知音,他願意把畫夾子打開來給您看。所以我請求您……』 


「這個不復年輕的姑娘突然舉起雙手,眼裡閃著淚花。 


「『……我們請求您……別讓他傷心……別讓我們難過……請您別把他這最後一個幻想給毀掉,請您幫助我們,讓他相信,他將向您描繪的所有的畫幅,還依然存在……要是他猜到了真情,他準保活不下去的。也許我們是做了一件對不起他的事,但是我們也是沒有別的法子:人總得活啊……人的性命,我妹妹的四個孤兒,總比印了畫的紙重要一些吧……到今天為止,我們一直也沒有剝奪過他的這個樂趣;他很高興,每天下午能把他的畫夾子翻上三個鐘頭,跟每幅畫都像跟個人似的說上一陣。今天……今天說不定會是他最幸福的日子。他盼了好些年,直盼著有朝一日能讓一位識貨的人看看他心愛的寶貝;我請您……我舉起雙手懇請您,別破壞了他的這個快樂。』 


「她這番話說得這樣動人心弦,我現在複述起來,根本不可能把這種感情表達出來。我的天哪,作為一個商人我曾經看見過許多人被人卑鄙地洗劫一空,被通貨膨脹整得傾家蕩產,他們上百年祖傳的財寶被人用一個黃油麵包的代價給騙走——但是命運在這兒創造了一個特別的例子,使我心裡特別激動。不言而喻,我答應她守口如瓶,並且儘力幫忙。 

「於是我們一起到她家去——路上我十分憤怒地聽說,人們用便宜得嚇人的價錢欺騙了這些可憐的無知的女人,但是這更堅定了我竭盡全力幫助她們的決心。我們登上樓梯,剛推開門,就聽見起居室里傳來老人高興的大嗓門:『進來!進來!』憑著盲人敏銳的聽覺,他一定在我們上樓的時候就聽見我們的腳步聲了。 


「『赫爾瓦特急於把他的寶貝給您看,今天中午都睡不著了,』老太太含笑對我說。她女兒的一個眼色已使她明白,我完全同意幫忙,老太太放心了。桌上攤了一大堆畫夾子,像是在等人去看。盲人一摸到我的手,也不多打招呼,就一把抓住我的手臂,把我按在軟椅上。 


「『好,現在我們馬上就開始看吧!——要看的東西很多,而柏林來的先生們又老是沒有工夫!第一個夾子里全是大師丟勒的作品,您自己馬上就可以看出來,收集得相當齊全——而且一幅比一幅精美。喏,您自己可以判斷,您瞧瞧!』——說著他打開畫夾的第一幅,『這是《大馬圖》。』 


「於是他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就像人家平時拿一樣容易打碎的東西似的,用指尖從畫夾子里取出一個硬紙框,裡面嵌著一張發黃的空白的紙。他熱情洋溢地把這張一文不值的廢紙舉到面前,細細地看了幾分鐘之久,可是實際上什麼也沒看見。他叉開手指興高采烈地把這張白紙舉到眼前,整個臉上十分迷人地表現出一個看得見的人的那種凝神注視的神情。他那瞳仁僵死、目光發直的眼睛,不知道是由於紙上的反光,還是來自內心的喜悅——突然發亮,閃爍著一種智慧的光芒。 


「『怎麼樣,』他頗為得意地說道,『您曾經看見過比這幅更加精美的複印畫嗎?每個細部的線條印得多麼清晰,輪廓多麼分明——我把這張畫和德累斯頓複印版的畫比較過,德累斯頓版那張顯得平板多了。再看看它的來歷!瞧這兒——』他把畫頁翻了過來,用指甲極為精確地指著這張白紙的某些地方,使我不由自主地望了一眼,看那兒是不是真的還蓋著圖章——『您看,這兒是那格勒藏畫的圖章,這兒是收藏家雷米和艾斯代勒的圖章。這些在我之前擁有這幅畫的著名收藏家大概一輩子也料想不到,這幅畫居然有一天會跑到這間斗室里來。』 


「聽到這位絲毫沒起疑心的老人這樣熱情奔放地誇耀一張空空如也的白紙,我背上起了一陣寒噤。看見他用指甲毫釐不差地指著只在他的想像中還存在的看不見的收藏家的圖章,真叫人毛骨悚然。由於恐怖,我的嗓子眼堵得厲害,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我慌亂中抬起眼睛看了看那兩個女人,又看見老太太渾身哆嗦,十分激動地舉起雙手,向我懇求。於是我振作了一下,開始扮演我的角色: 


