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被丈夫推到江里，你還要勸他們別離婚嗎？
本文轉自微信公眾號：就叫熊太行也行（ID：taihangxiong）。
配圖選自電影《教父》、《金玉奴》等劇照。
我們中國人有句俗話，叫做：
「寧拆十座廟，不毀（破）一樁婚。」
這是一句再好不過的話，遺憾的是好多人誤會了它的意思，在這句話的驅使下，做了很多蠢事。
比如最近浙江嵊州的一對半路夫妻，男的對女的家暴，還曾把剛出生的女兒扔出窗，女方多次受傷，鼓起勇氣要離婚。這個時候當地記者來採訪，覺得不應該讓他們離婚，苦苦勸阻，終於讓「大姐原諒了大哥」，大哥保證「以後好好過日子」。
我以一個前新聞系教師和前雜誌主編的身份負責地說，這個記者是個蠢貨，而且沒有職業精神。以後男人繼續打女人，打死了誰負責？
有不少見識極差的人，把「不離婚」當做最高目標，他們根本就不關注在婚姻當中受苦的人。
今天我們就好好拆解一下這句被誤解的話：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
這句話有兩種用法，一是規勸人們不要去破壞別人的家庭。
婚外情的情況很複雜，有些人有自己的苦衷。
但是像王婆這樣貪圖錢財去破壞別人家庭的中間人，打死不冤。
此外，為了慾望去破壞別人家庭，赤裸裸地玩弄對方的西門慶，也是真正的惡霸。
《水滸傳》里這兩人都不得好死，是中國人民美好的願望。
另一種用法，指的是不要棒打鴛鴦。
如果兩個成年人相愛，可能因為財富、學歷或者相貌有差距，父母長輩不答應，這個時候這句話可以放心用出來，利用年長者的迷信心理，成全兩個人的好事。
可惜現實生活當中，這兩種用法都非常少，現實中絕大多數的用法都是錯的，那就是用它阻止別人離婚。
「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我勸你還是能湊合就湊合下去。」
不管一段婚姻多麼糟糕，兩個人過得多麼痛苦，只要說出這十個字，好像就為「勸和不勸分」增加了強大的合理性。
性格不合適？湊合湊合得了。
被家暴？忍忍就過去了。
以及萬能的「想想孩子」。
最奇葩的一個故事是「三言二拍」宇宙里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一個負心漢殺老婆未遂，還有一幫人說「姻緣前定」，勸夫妻倆重歸於好。
馮夢龍老師是一位了不起的小說家，不過在這個故事裡，他徹底暴露了封建地主階級的局限性和直男癌的本性。
丐幫從來就沒有一個全國性質的幫主。
宋朝到明朝丐幫的負責人叫「團頭」，都是地方性的。
乞丐們討來的收入他要抽成；趕上天氣不好討不著錢了，他會負責乞丐的衣食；平時也會在乞丐中放小額貸賺錢。
△ 團頭更接近教父
做團頭的只要沒什麼惡習，攢錢很容易。乞丐比唱戲的、衙役的身份還高，身上不用打烙印，他們的孩子參與科舉考試沒有任何限制。
眼光長遠的團頭在完成原始財富積累之後，一定會想洗白上岸，為家族謀一個更好的身份（教父也是這麼做的）。
南宋臨安城有一個金老大，家族裡連他一共出了七代團頭，到他這一代家裡已經非常富裕。不過金老大有志氣，他把團頭的位置讓給了族人金癩子，慢慢地不再跟乞丐們來往，他決心要帶領家族踏入更高的社會階層。
除了捨棄舊身份，金老大把更多希望寄托在下一代身上，他有一個獨生女兒金玉奴，生得非常美貌。
△ 1965年邵氏《金玉奴》電影是樂蒂老師主演的，她是金馬獎影后，還演過林黛玉、聶小倩和祝英台，可惜31歲就意外去世了
金老大愛此女如同珍寶，從小教他讀書識字。到十五六歲時，詩賦俱通，一寫一作，信手而成。更兼女工精巧，亦能調箏弄管，事事伶俐。
美麗，聰明，能幹，還文藝，貼吧金老大打定主意要把這個女兒嫁給一個豆瓣用戶。
內秀的姑娘吃虧。《紅樓夢》里的探春聰明絕頂，但在外人看來，她只是小老婆生的女兒。
金玉奴也是吃了出身的虧，高不成低不就，拖延到十八歲還沒找到合心意的對象。
熱愛給大齡未婚青年介紹對象的中老年人哪裡都有，一個鄰居家的老頭就跑過來對金老大說，太平橋下有一個秀才莫稽，正好適合你女兒。
「年二十歲，一表人才，讀書飽學。只為父母雙亡，家窮未娶。近日考中，補上太學生，情願入贅人家。」
小說里就說他娶不起媳婦，放出風聲要入贅，在影視和戲曲改編版本里，為了戲劇效果，莫稽都被寫成了一個流落街頭、快要凍餓而死的人。