「『簡直叫人拍案叫絕!』我終於結結巴巴地說道。『真是一張印得精美絕倫的畫!』老人的臉上馬上現出得意的神氣,『不過,這還根本算不了什麼,』他洋洋得意地說道,『您還得先看看《憂愁》,或者《基督受難》,這可是一幅精工印製的畫。這種質量的畫,還從來沒有印過第二回呢。您瞧瞧,』說著他的手指又十分輕柔地撫摸著一幅他想像中的畫——『瞧瞧這顏色多麼新鮮,筆力多麼遒勁,色調多麼溫暖。柏林的老闆們和博物館的專家們見了,都要為之神魂顛倒呢。』 


「他就這樣滔滔不絕、洋洋得意地邊說邊讓我看畫夾,足足忙了兩個小時。我和他一起共看這一百張或者兩百張空白的廢紙或者蹩腳的仿製品,而這些東西在這個可悲的絲毫沒起疑心的盲人的記憶里還是真實存在的,以至於他可以毫無差錯、按照準確無誤的順序精確入微地誇獎並且描繪每一幅畫。啊,我沒法向您描述,這是多麼使人毛骨悚然!這些看不見的珍藏早已隨風四散、蕩然無存,可是對於這個盲人,對於這個令人感動的受騙者來說,還完整無缺地存在著。他從幻覺產生的激情是如此強烈,以至於我差一點也開始相信它們還依然存在。只有一次,他似乎覺察到什麼,險些可怕地打破了他那夢遊病患者的穩健,使他不能熱情洋溢地說下去。他拿起一張倫勃朗的《安提俄珀》(這是一幅試印的複製品,原來的確非常值錢),又在誇獎印刷的清晰,說著,他那感覺敏銳的神經質的指頭,十分鐘愛地順著印刷的線條,重描這幅圖畫。可是他那已經訓練得十分敏感的觸覺神經在這張陌生的紙上沒有摸到那些凹紋,於是他突然皺起眉頭,他的聲音也慌亂了:『這不是……這不是《安提俄珀》吧?』他喃喃自語,神情有些狼狽。我馬上採取行動,急忙從他手裡把這幅夾在框子里的畫取過來,熱情洋溢地大事描繪我也熟悉的這幅蝕刻畫的一切可能有的細節。盲人的那張已經變得頗為尷尬的臉鬆弛了下來。我越讚揚,這個飽經滄桑、老態龍鐘的老人身上便越發顯出快活的樣子,顯出一股發自內心的深情。『總算找到了一個識貨的行家!』他洋洋得意地掉轉臉去沖著他的妻女歡呼起來,『總算找到一個懂行的,你們也聽聽,我的這些畫多麼值錢。你們總是疑慮重重地怪我把所有的錢都拿來買了畫。這話倒也不假,六十年來,我既不喝酒,也不抽煙,不旅行,不看戲,也不買書,總是省了又省,省下錢來買這些畫。有朝一日,等我不在人間了,你們會看見……你們將成為富翁,比我們城裡誰都有錢,就跟德累斯頓最大的闊老一樣有錢。那時候,你們就會對我乾的這件傻事感到高興了。可是只要我活一天,這些畫就一幅也不許拿出我的房子……你們先得把我抬出去埋了,再把我的收藏拿走。』 


「他說著,用手指溫柔地撫摩一下那些早已空空如也的畫夾,就像撫摩一些有生命的東西似的。這是一個既可怕又動人的場面,因為在進行大戰的這些年裡,我還從來沒有在一個德國人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純凈的幸福的表情。他身邊站著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跟那位德國大師15的蝕刻畫上的婦女形象十分神秘地相像。畫上這些婦女前來瞻仰救世主的墳墓,在這已經打開的空無一物的墓穴前面,她們臉上既顯出恐怖的表情,同時又顯出一種虔信、高興看見奇蹟的狂喜。那些女門徒的臉上被救世主的神力感染得光芒四射,這兩個日益衰老、飽經風霜、愁苦可憐的小資產階級婦女的臉上則洋溢著老人的這種天真爛漫的幸福無比的喜悅,她們一面含笑,一面流淚,這樣激動人心的景象,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可是這個老人聽我的誇獎,真是聽個沒夠。所以他一個勁兒地翻著畫頁,如饑似渴地聽我說的每一句話。等到最後,人們終於把這些騙人的畫夾推到一邊,老人很不樂意地騰出地方來放咖啡的時候,我才鬆了一口氣。可是和這位似乎年輕了三十歲的老人的激烈、高漲的歡快情緒,和他瘋瘋癲癲的高興勁頭相比,我這種含有內疚之意的輕鬆又算得了什麼!他滔滔不絕地講了成千上百個買畫覓寶的小故事,一再站起身來,不要人家幫一點忙,自己去抽出一幅又一幅畫來:他像喝了酒似的帶有醉意,情緒高昂。可是等我末了說我得告辭了,他簡直嚇了一大跳,像個使氣任性的孩子似的顯出一臉不高興的樣子,賭氣地跺著腳說:『這不行。您還沒有看完一半呢。』兩個女人好說歹說,才讓這個倔強的生氣的老人明白,他不能多耽擱我,要不然我會誤了火車的。 