平心而論，莫稽這個結婚對象不算太壞：
能考進國子監說明能力不錯，父母雙亡，不需要侍奉公婆，長得帥，年貌相當。
相比嫁進高門大戶，招贅的女婿要仰賴金家過活，金玉奴能過得更自在。
兩邊各取所需，一拍即合，挑了個吉日就成了親。
事情到這裡都很順利，但是擺婚宴的時候出了問題。
到了滿月，金老大備下盛席，教女婿請他同學會友飲酒，榮耀自家門戶，一連吃了六七日酒。何期惱了族人金癩子，那癩子也是一班正理，他道：「你也是團頭，我也是團頭，只你多做了幾代，掙得錢鈔在手，論起祖宗一脈，彼此無二。侄女玉奴招婿，也該請我吃杯喜酒。」
我以前寫過，婚禮是兩家人社會關係的總和。
△ 《教父》開頭的那場婚禮上，賓客都是沖著老頭來的，這是一次家族關係大盤點。
金老大隻讓莫稽請同學朋友來吃酒，這就不光是喜酒，這是赤裸裸的炫耀：
在我金家出入的不再是髒兮兮的臭叫花，而是乾淨體面的讀書人，我們走上了「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的光明道路。
但是連著擺了六七天酒，都沒請老哥們一頓，未免太氣人了。
金癩子是族人，叫花子們也是兄弟，以後你女婿就算當了知府，有丐幫組織的支持他也只會更強大。
所以一定要安撫族人，給些好處甜甜他們的嘴。
只想著快點跟過去的關係徹底切割，這種事情一急，肯定會有麻煩。
現任團頭金癩子非常不爽：
「直恁不覷人在眼裡！我且去蒿惱他一場，教他大家沒趣！」
過去大家都差不多，誰也別笑話誰，現在你要把我們甩開，我就讓你難堪。
金癩子叫了五六十個乞丐，跑到金家大鬧宴席，把秀才賓客都嚇跑了。
所有想要擺脫糟糕環境的人都要當心這樣的低自尊之輩。
金玉奴氣得在房中流淚；莫稽躲在朋友家住了一夜，心中非常不快；金老大「自覺出醜，滿面含羞」。一家人都沉浸在羞恥的情緒里。
吃了這一場虧之後，金玉奴也開始「恨自己門風不好，要掙個出頭」。
乃勸丈夫刻苦讀書。凡古今書籍，不惜價錢買來與丈夫看；又不吝供給之費，請人會文會講；又出資財，教丈夫結交延譽。莫稽由此才學日進，名譽日起，二十三歲發解連科及第。
現在的人送兒子女兒上奧數班、國際學校。
古人望夫成龍，不計成本地買書買名聲。莫稽這個進士有相當一部分是金家用錢堆出來的。
然而中進士熬出頭之後，莫稽後悔了。
早知有今日富貴，怕沒王侯貴戚招贅成婚？卻拜個團頭做岳丈，可不是終身之玷！養齣兒女來還是團頭的外孫，被人傳作話柄。
沒有金家父女他連飯都吃不上，用馮夢龍的話說，這人心術不端。
「如今事已如此，妻又賢慧，不犯七出之條，不好決絕得。」
要和離，金家必然不同意；想休妻，更是師出無名。
還有什麼辦法能讓一個人從已婚變成獨身？
喪偶。
莫稽帶著金玉奴坐船去安徽無為縣上任，半夜路過採石江，就把金玉奴推到了江里，還跟下人解釋說「適間奶奶因玩月墮水，撈救不及」。
喝多了玩月墮採石江，其實是傳說中李白的死因。殺人還洗稿，莫稽這人豈止磨嘰，實在太賤了！
萬幸金玉奴有神靈庇佑（很可能就是李白顯靈），不光沒被淹死，還被莫稽的上司淮西轉運使許大人救了起來。
許大人同情金玉奴遭遇可憐，認她做義女，然後定下了一個計策：
你莫稽不是想娶高門女子嗎？那就把我的義女金玉奴重新嫁給你，洞房花燭夜先嚇你，再罵你，把這口惡氣出一出。
然後「務要你夫妻再合」。
閨女放心，爹一定會讓他回心轉意的！
卧槽，誰要和殺過我的人再結一次婚啊？
△ 張無忌說「我好像還不是很介意」。
但是金玉奴要。
「奴家雖出寒門，頗知禮數。既與莫郎結髮，從一而終。雖然莫郎嫌貧棄賤，忍心害理，奴家各盡其道，豈肯改嫁以傷婦節！」
從這裡開始，故事的畫風急轉直下，往毀三觀的道路一路狂奔。
△ 清末棒打薄情郎的版畫
莫稽果然上鉤，興高采烈地準備入贅許家，結果新婚夜，一群婆子丫鬟用細竹棒把他抽了一頓，金玉奴又把他痛罵了一通，然後許公先勸玉奴：
「我兒息怒，如今賢婿悔罪，料然不敢輕慢你了。你兩個雖然舊日夫妻，在我家只算新婚花燭，凡事看我之面，閑言閑語一筆都勾罷。」
又說莫稽：
「賢婿，你自家不是，休怪別人。今宵只索忍耐，我教你丈母來解勸。」
他再也不敢了。
他答應以後好好過日子。
過去的事兒就讓它過去吧。
看在我的面子上，再給他一次機會。
是不是很眼熟？
五百年了，那些不讓你和爛人壞人離婚的傢伙，說的還是這些腐爛惡臭的言語。
故事最後，兩個人重新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真是個糟心的大團圓。