「經過絕望的掙扎,最後他終於順從了。我們開始握別的時候,他的聲音變得非常柔和。他握住了我的兩隻手,他的手指帶著一個盲人的全部表達能力,愛撫似的沿著我的手一直撫摸到我的手腕,似乎想多了解我一點,並且向我表達言語所不能表達的感情。『您光臨寒舍,給我帶來了極大的極大的快樂,』他開口說道,帶著一種發自內心的激動情緒,這我永遠也不會忘記。『我終於又能和一個行家一起看一遍我心愛的藏畫,這對我來說真是個幸福。可是您會看到,您不是白白地到我這個瞎老頭子這兒來了一趟。我讓我太太作證,我在這兒答應您,在我的遺囑里加上一條,委託您那久享盛譽的字型大小來拍賣我的收藏。您應該得到管理這批不為人所知的寶藏的榮譽,』說到這裡,他把手親熱地放在這些早已洗劫一空的畫夾上面,『一直管理到它四散到世界各地之日為止。請您答應我一件事:請您印個漂亮的藏畫目錄,這將成為我的墓碑,我也不需要更好的墓碑了。』 


「我望了一眼他的妻子和女兒,她們兩個緊緊地挨在一起,有時候一陣戰慄從一個人的身上傳到另一個人身上,彷彿兩個人是一個身體,在那兒同受震動,一齊發顫。我自己這時的心情是十分莊嚴肅穆的,因為這位令人同情的毫無疑心的老人把他那看不見的、早已散失無存的收藏像個寶貝似的托我保管。我深受感動地答應他去辦這件實際上我永遠無法照辦的事。老人的死沉沉的瞳仁又為之一亮,我感到,他從內心渴望真正感覺到我的存在:我從他對我的溫柔情意,從他的手指帶著感激和許願的意思使勁握著我的手指時的親熱樣子,感覺到了他的這種願望。 


「兩個女人送我到門口。她們不敢說話,因為老人耳朵尖,每句話都會聽見,但是她們一面望著我,一面流淚,她們的眼光是多麼溫暖,多麼富有感激之情。我恍恍惚惚地摸索著走下樓梯,心裡其實十分羞愧:我像童話里的天使似的降臨到一個窮人家裡,使一個瞎子在一小時內重見光明,我用的辦法是幫人進行了一次虔誠的欺騙,極為放肆地大撒其謊,而我自己實際上是作為一個卑鄙的商人跑來,想狡猾地從別人手裡騙走幾件珍貴的東西的。可是我得到的,遠遠不止這些:在這陰暗遲鈍、鬱鬱寡歡的時代,我又一次生動地感覺到純粹的熱情,一種純粹是對藝術而發的精神上的快感,這種感情我們這些人似乎早已忘懷了。我心裡充滿——我不能用別的方法表達——一種敬畏的感情,雖然我不知為什麼,又一直感到羞慚。 


「我已走在大街上了,上面咣啷一響打開了一扇窗戶,我聽見有人在叫我的名字:確實不錯,老人不聽勸阻,一定要用他失明的雙眼,向著他以為我走的那個方向目送我。他把身子猛伸到窗外,他的妻女只好小心地扶著他。他揮動手絹,叫道:『一路平安!』他的嗓音高高興興,像個少年人一樣清新爽朗。這是一個令人難忘的情景:樓上的窗口上露出一張白髮老人的高高興興的笑臉,凌駕於大街上愁眉苦臉、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群之上,由一片善意幻覺的白雲托著,遠遠脫離了我們這個嚴酷的現實世界。我不覺又想起那句含有深意的老話——我記得好像是歌德說的——『收藏家是幸福的人!』」 


張玉書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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