讀明清小說，結尾的斷語和詩要特別留意，作者的創作意圖和三觀都在裡面。
我們不忙著罵男權奴性，先仔細看看馮夢龍老師到底怎麼想的。
小說最末尾的兩句詩是：
試看莫生婚再合，姻緣前定枉勞爭。
換句話說，馮夢龍認為莫稽最大的過錯不是殺人，不是嫌貧愛富，而是他不「認命」，妄圖擺脫天定的姻緣。
都是月老跟前掛了號的人，出來混就要講信用，說做夫妻就一定要做夫妻，一切掙扎抵抗都是無用功。
所以兩個人必須，一定，只能重歸於好。
至於莫稽是不是還動著歪心思想另娶高門，金玉奴和這麼個人面獸心之徒一起生活會不會有危險，是不是幸福，不重要。
家庭的完整和婚姻的神聖壓倒一切，它們可以毫不留情地碾壓人的意志，人的幸福，以及人的安全。
感謝現代文明，金玉奴這樣的傻子沒那麼多了，但這套三觀到今天仍然很有市場，而且它比男權和奴性更隱蔽，更有迷惑性。
有的人受困於不幸的婚姻，被爭吵折磨，被暴力傷害，被配偶的惡習拖入泥潭，他們的人生就要被摧毀，正在發出求救信號。
而有的人捲動三寸不爛之舌，喊著「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用力把命在旦夕的受害者重新推下懸崖，還覺得自己真是功德無量。
他們按著殺人犯莫稽和死裡逃生的金玉奴重新拜堂，一邊鼓掌叫好，一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大多數時候原著都會好於改編作品，不過《金玉奴》有一個比小說更好的版本。
△ 荀慧生先生的金玉奴扮相
1959年，京劇「四大名旦」之一的荀慧生先生因為不喜歡這個糟心結局，做了一次了不起的改編。除了沒讓倆人團圓，還在唱詞里點破了馮夢龍看不見說不出的一大堆真相。
最精彩的地方是莫稽下跪求饒，林大人（就是原著許大人）夫妻倆勸金玉奴原諒他，幾個人有這樣一段對話：
金玉奴（白） 義父，您說他跪的是哪一個？
林 潤 （白） 自然跪的是你呀。
金玉奴（白） 哎，他跪的是林小姐，為的是夤緣富貴！義父，您看他怕的是哪一個？
林 潤 （白） 自然怕的也是你呀。
金玉奴（白） 噯！他怕的是林大人，為的是附鳳攀龍。對女兒哪有愧悔之心，女兒豈肯再與虎同眠，難道您就不顧女兒性命了么？
壞人會害怕，會撒謊，會在壓力面前暫時低頭。
他可能迫於親戚朋友的圍觀，領導的批評，或者被某些記者教育了一番，然後痛下決心表態，說要「好好過日子」。
但只要壓力不在了，他害你一次，就能害你兩次三次，還會變本加厲。
「爹娘救得兒性命，難防他陰毒，狠辣，他是個獸心的人！」
話說到這個份上，林大人夫婦越想越覺得有道理，也不再勸，而是剝去莫稽的紗帽官衣，要把他參辦問罪。
這才是給人希望的好結局，金玉奴足夠聰明和堅定，她的生父金老大和靠山林家夫婦，也都站在了她的背後。
PS：
沒有誰能為兩個人幾十年的生活打包票。
有的人會變心，有的人從一開始就是人面獸心。
我們應該做的是增大容錯的空間，降低止損的難度，向那些飽受折磨的人伸一隻手，幫他們上岸。
在婚姻和家庭的神聖之上，一定還要有屬於人類自己的尊嚴和安全。
用「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強行把一群怨偶綁在一起，才是實實在在的佛口蛇心。
PPS：
肯定有人要問，莫稽殺人未遂，金玉奴為什麼不告他。
雖然號稱南宋故事，《喻世明言》創作於明朝，按當時的法律，丈夫殺妻只要沒怎麼傷著人，不會被處刑。就算傷重了，也得妻子本人去告，才能走法律程序，而且判罰會比普通傷人輕兩等。
別說金玉奴沒這個心，就算她要揪著莫稽打官司，耗費人力財力也不可能讓他受到像樣的懲罰，非常不值當。
相比之下，妻殺夫是一點折扣都不打的重罪。
荀慧生先生在唱詞里吐槽說，「我若是將他推江死，落得個謀害親夫萬剮凌遲大大的罪名」，這不是誇張，是真實情況。
作者：
熊太行，人際關係洞察家，得到APP《關係攻略》專欄作者，《西遊記》深度研究者，前雜誌主編。原創自媒體「就叫熊太行也行」創始人。桂魚青，非正常生物研究員，古早文藝作品和冷眼愛好者。「就叫熊太行也行」常駐作者。微信公眾號：就叫熊太行也行（ID：taihangxio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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